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十五、自矜 ...

  •   欢悦夫人沉默了。也许因为累、口渴或别的什么原因,她不再说下去。于是星辰重新回到它们没走完的轨道,银灰色的薄光轻轻撩开夜幕。
      她望着夜空。而达姬雅娜望着蜡烛、地毯钩花和吉耶尔的辫绺。这个女孩对一切充满好奇,但刚一摸到某件东西的奥秘和规则时,眨眼间便又弄丢了它们。发掘到的惊喜并没有进入欢悦夫人的记忆,它们似乎从情绪和思想中就此消失,不复存在。
      她感受不到欢愉,正如达姬雅娜感受不到痛苦。
      她们密不可分,却也两两残缺、彼此孤立,比盲人与哑者之间的沟壑更难跨越。与其说“双身”——吉耶尔想——不如说,欢悦夫人显然才是主体,达姬雅娜是她躯干上一道活动的、不断裂开的伤口,只留给她对苦难的知觉,那些被掠夺并遗忘的快乐像毫无意义的鲜血一样白白流走了。
      “我是来带你们离开的。”
      “我知道。”欢悦夫人点头,“这儿作为一个藏身之地,老实说,已经不再安全。”
      她在躲避什么?“你自己早就能脱身。”
      “我和达姬雅娜是可以走出这座庄园,只要请求守卫放行,当作从未见到我们——但走不到更远的地方。遇见你之前,我们一直在金海,在各个绿洲之间,在深金河湍急的河湾边,在赤红色的平原和惨白的石漠上漂泊,单靠我们自己,永远抵达不了想去的终点……我们既是世界不屑一顾的弃子,又是它千方百计要寻回的遗珠。再撞上一队人贩子,被卖到老鼠和蛇的巢穴里,指望猫头鹰的眼睛别找到你?这样太危险,我不想经历第二次。”她嘴角有些苦涩,“当然,你想问我既然有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能力,怎么还会被打晕?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吉耶尔忍俊不禁。“那种力量……对谁都奏效么?”
      “对任何一个身体健全的男人都能生效,其他人不行。”
      她说得如此直白,以致他再笑下去是件非常尴尬的事。可她的美绝没有诱人到那个地步——甚至脸廓和五官线条就如同言语中的理性,用一截温淡冷硬的距离保护了她。有哪个男人为女人神魂颠倒言听计从,是因为拜倒于她晦涩深奥的学识,而非她的脸蛋和身段呢?至少吉耶尔身边没见过这种人。
      “我全准备好了,”他拽回话题,“地形、岗哨、巡守路线、我当初骑来的马在哪、怎么甩开追兵和沙暴、往哪个方向多久能到最近的安全地段,我都一清二楚。干粮也储备了一些,保证充足。你们方便的话,立刻就能动身。”
      “你还漏了什么。”
      “水!”达姬雅娜说。她好像只能从嘴里蹦出单个的音节。
      水。吉耶尔明白能带走的饮水不算多,那是每天严格限量,实在省不下来的缘故。水在这里太紧缺了。他懂得几种在沙漠中取水的法子,不过那得撞运气。
      “外边的泉眼快干了,整个庄园现在全靠庭院后的一口井供给清水,被士兵牢牢把守着,我就用它洗衣做饭。它早晨汲过,要到傍晚才能重新渗满,灌好足够我们用的水袋需要一整天。”欢悦夫人稍加思索,“明早天亮前,我在达姬雅娜经常玩耍的廊柱下等你。放心,我不会拖延。等帕夏回来,可能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吉耶尔站起身。
      “你知道是谁让我来的么?”他最后问。
      “我不想知道。无论那是谁,我只确信,是你发自内心地想要来这。所以我有个请求……无论那人对你说什么,请你发自内心地仔细考虑一下,要不要把我们交给他。”
      “不。”
      吉耶尔说。
      他发觉自己竟可以轻易吐出这个“不”字,紧绷的肩头忽然放松了。咒语失去了魔力。他确信自己遵从雇主的警告,一刻也没有接触过她的肌肤,一滴汗也没在她面前落下,甚至一缕发丝那么纤细的呼吸都没拂到她脸上。
      欢悦夫人又露出那种错综复杂的微笑。
      “你在测量我。”她说。
      “不。我是个依仗信誉谋生的人,必须对得起我的工作。这是责任。”
      “责任是统治的另一门艺术。”欢悦夫人说,“——好吧,按照你的说法,你欠我一样东西,有责任归还它。”
      “我欠这女孩一碗水。我欠你一条性命。等我活腻了,自然会还给你。”
      “你的性命?不,在那囚笼跟前,我从来没想过救你。我救不了任何人的性命。我只是要给你——多么可笑——我自己永远得不到,却是唯一能给予别人的东西……”
      “死亡。”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瞳孔,“你欠我平静、毫无痛苦的死亡。”

      “兽医!”门一脚踹开,粗暴的声音狂风般撞进来,接着是燕子,细细尖尖的,像狂风裹挟的干草茎。“兽医先生,”戴铜耳环的小奴隶叫道,“请跟我来,那边出事了——”
      吉耶尔几乎是被推搡出了屋子。黄昏本是收工的时候,兵营与工坊前面的空地却聚集起大片人群,气氛僵直,仿佛密云涌动,其中孕育着闪电。穿过士兵和阉奴的行列,他一眼瞟见白犀牛,鼻腔里随之塞满腥甜气味。
      “您知道,为了让奴隶正常干活,赞巴大人禁止手下平白无故地折磨他们。”燕子悄声说,“但刚才有个士兵在工坊里责罚奴隶偷懒,失手把他从二层推了下去,掉进熬糖浆的大锅……不少人受了伤。”
      吉耶尔听见他牙根深处的酸颤,又或许是错觉。“惹祸的士兵在哪?”
