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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双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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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在堆石子。
她趴在已不再喷溅的雪花石泉台底下,照着面前的三层高屋、屋顶兀然拔起的圆盖小塔楼和塔楼边的观景露台,全神贯注,将碎石一块块垒成它们的形状。
如同世界最初诞生时,大君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搭建他的星国。
当她刚砌好上层的大厅,一条石龙子滑出留作窗户的石缝,钻过她手指间,像个囊中羞涩的房客那样迅速溜走了。
“呀!”女孩轻声说。
她站起,兜转几圈,要把房客找回来,可那只不过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而已。等终于发现徒劳无获,再回到原处,尚未竣工的大宅仍矗立着,而晨光愈见清晰。
五官被光线勾了道金边,却依然毫不醒目。眉毛依然是疏疏淡淡的。双眼小小的,分得开开的。鼻梁软塌塌的。弯挑的唇细细的。
她在自己的作品前面站了好一会儿,歪着头打量它,就像看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创造的物事。直到她被篱笆边的桃金娘野果吸引,不小心绊在这座宅邸上,撞得石块满地滚散,才四下里望望,想要弥补过错似的从墙基开始重新筑造起来。
她没有半点沮丧。
又有一只五彩斑斓的草蝽落在她鼻尖,辛辣的气味让她打了个喷嚏。
她停下手头工作,良久,似乎再一次忘了自己刚才在干什么。她跑去和沙子、甲虫、灌木落叶、地砖上的花纹做游戏。玩累了,又回到冷落的碎石堆旁,全然陌生地端详半天,从头来过。
淡紫色的薄曦折进廊柱、大理石浮雕墙和拱形窗格,在她身边投下水滴形状的光圈,层叠相映,宛如宝石。
水滴形的紫翠玉将随着黎明第一束光出现——吉耶尔想。他从窗格外观察女孩好一阵子了,可她的动作远比这句谜语费解——但凡正在做的事遭到打断,它就好像在她的记忆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片痕。只有一点毫无疑问:他见过她。在死亡最靠近他的时刻。
你只要亲眼一见就能认定。
那就是她们。
守卫持着长矛走过外廊,吉耶尔矮下身子,匿入灰铁般的暗影。待步伐过去,确认没有旁人,他便摸出小火苗给自己的金满月,靠近窗格晃动。金币投射的光束像只信鸽飞扑到她眉棱上。
女孩抬起眼睛。
她不掩不避,迎着闪光直直看过来,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的微笑——自堆砌第一块石头到遗忘它们,周而复始,唯独微笑不曾离开,仿佛与生俱来就是她的密友。这本来没什么反常的,但愤懑、仇视、冷酷、麻木与一息尚存的痛苦笼罩着这座庄园,纯澈无杂、仅仅因为快乐而存在的微笑,就是最奇特的异相。
女孩微笑着端量吉耶尔。
她显然不记得他了。
吉耶尔将手指贴在唇边,朝她勾了勾。女孩半懂不懂,学着他的样,没发出声音。她转头朝柱廊后奔去,看样子是拿他当成了不期而遇的捉迷藏玩伴。吉耶尔没有跟上。他眼见又有两名守卫巡视而来,在廊道与大厅的入口处站定,于是借着灌木丛潜回原路,临走时瞥了一眼庭院上空,女孩的身影闪过圆顶观景楼外面通向顶层的阶梯。守卫与她擦肩而过,既不见她畏缩躲闪,也不见他们呵斥。她向下四处张望,找不到他,却照样笑嘻嘻的,毫无疑惑和焦虑。无论她做什么,无论是否有结果——快乐都不会遗弃她。
