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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七、红蓝宝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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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希卓女士的丈夫,伊尔玛斯帕夏。
绣像挂毯上用金线刺着这个名字。但此时,此地,很难再找到一根别的金线,将吉耶尔面前的男人和那幅肖像牵系起来。帕夏老了。准确地说,由于年轻时过度拼杀,继而又因为伤病远离战阵,他没能躲开人到中年所必须罹受的残忍。箭镞和刀痕在额角留下坑洼,曾经不可增删的完美面容如今被赘肉纠缠。这个深陷安逸与忧愁的军人,把对大君的虔信当做烟草吸食,以麻痹痛苦,现在他就像一件积年曝露而乌腻发黑的银器,再也不复往日璀璨。
唯独那双紫眼睛依然如故。
紫色在茹丹人眼眸里太稀有了,如同须臾晨昏,孤立于众多时刻之外。
“我是在离这儿十来天路程的一个旅栈遇到他们的。只要见过那对孪生子的美貌,谁也不会忘记。兄妹俩和您一样的紫眼睛,只是哥哥偏红,妹妹偏蓝,两人耳朵上都有十几只铜环。奴役他们的是个维齐尔家的贵小姐,我最后见她带着一大群奴隶,向北方去了。”
“亚古特和萨菲迩……”帕夏喃喃说,“没错。”
“亚古特,萨菲迩,”吉耶尔轻声重复,“是吗……红宝石与蓝宝石。”
他回忆着那对兄妹,因母亲的横死受到牵连,不知道黑夜的某个角落,父亲正殚精竭虑要将儿女救出噩梦。钱,摘下铜耳环需要比金海的沙子更多的钱,富可敌国也不免被吸成枯骨。小火苗说钱能给人机会在命运的磨盘间保全尊严,但这两扇磨盘太沉重了,齿槽中还另有无辜的血迹。
“所以你特地来贩卖这个消息?”白犀牛鞘口露出寒光,“想换什么?自己的命吗?”
“您的管家精明又勤俭,帕夏。”吉耶尔瞟了瞟身后的人,看起来像在翻白眼。“但无济于事。您投入了昂贵的本金,漫长的时间,几年下来在甘蔗上亏损无数,到现在才稍有转机,可要把空缺填上再滚起暴利,恐怕还得更久。这期间您的孩子在做什么?在受苦。”他下意识想握紧拳,却忘了剥去指甲的指尖刚一碰掌心,立刻唤起剧痛,“每一个日夜、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瞬息,就和您这儿种甘蔗的奴隶那样,他们在受苦。”
“你想要我,”帕夏说,“雇用你。”
“他们应该还没走出金海,那么显赫的宝石是藏不住的。”他并不知道那贵小姐姓甚名谁来自哪个城国,不过哈昔尼账本里多少留下了蛛丝马迹,“您顾忌身份,手段也想体面,可沙匪既然能打劫您的兽医,为什么不能打劫落单的大人物呢?干这事的是一个卑贱的荒民,一个孤身亡命、无亲无故的恶徒,和您素不相识,绝无关联。”
帕夏离开了椅子。
“……愚蠢。”他说。
“我斗胆潜入您家就为了证明我的能耐。您帐下出生入死的精兵,比不上贵妇人豢养的几个护卫?”
“谁让他们受苦,我早就心知肚明,可你对自己谈论的东西一无所知!这些年我试遍了别的法子,包括想打通关系把他们买下来,寄放在信任的主人名下,可律法和他们母亲的仇敌堵死了所有门路。最嫉恨艾莉希卓的人占有了她的珍宝,怎能放弃恣意糟践的机会?律法——让我孩子受苦的,现世的律法,并非由男人持刀的手掌握,而在她们衣冠楚楚、高谈阔论的维齐尔贵妇手中!看看外面黄沙里,到处竖着的那些尖木桩和尸骨吧,但凡脱逃的奴隶都是同样下场,无一例外!他们会被抓到的,只要铜耳环不是用大君授意的工具摘下,只要它还沾着没抵消的罪孽,他们的耳洞就会溃烂流脓,鬣狗就会追咬他们至死方休。你叫我与律法为敌吗?叫我的儿女余生战栗恐惧,末了还要堕入地渊的烈火吗?!”