      “那锅糖被他毁了,先生,每一滴都是帕夏的心血。赞巴大人给了他机会,命令他顶替那个奴隶的位置,在众人眼底下去做奴隶和牲畜做的事。他不愿意,那是奇耻大辱。”燕子指了指空地中央竖立的矛杆,上面挑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然而目光大多汇聚在另一具躯体上——是从滚沸的糖锅里捞出的那个奴隶,全身挂满糊浆,像早已失去人形的泥块。其他同伴战战兢兢围在旁边,试图将外层光腻粘稠的浆液一点点刮下来。没人关心悚目的死者,他一文不值。
      “别呆站着,兽医,”白犀牛声音冰冷,“看这些家伙。”
      被溅到的奴隶有近十个,轻的烫烂脚趾,重的伤及肩膀和胳膊,离得最近的整个上半身都未能幸免。尽管照顾骡马的时候也顺带照料过几个累坏的奴隶,但吉耶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他们的恐惧:死亡将恐惧从一座座墓穴般的胸腔里向外挤,那不光是因为痛苦,谁都清楚,“无法劳动”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我只会诊治牲口,治不了人!堂堂帕夏的府邸竟然没有医师吗?”
      “军医和帕夏贴身随行,在此期间士兵偶尔有点伤痛都是传唤驿站上的医师过来,至于剩下的,就归你们治牲口的管。你师傅没说过?”
      吉耶尔攥紧了拳。
      “你尽可以把他们当成牲口去治,也可以拒绝。我不允许任何一张嘴浪费这里的水和粮食。你有本事让他们多干一天活,他们就能多活一天。懂么?”
      他只能照做。这些人眼中,活下去的渴求远胜过死的渴求。牲口的希望仅仅是被喂食;对于同牲口一般骟割、赤裸、驱赶着的他们来说,苟延残喘就是前面的地平线,是他们不配拥有的铜耳环。燕子递给吉耶尔一柄薄锐的短匕首,正是最初给母马引产死胎的那把,用来挑破水泡。他绞尽脑汁从记忆里搜遍了部族处理烫伤的土方,手脚比起平时笨拙得出奇,更叫他无法忍受的是,另有奴隶端着盘子凑到刀口下,一待糖浆从伤者身上刮除,就小心翼翼地接住。
      那些深褐色的黄金,脓水,或者血痂,几无分别。
      “大人!”士兵喧闹着,不时传来愤懑声。“那位战士虽然损失了帕夏的财物,本意却是尽忠职守,为什么处刑前还要这样羞辱他?”一个年纪较长的士官走到前列,“罪魁祸首都是这帮狗东西,是自食其果,您不该救治他们!”
      白犀牛拔出亚特坎长刀,插在戳着头颅的矛杆边。
      “赏他一百笞棒。”他命令,“还有谁要开口?”
      浪潮跌落下去,但很快更加汹涌了。
      “我们是真名闪耀的大君之子,那只是一群孽物!”
      “两百。还有谁?”
      白犀牛摘下自己的胸甲,扔在地上,顺手扯开前襟。吉耶尔在他背后,看不见战争给他胸前留下了什么印记,而所有面对它的军人都脸色惨淡,噤若寒蝉。“我,赞巴·阿莱娅,首席千夫长,帕夏同生共死的誓卫,以这道伤疤为见证,你们谁敢像当日自不量力的贼子那样照这里再来一刀,就站出来,和我说话!”