她真的是当作奴隶卖来这儿的么?吉耶尔无端想起燕子提到的佚事,帕夏似乎有个女儿。不过那小姐据说美貌绝伦,而这个女孩和类似的形容明显相去甚远。
这一天吉耶尔照常做着活计,无事发生。半夜,连奴隶们都入睡了,他悄悄摸出住处,绕过守夜的士兵,来到早晨看见女孩的院墙下。尽管帕夏不在,他的居所仍设以重防,门厅走廊等进出口要道密不透风,不过吉耶尔早已将守备点和巡逻路线探察清楚。他窥见女孩最后进入的观景楼,位于庄园最高处的窗口透出微暗灯光。那要么是个答案,要么是个陷阱。
他攀着柱头浮雕和石墙的镂空棱格装饰,身子嵌在守卫视线难及的狭长阴影里,一路爬上去。这高大的三层建筑想必当年颇费财力,墙面精雕细琢,极尽繁缛,完全看不出是粗野武人的审美,又或者只是附庸风雅。吉耶尔暗暗嫌弃那些镂刻纹样过于纤细,若不是怕贸然踩塌,他行动还能更快些。
塔楼外的露台上站着一名士兵,全副武装,躯干笔挺,乍看和旁边一人高的火炬仿佛连体。他背对着墙,眼睛径直望进黑夜,吉耶尔从他身后上来,隔了不到三十肘尺,屏住呼吸,轻身翻进亮着的窗子里去。
屋内没人。
他心中赫然一凛。
壮观的绣像挂毯占据了闯入者的全部视野,犹如地毯往上延伸,铺满正对着窗的整面墙。偌大篇幅的刺绣竟能入微写实,同书页大小的细密画那样栩栩如生。那是个衣着典雅的女人和一个戎装男子的肖像,已有些古旧,看起来却每天有人掸拭灰尘,连金银线的光泽都精心保养;唯独女子的面容被火烧毁,留下一个焦黑皱缩的窟窿。
吉耶尔慢慢走近。
他谨慎留意着周围。对比起富丽装潢,身边家具摆设倒是简朴得令人意外,与帕夏爱财如命的风评颇不相称。这儿的主人似乎有过那么些豪掷千金的日子,现在大概是变得悭吝了。立柜和黄杨木屏风隔开居室,不让它显得空寥,等走到挂毯所在的那堵墙前,吉耶尔才察觉到值得一提的东西。
女人拿着一只金杯。双耳,广口高脚,两只手柄分别镶嵌鸽卵大的红宝石和蓝宝石。像是婚庆的礼杯,供新人同饮其中美酒。与绣像里别无二致的金杯此刻正放在挂毯前的小圆几上,纤尘不染,用丝绸垫衬着。
但杯柄那两颗价值连城的红蓝宝石已经不见了。
“夜庭的艾莉希卓女士,和伊尔玛斯。”
他默读杯上的铭文。人名旁边,还有句箴言,忘了在哪听过,“——‘能者为能为之事’。”
这可谈不上对爱情的祝福,吉耶尔想,更像训诫。目光不以为然地游移,试图在幻想中补全女人的面部细节,结果一无所获。他转向年轻时的伊尔玛斯——雇主告诉了他帕夏的名字,却从未告诉他这是个无比英俊的人。这副容貌如此卓越,乃至于对它闭口不提是件特别可疑的事。它令同性赞赏,令异性渴慕,众多视线在它面前殊无分歧,有数千种词句能并驾齐驱地描述它,彼此绝不会发生争端。
吉耶尔神色剧变。
但震慑他的并不是这张脸。
他看见了帕夏的眼睛。
被抹除的面孔。不知所踪的名贵宝石。……帕夏的眼睛。
所有散佚的碎片遥相呼应,像有闪电在其中穿梭,过去不经意的细节浮现出一条清晰轨迹,却又延伸向新的谜团。挂毯里的男人望着虚空,似乎对他肖像的观众不屑一顾,目光却毫无矜傲,只有谦卑。或者说,那是一种表现为谦卑的孤独,只奉献于某种与大君同样高远难及的事物,俊美、富有与显赫在此微不足道。
吉耶尔忽然掐断了思绪。外面,那个值守士兵的脚步正朝房间逼近。
他迅速闪进立柜和屏风的夹角,随手抄起一只空的青铜烛台,藏在身侧。士兵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环视屋内。吉耶尔听见自己颈下血管正在涌动。
士兵缓步走开,没有推门而入的意思。
急湍平复了。
“请把脚挪一下,好吗?”
