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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犀背鸟 ...

  •   鬣狗拉拽着奴隶的肠子,黄沙里,像一窝锈红色的蛇。
      它们已习惯了在此大快朵颐。即便是荒无人迹的金海,也总有黑皮肤白头发的奴隶主给它们留点吃的。没有哪个茹丹人喜欢鬣狗,但出于造物让这种野兽与自己的生活秩序如此接近的缘故,很少有谁特别地憎恶或仇恨它们。鬣狗是茹丹人并无友谊的伙伴,偶尔也被视为家犬。
      一道怪物般的高大影子缓缓移过来。那是个男人,骑在马上。
      烈日在天空正当中悬着,影子却依然巨硕。离得很近了。
      鬣狗不理睬他。它们不会主动招惹茹丹人,除非是专门投喂的食物;而茹丹人几乎也从未主动招惹过它们。
      弯刀骤闪。
      弧光冷得刺骨,无论灼烫的太阳还是鲜血都温暖不了它丝毫。半截鬣狗的躯干赤淋淋挑在刀尖,剩下的亮出獠牙,一拥而上。那人又挥了两刀。四五条鬣狗横尸在他坐骑的前蹄底下,甚至来不及扑到马鞍旁边去。最瘦小的几只见状,扭头就跑。
      吉耶尔端起弓。
      他一个也没放过。
      沙漠瞬间吮干了血。他下了马,走到奴隶跟前。这是具贯穿在削尖立柱上的尸体,腹腔让鬣狗整片撕开,清晰看得见木柱在其中的通行。尖端从死者下颔戳出,撑起他本应被密密匝匝的铜耳环压低的头,处决他的人用匕首把罪名刻在这张枯瘦脸颊上。一个与漫长的死亡不相称的,极其简洁的词。
      出逃。
      吉耶尔抓了一把沙子,扬起来,盖住奴隶眼睛。

      “众所周知,每个合法奴隶的铜耳环都依照城国规格定制,很难伪造,给良民弄那种东西被查出来更是罪加一等。我托你找的两个人应该被拘禁在隐蔽处,不太可能公然以奴隶身份抛头露面。”中年人从定金里数出可观的一部分,推给吉耶尔,“拿着吧。盘缠,办事打点,终归用得着。”
      “为什么你不直接付给那所谓的主人,把她们买回来?”
      “和疯子没法做交易啊,我的朋友。尤其是惯于用刀剑说话,还贪得无厌的疯子。”中年人苦笑得像他头巾的褶皱,“你知道,深月茹丹管她们位高权重的大臣叫维齐尔,军中的高级将领则尊称帕夏。我说的正是辉月城的一位帕夏,功成名就,几年前因伤引退休养,在金海某处僻静的绿洲置办了自己的庄园。他这儿恐怕是拜流箭所赐,”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打那时起,就不怎么正常。作为一个卓越的军人,他追逐的不是功勋、荣誉、血性、群星间的永恒,而是凡物当中最腐臭的东西……钱。”
      吉耶尔笑出了声。
      这很正常。
      “他认为那女人——和小女孩能带来财富?”诅咒,他想。对她们是枷锁,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黄金铸造的链条。这个讳莫如深的诅咒究竟是什么?
      “有劳你自己眼见为实了。不过可别大意,在诸城国数一数二的强盛军队里搏到这个地位的,绝非酒囊饭袋。那位帕夏能有今天,除了部属忠心耿耿,还得归功于他最趁手的一件武器……”
      声音蓦然悬住,似乎掉落下去就会被那武器割伤。
      “……他驯养了一头特别罕见的猛兽,”中年人说,“一头像漆黑的星辰那样绝无仅有的,白犀牛。”

      “兽医?”