      再也没有声息。
      终于一切都随黑夜而落下,伤患被搀回棚屋,人群散去,剩下几个阉奴还围着先前的尸体忙碌,那上面的糖浆最难收集。蚂蚁、苍蝇、凝结和腐败正在和他们争抢一点一滴的财富。这些东西最后将送到大妃和她们宠臣的筵席上,若单纯只是想象,吉耶尔简直要大笑,但现在,他胃部一阵阵地抽缩,不是因为恶心,而是愤怒。
      燕子面无表情地仰着头。星辰的车辙从天空碾过。
      他双手交叉,唇间默念有词。
      “你向谁祈祷?”吉耶尔问。
      “群星之主,和他的星灵们,先生。每个晴朗的夜里,我都要向古往今来所有的星灵祈祷,唯独这时候我才渴望自己是个女孩,因为星灵只会听见女子在绝望中的呼唤……您一定听说过‘少女和星灵的故事’。茹丹人都知道那些传说:当少女孤立无援时,也许会有星灵降临在凡人男子的□□上,允许她使用自己的真名,实现愿望。但星灵从来无视男人的祈求。男人的愿望要靠他的双臂去实现,他们自己就将成为星灵。”
      他很平静。爱与恨,希望与屈从,在他秀丽而漠然的面孔背后,都是海中的暗礁。
      “我配不上那种归宿。祈求,是因为只有祈求这一件事可做。”
      吉耶尔看着燕子侧脸。带这男孩一起走,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只浮现了一瞬间,立刻就被更黑的夜色扑灭了。他记起尖桩上留给鬣狗吞吃的残躯。
      “星灵为什么只回应少女?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什么,先生?”
      “他们傲慢又残酷。当他们历尽磨难终于比凡物中的女人更尊荣,就想做她的救世主,乐于见她一无所有,身陷绝境。”
      他掉头离去,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说这些话。燕子的声音从身后穿来:“您见过那头‘羊羔’,和她的‘绵羊’了吗?”
      吉耶尔没有回答。
      沿着瓷砖围墙,光秃秃的甘蔗茬和只剩一坑泥洼的泉水相傍,犹如遗弃之地。自打收割全部结束,这儿就乏人问津,只是夜里依然点起火炬,不时有看守从哨楼上巡视,以防盗贼(假使他们能闯到这里)挖走宿根。吉耶尔步伐加快,避开哨楼,拐向冷僻的阴影中。
      他当然不可能将准备好的物资藏在自己住处。
      “走这么急,”有人截道,“哪儿去?”
      又是那个他最不希望听见、甚至最为厌恶的,尖亢如刀的声音。
      白犀牛。

      吉耶尔停下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抬起空空的两手,动作和微笑都显得安全备至,毫无威胁。
      “我正烦闷着呢,大人。您心情差的时候也不会悠闲漫步的。”
      “有意思。”白犀牛说,“每当我觉得你是个血气方刚的愣头青,牙口就忽然变得锐利了。跟我过来。”
      他已经重新披好胸甲,只是卸掉了犀角护肩,没穿罩衫,亚特坎长刀仍悬在左腰。吉耶尔闪过一千种应变的策略,却还是在白犀牛的注视下,选择跟在他身边。离和欢悦夫人约定的时间还早。两人踏着曾经是甘蔗田的地面,脚下是鲜血滋养的泥土,白犀牛的颔部藏在护颈里,眉眼被火炬映照,阴晴不定。
      “您好像并不担心因为办事不利被帕夏处罚。”
      “你指那锅糖?损失的只是一部分。事实上,失败早已是家常便饭,乃至前所未有的成功如此接近的时候,反而容易对它无动于衷。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用宝贵的泉水浇灌这东西?甘蔗需要日照和雨水,尤其是雨水,可合适的肥沃土地要么惹是生非,要么早就被吉欣人买断。第一年,甘蔗苗枯死了;第二年,长了黑穗和蚜虫;第三年,眼看要收成突然生了赤腐病;这是第四年。渐渐地每个人都不那么在意它值多少钱了,只想赶紧从中解脱。”
      他心里清楚得很。有时吉耶尔觉得他是高悬于众人之上的一道刻度,财富和其他事物的差别在他的衡量下,不会比士兵和奴隶的差别更大。这个人仿佛是天生为了执行某种准则而存在的。无论如何,吉耶尔对此不感兴趣。
      “作为一个外人,恐怕不该知道这些。除非您打算长久地把我留下来。”
      白犀牛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
      推荐信里并未写明学徒的名字。“鲁迪。”吉耶尔回答。那是鲁卡妮的弟弟。
      “兽医的学徒大多和他们师傅一样瘦弱,要么驼背要么跛脚。可你不同。你体格健壮,反应机敏,看起来远远经历了比厩棚里的农活更多的磨练……而且还不到二十岁。”
      他站在四肘尺以外。火炬的影子拦在他们中间。
      吉耶尔借火光跃动的瞬息瞟了眼左下方。刚才走来时他已留意到,那儿撂着把收割用的弯镰,柄端系有绳索。他不打算轻举妄动,如果白犀牛已经明确怀疑到他,再找他单独交谈就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我是个部族人,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荒民’。您听说过白蜜泉吗?出了金海往南,穿过石漠,再走十几天路程。那里的骏马很有名。我因为得罪了族母而被放逐,不想过漂泊无定的日子,便找了师傅学个一技之长讨生活。”他摊开手,言辞的诚恳完全无需伪装,这本就是事实。“您对我的医术不满意么?”