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轻软而直截,近得就像紧贴着背脊。吉耶尔大吃一惊,难以置信自己犯了如此拙劣的失误,竟没发觉屏风后还有人。转瞬之间,烛台尖端已抵住身后脆弱的脖颈,那人正说完最后一个字,同样轻柔的发卷落在尖刺上。
——居然在这种境地遇见她。
逼仄,困窘,猝不及防。而危机的阴影仍未从这狭缝消失。
“别出声。”他用眼神警告。
女人笑了。空气仿佛溶解了些许。
“你在提防那个看守?他不会碍事。这就是为什么你能轻易到这儿来。”
她呼唤那士兵名字。吉耶尔本想挥拳将她打晕,心念一转却沉下气,隐蔽在屏风后。士兵出现在门口,女人原地站着和他说了几句话,语气像是母亲和儿子的朋友交谈,士兵简洁地应允,便转身回到原来岗位,一动不动。
“只要他一直站在那儿,尽忠职守,房间里的灯影不紊乱,其他人就察觉不到异状。我们的谈话是安全的。”
吉耶尔慢慢收起临时的凶器。
“你收买了他。”
“我?我是个仆妇,白天给守卫做饭洗衣,晚上在这擦扫屏风和地毯,帕夏是虔敬的信徒,就算出门在外他也要求自己的居室明亮洁净。与其说我有资本去收买谁,倒不如说,那是一种怪异又可悲的力量……凡是我开口请求一个男人,他必定不能拒绝。”
她吹着手指,眉毛微皱,终于掩饰不住疼痛,“现在,请把脚挪一下,好吗?你踩到那孩子了。”
像是验证她的力量一样,吉耶尔退开了半步。他知道自己踩着某个柔软的小物件,可刚才事态紧急,容不得分神;何况那东西丝毫没有反应,没有动弹,没有声息,他只当是地毯的卷边或是流苏细穗。
早晨见到的女孩子从立柜下爬出来,依旧兴高采烈。她成了捉迷藏的赢家。但从她打量吉耶尔的生疏眼神来看,这并非早上那场游戏的延续,而是全新的一局。
女人蹲下去,用一绺卷发包裹着孩子红肿的食指轻轻揉捏,自己面色逐渐缓和。吉耶尔生起莫名其妙的歉疚。
“她没有痛觉。”女人解释道。
“记性似乎也不怎么好。”
“是的。她只记得住水用来喝、面饼用来吃之类的寥寥几件事,至于别的,一旦中途停顿,她在几次眨眼的时间里就会忘掉它们。这很正常。因为痛苦才能让人铭记。”
她抚摸着女孩绒毛般的碎短发。
“她叫达姬雅娜。”
“哒!”达姬雅娜说,不知是模仿脚步和门扉开合,还是重复自己名字的第一个音节。
吉耶尔嗤笑一声。“你刚刚受伤了?”他问女人。
她先前吹揉着右手食指。女孩被踩踏的恰好正是右手食指。念头一闪而过,莫非——
“我和她的感官是相通的。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可以看作是一个灵魂的两副面孔、两具身体。我们是同一朵花结的双果,是畸变的连体怪物;我们的躯体是这个共有灵魂的两件容器,但意识与知觉在彼此之间并非如水银那般流动,而是一部分由我收纳,另一部分由她保管。”她取来一架并联的双枝烛台,插上蜡烛,“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他理解。哪怕雇主没叮咛过,但自从与一个能驱使火焰的姑娘相爱,就没有什么怪事是无法理解的了,至少它们比日光底下鲜血淋漓的荒诞要自然许多。
“这就是那个诅咒?”吉耶尔轻声说,“你为力量支付的代价……”
“她失去了感知痛楚、烦恼、苦闷、悲伤的能力,这一部分知觉在我身上。我的身体代替她疼痛,存放她应有的恐惧与忧愁。她无忧无虑,并且无知,而与此相应的,记忆在我脑中则不可磨灭,如沙砾般细密,如金海般广阔永久:我记得自我有识以来每一件事,我记得我听闻过的每一个姓名与它所在的家族世系,我记得我见过的每一个灵魂的模样。我记得星辰的尘埃怎样偏离航道,我记得无形的刀剑怎样杀人而不流出一滴血一丝惊叫;我记得世界的法则遵照怎样的规条运转,它们纷繁错乱,互为悖论;我记得音节怎样构成词句,词句怎样编织语言,语言怎样生长壮大,触及思想。我记得自己的痛苦巨大而又渺弱,我记得在我学识之中最确凿的真理就是我的愚蠢。我记得你,白蜜泉的少年。那是一年零九个月又十三天前,你奄奄一息地在囚笼里,达姬雅娜给了你水喝。我知道你也记得我。”
烛焰宁静地伫立,俨然士兵在黑夜中的背影。
达姬雅娜伸指拨弄烛火,女人将满满一把涡旋似的发卷塞给她玩耍,才让她缩回手去。吉耶尔望着她们,像过去在村落的水槽边望着母牛舔自己的幼犊。
“你记得我。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他有太多想问她。尤其当知晓了那个秘密后,累积的问题就更加成倍增长。肌肤光滑细腻,那是一度养尊处优的证明,她的言辞和修养远非为温饱而奔命的人所能想象,可做起奴仆的活却得心应手,不以为耻;她在这儿安之若素,并不打算离开,倘若真有那种令人无法拒绝的能力,要逃走简直轻而易举。她引他来这儿,说这些话,像是一场煞费心思的预谋——可她的谈吐中蕴藏着宇宙,重构了一切看起来不合理的秩序,连之前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似乎都不足为奇了。他像放松脊线的豹子那样暂时放下了质疑,只剩关于这个宇宙本身的困惑。
“你说‘世界的法则’。”在他听过的所有警告中,它具有相同的模样,庞大狰狞,“它是自相矛盾的。为什么?”