      “对。”
      士兵眼神如电,在年轻人身上穿梭。“常来的兽医是个瘦巴巴的老头,吃过的盐怕是比你小子吃的米还多。”
      “师傅前些天让沙匪打劫了,吓出一身陈年旧病,”吉耶尔说,“我是他的学徒。您手里不是他本人的执业文书吗?再翻翻,有张介绍我来的字条。”
      那位兽医确实遇到了沙匪,被扒得连裤衩都不剩,更别提装着文书、病例图鉴和全套工具的褡裢。幸亏吉耶尔路过,借给他两件衣服,送他到哈昔尼的旅栈,用照看牲口换取免费吃喝,直到自己把他的行李追回来。介绍信确实也是兽医亲笔。事情一五一十说出去毕竟难堪,军官老爷脾气又暴戾,吉耶尔便教他把情况添油加醋,赶紧找人顶替为先。当然,沙匪是吉耶尔请雇佣兵假扮的,这些家伙虽然看他不顺眼,但没人会和钱过不去;而字条也根本没送到兽医学徒手中。
      对照过旧处方的笔迹后,剩下的质疑就只关乎于毛头小伙子的医术了。吉耶尔跟随一个什长,绕过镶嵌钴蓝色细瓷砖的庭院外墙,前往马厩。帕夏的宅邸坐落在金海深处只有极幸运的旅人才能睹见的一方葱翠中间,被新月状的泉水环抱,泉边耕作着某种奇特植物,密集成林,有大象那么高,绿叶底下是粗壮多节的黑红茎秆。田间的奴隶们肌肤也黑亮发红,如炭炉里的生铁。几条绳子就充当了他们的蔽体之物,近乎赤裸的身躯暴晒在炎日下。吉耶尔隔得远,视线不便久留,但那都是些苦力活,要找的女人多半不在其中。
      他注意到泉水快被桔槔与沟渠汲干了,水位很低,剩余的也混浊不堪。眼下正值旱季,奴隶驱使着牲口从泥洼里驮水来灌溉田地。那些作物渴得很,吉耶尔想,光靠吞噬奴隶的血汗并不足以饱餮。它们如此贪婪。
      猛一抬头,尖锐的风声迎着眼睛扑来。是箭矢!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紧贴额角,掠起几绺断发,箭枝深深贯入背后高墙的瓷砖缝隙。周遭万物的声息都仿佛钉在了那支箭上,良久,直到一枚有缺口的金币跳出吉耶尔发丛,当啷落地,它们才得以释放。他顺势将身子颓下去,装作被吓得两腿瘫软,趴着摸索小火苗送给自己的金满月。
      有只脚踩住了它。
      “还真沉得住气呀,小学徒。”那人放下弓,“刚刚乱动一下,你眼珠子就没了。”
      他穿一副白犀牛皮的连肩胸甲,外披同色罩衫,护颈很高,遮住半张脸。犀角给他原本偏窄的肩膀平添了俯视般的压迫力,身子看起来比实际上挺拔。吉耶尔清楚那一箭的力量,不难猜测裹在束腕里的手臂有着怎样坚硬的肌肉。“……我没缓过神呢,大人。您的箭比害怕来得更快。”
      “呸,”帕夏的白犀牛说,“你可不迟钝,恭维话滑溜得像条泥鳅。”他紧盯吉耶尔瞳仁,脚慢慢松开。“五满月?光给兽医跑腿,攒下这些不容易吧。”
      “您会发现我值这个价,兴许还多点零头。”
      “让我见见你的能耐。要拿不出两手,我就当你是混进来的奸细,甘蔗这会儿正缺肥料。”足尖一挑,金币飞射过来,吉耶尔假装手忙脚乱,白犀牛嗤笑了一声。“带他去看马。”
      他嗓音细长尖亢,一把将人捅个对穿高高挑起的利刀就是这模样的。吉耶尔瞥见白犀牛腰边乌银鞘的亚特坎刀,那是种刃身内曲而锋尖微抬的武器,脊线如舒缓沙丘,劈砍却同沙暴一般迅猛,没有非凡的膂力必定会被它震伤。他脑中迅速比划了几段那把刀的轨迹,很快戛然而止。“进去。”什长说。
      厩棚里满是霉味。两个士兵局促地站起身。
      等待诊治的母马半卧着,吉耶尔蹲下,抚摸它鼓胀的肚腹。它很虚弱,肚里的凸起物却沉坠僵硬,像薄薄一张皮囊包裹着岩石。“难产,马驹没了。”他瞟了眼石槽,只有些零星的秸秆碎末,显然许久没添食。“你们给怀孕的驮马就吃这点东西?”