帕夏重新扶住额头,大厅回荡着浊重的呼吸声。“……不,”他喘息,“我要直接从大君手里买回他们。我会献上一切……大君所要求的,常人不能供奉的一切,来乞求他的赦免。我会给他们赎身——”
“帕夏!”白犀牛扔开吉耶尔,快步上前。剧痛正在侵吞帕夏的神智,他的矜持摇摇欲坠。另一声呼唤匆忙穿过侧门,“帕夏!”大汗淋漓的士兵捧着一只盖上的盘子,“这,这是……”
白犀牛看了一眼帕夏。所有的目光投向那士兵,他咽了口唾沫。
“这是……甘蔗浆……最后……凝结成的东西。”
“……砂糖。”帕夏喊道。光彩又回到了他的紫眼睛里,那与其说是余烬复燃,不如说是巍峨城塞整个熊熊焚烧,要用这种通红的身姿乞取黑夜眷顾一样。“我得到了!我终于成功了!比黄金更稀罕,比钻石更闪亮,比极乐更甘甜!有了第一块砂糖,一点时间又算什么?财富眼看就像飓风滚滚而来,挥之不尽!”
他急不可耐地揪住那士兵,一把揭开盖子。顷刻间,盖子掉落在地。盘里盛着所谓的砂糖,准确地说,是甘蔗糖汁搅煮、浓缩、晾干、切割成的小块。吉耶尔想起小火苗加入咖啡的砂糖,剔透无色,清澈莹洁,但眼前士兵端来的东西,显然与那种状似冰块的晶体有天壤之别。
它是黑的。
焦黑混杂赭红,犹如鲜血在泥土中干涸。
帕夏捂紧太阳穴的手抽搐着。
“为什么——”他哑然道。厅堂上空有个永远捉摸不到的死寂声音,在告诉他究竟为什么。白犀牛神情头一次显得惶急:“一切都按部就班,帕夏,这是干净的那部分,没被死人玷污过——”
她抓了把粗粝的糖块塞进嘴里,仿佛咀嚼沙石,齁甜之下汹涌着腥苦。大地的腥味。血的腥味。
“用血滋养出来的果实,”吉耶尔说,“当然是血的颜色。”他没有笑,也没有放任心里那头尖戾刻薄的猛兽,它老早就想叫嚣发声。迄今为止的说辞都是情急编排,只为了争取多活一会儿,多些转机,但现在他厌倦了。一出荒诞无稽的丑剧,他憎恨身在其中。
“德……苏……娜……”
这个名字在帕夏牙关里碾碎,吐出残骸。吉欣的大妃,那诡诈多谋的女人,是绝不会允许砂糖的机密泄露的。他终于明白,自己向吉欣商人付与重金,翘首以盼,换回了什么……甘蔗种苗,栽培、收获、榨汁、熬炼的全套技术,它们都毫无保留。
唯独最关键的,把泥土变为钻石、让砂糖价值千金的最后那一步,脱色提纯工艺,没有教给他。
命运以狰狞的幻景开始,以直白的绝望告终。
“我见过独自抚养小孩的父亲,帕夏。”
戴着镣铐的年轻人还在说话。他懂什么?!
“在茹丹,孩子属于母亲的血系,不归父亲所有。但生身父亲对自己骨肉的感情往往绝非虚假……”至今想起鹅泉的木匠阿敏和他那四五岁的儿子,吉耶尔心头仍一阵抽缩。他下意识又合紧指节。“您的切肤之痛纵使迁移到他人身上,也不能减轻分毫。请考虑我先前的提议吧,不是乞讨活命,而是发自内心!”
你?
就凭你?
“我是个无闻者。很多人专程为此雇我办事。您若不愿直抗律法,我可以走在律法的阴影中。无论祭司还是她们授权的官员,都不能用真名命令——”
“拖下去,”帕夏命令道,“砍了他的头!”