“有两种世界的法则。一种虚弱,孤僻,变幻万端,不依托语言就无法存在,却又不信任语言,不让语言捕捉和承载它真正的光亮。它描述世界理应成为的样子,名叫哲学。另一种强健务实,像黑夜充满天空那样充满力量,像野兽撕裂血肉那样撕裂大地。它描述世界是如何成为、并且如何维持现在这个样子,名叫统治。你想听我说哪一种?”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哲学。但他见识过一点所谓的“统治”。
“后一种。”
“你年轻气盛,孩子,急于了解敌人的弱点。不过它解释起来比前者要容易些,因为它的痕迹清晰可见。这座庄园还是个小阁楼时,是那幅绣像里的男人献给他的妻子,艾莉希卓女士的。她在投靠深月茹丹前,是夜庭最负盛名的智者,目无下尘,长于雄辩,能怂恿人从火堆里取水,劝说猴群与狂风搏斗。凡物在她眼中蠢笨如顽石,唯独还是个低阶武官的伊尔玛斯凭着相貌被她垂青,成了她的丈夫。你知道,男人通常只有某方面的价值极为出众,才会被有身份的女人揽入家族,做她孩子的父亲。他们的婚姻几年后毫无征兆地,走到了尽头。伊尔玛斯带着被扫地出门的巨大耻辱回到旧宅,从那以后他就是战场上的亡命徒,渴望在群星中有一席之地。他用遍体鳞伤换来功成名就,被人尊称帕夏。”
“一心求死的人是不会贪恋钱财的。”吉耶尔反驳。弥漫在这房间里的迷雾多少被拨散了:残损的肖像和金杯,本以为出于某个心生妒意的窃贼之手,现在看来是帕夏亲自所为。他眼睛里的谦卑如此虔诚,它投身于一种与大君分庭抗礼的信仰——爱情。“这和你要说的有什么关系?”
“这个故事很寻常,不是吗?它是我要说的那种法则碾磨下的小小谷粒。在茹丹,一个人能有什么作为,处在什么际遇,不是由才能,甚至也不完全由家境,而是由身上长着什么物件决定的。如果长着□□和子宫,那么她就能掌控权力,跻身政治,接受教育,做家庭与城国的驭手;如果长着□□,他就只有成为战士这一条受人尊敬的出路,做驭手座下的马匹。这其实并不离奇:在苏佞,一个富有的男人能娶四十个妻子,同时严禁她们互相嫉妒;在舍阑,可汗的妾室和遗产一起被瓜分给他的子侄;在西方,贵族仕女作为装点门楣的家具陈列在她们的卧室;而在东方,和诸城国类似,被阉割的男仆侍奉着君王,却仅仅为了避免他们染指私物。茹丹是这一切的倒影,是一条沉默着反向流动的河,不比这些地方更糟,也没有更好。但为什么偏偏茹丹是这样?”
她指着那只缺失了宝石的金杯。挂毯上,它的铭文绣在极为醒目的位置。“‘能者为能为之事’,大君降下诸城国的第一道法则,黑夜律法篇首的第一条诫令。你懂得它的含义么?”