      “我很满意,所以直到今天才把话说明白。听着,看穿一个人不需要二三十天的相处,往往照面一瞬间就足够了,箭镞是我的眼睛,迄今没出过差错。记不记得初来乍到时,我擦着你脸颊放的那一箭?在那瞬间,勇士的镇定自若和懦夫的惊恐失魂也许非常相似,但有个微妙的差别,可以把这两者区分开来。”
      白犀牛左手搭上刀鞘。“你,”他说,“没有眨眼。”
      他在最后那句话脱口前就拔刀了。而更在此之前,吉耶尔脚尖已勾起地上那把弯镰的缀绳,迎着他即将出手的刀势飞抡过来。亚特坎光华骤现,锈迹斑驳的黑铁镰刃应声迸碎,厚钝的末端却还连着手柄。吉耶尔得以避过刀锋,攥着镰柄用力凿上犀皮胸甲,趁隙闪向白犀牛侧后。几名精锐士兵从围墙一角现身,张弓搭箭,看起来早有准备,但与此同时,吉耶尔真正的武器也已插进护颈的开缝,抵在白犀牛咽喉上。
      那把作为工具使用的短匕首。
      “我忘记把它还给你的小鸟了。”他将白犀牛架在身前,贴近耳朵,“凑巧那一天,我也在观察你——你在马厩里杀人,是用双手拔刀。”右手提拉刀柄,左手后抽刀鞘,看似不值一提,却远比寻常拔刀姿势迅疾猛厉,但也有个巨大的缺陷,“这样你注意力集中在右方,左边就全是破绽。”
      他像举着一面护盾般,挟持白犀牛慢慢后退。尽管对方个子不算高,身体也轻,吉耶尔仍不敢丝毫怠慢,手肘勒紧自己钝刃凿击下凹陷的胸甲。
      霎时间,他忽然怔住。
      他辨认出了皮甲里隐然的轮廓。
      顷刻分神在这关头是致命的。白犀牛猛地一跺吉耶尔脚背,另一脚踹中他胫骨,趁钳制稍松的刹那,抓住持匕首的手腕使劲后拧。吉耶尔听见自己关节脱臼的声音。没踉跄几步,士兵们已扑上前,牢牢按紧吉耶尔脊背,反扭住他双臂。两根矛杆架着他脖子,迫使他抬头。
      白犀牛咳嗽着。匕首为他脖颈舔出一条血线,很浅,像野兽力竭而亡时的抓痕。
      “我清楚你们这种人。”
      他缓缓地说。
      “我同样是被部族驱逐的。对你们,我再清楚不过——部族里的男子人人都是战士,背井离乡,也只会选择靠刀剑来营生。哪怕拦路行凶,杀人如麻,做个强盗也好过兽医这种老弱病残才会充任的劣等行当。战士是男人唯一光彩体面的出路。这就是你们,男人,可笑又可怜的自尊心,一个都不例外。”
      他解开那瘪下去阻碍他呼吸的胸甲,坦然自若,将衬衫敞开。吉耶尔赤红着眼,星光与火炬下,他看见一道狰狞的深疤从白犀牛颀长坚实的颈部起始,劈过胸膛正中,直达上腹,宛如雷电穿行在山脉之间的裂谷,沿途只有焦痕。
      她是个女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