他佝偻的背弓兀然直起,光焰迸发,令人目灼的仪态与锐气这一刹那重临身躯,“我,伊尔玛斯,辉月城的帕夏,乌谱莎妃主亲赐我名衔,祭司在神殿内帷犒赏我战功显赫,群星之主允诺我死后追随他左右!你是什么东西,下三滥的狗杂种,玷辱大君的孽物,也敢放言做我办不到的事?也敢装腔作态理解我,怜恤我?!”
“你才是蠢货!疯子!”吉耶尔大喊,“不可理喻!”
士兵拽起俘虏胳膊,布团堵住他的嘶吼咒骂,尽管被拖出大厅,闷雷般的咽声依然遥遥滚动,经久不休。帕夏喘着气,像座轰隆作响的山脉一样倒回椅子上。
“……先别动刀,”他说,“那太荣誉了。简直是褒奖。”
亲卫在他示意下退了出去。帕夏端坐着,背后神龛烛光明灭,远古的星灵透过火苗向他低语。倦怠与痛苦终于驱散幻觉,他不再年轻的双眼浑浊起雾。
只剩白犀牛,站在他所聆听的久远回声当中。
“医师到底去哪了?”她问,“他追随您多年……”
“我处置了他!”座椅雕饰喀嚓一下捏碎,“没长眼的东西,居然说我脑子里有血块,积压成病,心智失常!我身体好得很,哪轮到他说三道四!”
白犀牛有些诧异。那仅仅是一瞬间,她不说话了。
“你同样追随我多年,赞芭。……你救过我的命。”
“您也救过我的命。”
“我清楚你想要什么,多年来为的又是什么。过去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宝刀,郑重地收在鞘中……不,你是那把价值连城的刀,可这儿没有你的刀鞘。你只不过需要一件摆放这把刀的底座罢了。”
帕夏合上眼睛,他的唇角如皱纹般松垮塌陷。
“地窖里还有酒么?”
她点头。
“把士兵、哨卫、巡守都召集起来,把酒全都拿出来。叫他们一起喝个够。烧了甘蔗田和剩下的糖浆……我亏欠你们所有人,是该从这鬼地方解脱了。都结束了。”
白犀牛站着不动。
“您需要休息。”
“你知道我这些日夜都在哪吗?我在城国的神殿,向祭司祈祷。我五体伏地,一个个亲吻她们裙摆下的尘土,乞求她们为我盥洗。我的罪不比那些逼迫我儿女为奴的人轻……去准备酒宴吧。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我还有一次机会,让不朽的星辰听见我的声音。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赎清我的……我自己的罪孽,把我的萨菲迩和亚古特带回来……他们明亮纯洁,高贵如初……”
“……那个雇佣兵您打算怎么办?”白犀牛问。
她指的是吉耶尔。
“他?我改了主意。留着他全尸。将他活生生穿在这儿最高的位置,观景楼圆顶的尖刺上,就像每一个逃跑的奴隶那样,叫他断气之前好好看我供奉了些什么。孽物理当得到它的结局。”
孽物!人们喊道。孽物!
他惊见自己全身赤裸,□□空空如也。或者说,令他震惊的是自己仍有震惊之力。赤身的□□像从墓穴掘出的死尸,肢节僵硬,脸孔木然,整齐划一地挪着步,重新走回坟墓里去。
他在这队被阉割的男人中间。
鬣狗盘踞在尖桩底下。尖桩高耸排开,从肠胃直贯到咽喉,鲜血淋漓不尽。每个阉奴都走向一根等待已久的尖桩,将木头切削竖起的不是刽子手,而是那些戴铜耳环的奴隶,满脸鄙夷和恐惧。他们被许诺自由,因此也被准允拥有表情。
他转身就跑。
孽物!鬣狗咆哮着。他手无寸铁。
阉奴的队列眼见他狂奔。无人拦阻,无人响应,就像一块块无动于衷的巨石。漆黑巨石吞噬了所有光线,坍塌满地,墟坑中矗立起半壁高墙,星灵从壁画上缓步而出。那座剧院。他认得。雍容优雅的角斗场,永恒的灵魂观赏着凡人生死。“你的责任,你的试炼!”以莎的声音,“你没勇气完成它,就等着堕落!”