读起来真拗口。吉耶尔对黑夜律法的一丁点知识全部来自于以莎,而她没有和他说这个。“不懂。”他坦承。
“大君制伏了肆虐的白昼之神,却容许它与自己并行,因为昼与夜都有其作用,白昼使人生长辛劳,黑夜给人憩息。男人身体健壮雄伟,天性好强,他们就该去攻城掠地,去啜饮敌人的鲜血;女人体弱但心思缜密细腻,她们就该去深研学识,教养后辈,主持政局。每个人的功用如昼夜一般明晰,于是茹丹有着最专精的军队、学者、政客与商贾,才得以凭着起初的稀零人口在这片荒漠中发展壮大,文明传承数千年,不曾被外敌毁灭。女人和男人本不存在高下,但他们从各自领域中的收获是不均等的:女人牢牢掌握了统治的要义,知道用舍弃真名、摆脱控制来巩固它,而男人永远是嗜血莽夫。长此以往,层级就像页岩被风蚀那样形成了:一些人生而博识,注定为大妃、族母、祭司、长老、宰相、维齐尔,法规的制定者,秩序的维护者,历史的主宰者;另一些人生而愚昧。”
“但女人也会沦为奴隶。”
她的眼神在“奴隶”这个词上流淌出刻骨的哀伤,仿佛她的血液本是从这种情绪发源,平时把它妥善收藏好是莫大的仁慈,否则光线触及这哀伤顷刻将变为阴影,阴影则变为死灭。
“奴隶是统治最擅长的艺术。特别是女奴,她们的存在是为了警告那些不甘现状的女人,和奖赏那些甘于现状的男人……身居高位的随时可能跌入深渊,而深渊以她们的坠落为快慰。统治利用奴隶让它脚下的泥土互相鄙弃,却同时又给他们希望:奴隶有一年年摘下铜耳环的希望,而凌驾在奴隶头顶的人,有从这些卑弱者身上找回自尊的希望。对于男人,他们被赋予的希望不是智慧与自由,而是让他们站在一无所有的女人面前,夸耀自己胜于她百倍的蛮力——这就是他们被统治塑造成的样子——怜悯她,施舍她,蹂躏和摧毁她。”
有那么一小会儿,沉默横亘在他们中间,犹如汛期的洪水被大地张开裂口吞噬。吉耶尔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但这个词忽然使他感到屈辱。
“艾莉希卓后来怎样?”
“她死了。伊尔玛斯成为帕夏后,她来找他,被他狠狠羞辱一顿赶走。不久她就卷入一场政治争斗,头颅暴晒在深金河边的石滩上。”
她停顿片刻,“现在你能略微理解伊尔玛斯,和无数与他相似的命运吗?”
烛火颤抖着。
他迫切想知道的事只剩下一件了。
“——你到底是谁?”
“在我蒙受你所谓的‘诅咒’之前,有人叫我哲学家、修辞学家,或者图书馆里的仆妇。那并没有区别。我曾是第一种‘世界的法则’的信徒,研究它如何渗透到语言中,进而渗透到人心中,但这些研究得出的意义就是它毫无意义……
“如果你要问我的名字——男人因为拥有不朽的真名,通用名的内涵对他们来说往往是无关紧要的。可女人不同。女人一生只有一个名字,将随她的死亡在现世灰飞烟灭,于是总想让它寄寓更多的东西,荒诞的是那种东西她们永远求之不得。一个天生盲眼的女孩,她母亲可能为她起名‘缇娅’,意思是光;一个出身贫贱的姑娘可能叫‘恰丝’,意思是辉煌;一个体质羸弱注定夭折的女婴,可能在怀胎时就叫做‘卡妲努尔’,意思是永恒无缺之月。我和她们一样……”
她再次笑了。那是和达姬雅娜的笑容完全不同的表情,它能表达数千种忧伤、叹惜、讥嘲,以及温婉却坦荡的蔑视。
除了笑理应表达的,唯一的那种含义。
达姬雅娜失去了正常人的痛苦,仅仅能感受到快乐。而与此相对——吉耶尔恍然发觉,面前女人究竟失去了什么。
这就是她看起来无所不知的原因。
她付出的真正代价。
“我叫法尔德丽叶。过去他们称呼我欢悦夫人。”
中年人放下杯子,金耳坠晃过残余的茶水。
“她叫法尔德丽叶。”
他低声说。
“曾有一位战士,在漫长、残忍、毫无尊严的死亡中,呼唤着这个名字。它的意思是‘寂静’,和‘欣喜’。”
“等你实现了挚友的托付,找到她,”吉耶尔问,“之后要做什么?”
他注视着雇主的眼睛。这是他接下委托前的例行习惯。那双被细微纹路掩饰的眼角头一次显露出了真诚,至少这瞬间,吉耶尔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帮她从诅咒当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