他看见另一个无闻者,阿敏,站在悬崖边,抱着幼小的男孩。长矛将父子两人一并贯穿。他嘶喊,他们堕落。不——
无人拦阻。无人响应。
碎石割破他的肌肤。也许是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终于奔跑到那座悬崖底下,赶在鬣狗之前,接住了那对父子。但一切都消失了。只剩血。只剩血源源不断地漫开,奴隶的血,鬣狗的血,以莎的血。只剩以莎躺在血泊中央,像背靠着鲜红的幕布。
“——以莎!!”
惊呼冲出喉咙,吉耶尔醒了。
堵住嘴的布团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摘下,四肢虽然沉重,好歹也能挪动。空间昏暗逼仄,本能地一摸,指尖除了剧痛,还抓到满把羊毛般绵软的卷发。
他像被烫伤似的松了手。
“看来还没忘记有人要救你们啊。”
“忘记?”欢悦夫人说,“当然不,那对我而言太奢侈了。”她推开立柜门,让吉耶尔能大口喘息。柜子外面正对着屏风,夹隙中露出帕夏和前妻的那幅绣像一角。是熟悉的观景楼小房间。达姬雅娜细茸茸的脑袋从毯子里探出来。“我记得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现在是我们在救你。”
空落的立柜藏着一个暗室。他明白前次见到欢悦夫人时她为什么出现得那样突兀了。达官贵人卧房里多少都有类似的机关,用来躲避刺客或别的意外。“士兵全在准备晚上的酒宴,没几个值守。我好不容易请到一位保住你性命,想悄悄把你背出去,不巧奴隶正在下面楼道布置,只好就近藏在这里。”她说到奴隶,眼中又浮现悲哀神色。吉耶尔想起她那令人唯命是从的秘法,对被阉割的男子却全无作用。“吃点东西,恢复一下吧。你这会儿手脚也没法活动自如,不是么?”
他很虚弱,打从被抓获的那一刻就滴水未进。不过除了指甲盖,身体部件倒还齐整,没缺少别的什么。达姬雅娜给他碎羊肉馅的面饼和清水。吉耶尔十指颤抖,抓握不住。那并不是因为饥饿,他很清楚,白犀牛仅凭锥子和镊钳就精准地夺走了他的力量——现在连最古朴的武器,拳头,他都难以驾驭。
欢悦夫人伸出手背。“你在流汗。”她说。
吉耶尔倏然避开。
“别碰我。”
她微笑。吉耶尔头一次见到有人将嘲讽表现得如此简练和温文。“放心,孩子。我没碰过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把你从屋顶上扛下来,扔在这儿的吧?我可没那个力气。”
那便对了。
和他料想的一样。还能拒绝,恰恰是因为她没有碰他——“津液,”头巾华丽的中年人说,“不要让她碰触你身体的任何津液。不要让她替你包扎流血的伤口,不要让她擦汗,不要亲吻她,不要和她交欢。”诅咒背后的痕迹开始显露,他确信,“津液”正是她用来施展魔法、叫男人听从她吩咐的媒介。“哪怕一滴流淌着的东西,只要属于你血肉之躯,她都能藉以摧毁你。”
一枚有缺痕的金币递过来。吉耶尔不接,直到欢悦夫人轻轻放在他跟前。
“这是你的东西。达姬雅娜见过它。”
“哒!”女孩说。
她端详吉耶尔的眼神仿佛初识。忘记了他这个人,倒记得住这亮闪闪的小玩意吗?吉耶尔不动声色,思虑从眸子里一掠而过。他安静地吞咽完食物,皮袋还剩小半口水,却没把它还给达姬雅娜,而是贴身收好,用目光逼着她的手退回去。
欢悦夫人再次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体力开始零星回到吉耶尔身上,唯独聚集不到指尖。他又尝试了一次握拳。
“鲁迪。”
“那么……鲁迪,好好休息,别勉强自己。得抓住今夜的机会,在帕夏回房就寝之前,我们必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