      “豆粕的配给是定量的,保证充足,”什长四下张望,“但今天……”
      看守马厩的士兵面面相觑。“这匹马胃口不好,长官,我们没怎么喂它——”
      “剩下的食料哪去了?”刀尖似的声音截道。白犀牛脱下罩衫,一个戴着数十只铜耳环的小女奴乖巧地接过,将清单递呈给他。“我既没看见,也没听上报说有剩余。有人连牲口吃的都要中饱私囊?帕夏对贪腐可是严惩不贷的。”
      吉耶尔忍住险些走漏的嘲笑。他带了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刻薄,眼瞧着士兵里较年轻的那个脸越涨越红,终于将头猛地昂起。“我并非谋取私利……只是物尽其用,大人。”
      白犀牛扫视那副强作坦然的表情。
      “你克扣奴隶的食物,拿马饲料给他们吃。这是第二回了。看来三十鞭子和跟奴隶一起干活的那半个月没给你长记性。”
      “他们配不上和我们一样的伙食。”士兵挺直胸膛。他看起来出身不错,文质彬彬,颇有教养,“恕我直言,就该让他们用潲水充饥,和牲畜同吃同住,好叫他们记得自己的身份。”眼睛潮湿闪烁,分明在倾诉从上次惩罚中收获到的东西。屈辱。
      “但凡是个有骨头的茹丹男人,都无法忍受与猪狗相提并论。‘能者为能为之事’,这是黑夜律法的铁则,大君将每种人安排上既定的位置,如同星辰在各自星座当中,谁也不能僭越。以我的真名为证,您说的是天底下最卑贱的渣滓,那些孽——”
      言语中断了。年轻士兵伸手摸了摸自己喉咙,血从指缝迸溅出来。
      “这儿只有一条铁则,”白犀牛冷冷地说,“就是军纪!”
      士兵的头颅向后滚落,脖颈仿佛被夕阳啜饮的喷泉。吉耶尔一时怔住,既听不到亚特坎长刀的些微风声,也从未见过有人以这样轻的姿态挥刀,却将颈骨一斩为二。没人惊叫。尸首随即被什长和另一名看守默默抬走,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奴跪着,利索地用草木灰擦拭血迹,好像和每天例行清扫马厩全无差别。
      白犀牛重新披上罩衫。一滴血也没沾到他衣服上。
      “你要在那看多久?”他转向吉耶尔。
      工具包摊开,吉耶尔已预先研究过它们每一种,但眼下都派不上用场。他在白蜜泉打小就精通畜棚里的活计,给马引产更是驾轻就熟,体格这么大的死胎却见得不多,光靠油润滑是没法整个生拉硬拽出来的。“给我一拃长的锋利匕首,还有烈酒。”
      “燕子,”白犀牛吩咐,“去帮他。”
      匕首用酒煮沸过,紧贴在吉耶尔手掌内侧。唤作燕子的小女奴听从他抱住母马头颈,铜水盆和麻巾放在一边。手伸进子宫,仔细确认着死物的外廓与肌理,那本是头健硕的幼驹,吉耶尔想起自己亲手接生驯养的两匹孪生骏马,浑身火骝色,前额有洁白星纹。时至今日,得知族母将它们献给夜庭那一刻的愤怒依然毫发毕现,从未消失。
      一条湿漉漉的腿跟随他的手臂滑出产道,接着是后臀、肋块、腰脊,刀口精准错开关节骨缝,光整如蜡烛的切痕。顷刻间,小马已在腹中肢解完毕,盛出来一盆支离破碎的血肉。燕子拎水来给吉耶尔洗手,顺便将肢块端过去,望着眨也不眨。她只是个孩童,吉耶尔很难断定这种平静是出于毅勇,还是冷漠。
      “完事了。”兽医的学徒说。
      白犀牛眼睑终于动了动。
      “手艺不错嘛。”语气放松了些,神色中那一堵坚墙却没有瓦解。“——叫奴隶喂它点草料,牵到甘蔗田去。”
      “它需要休息。”
      燕子拿来了辔头,正要套上,吉耶尔一把攥住。“这匹马刚刚捡回命,还要一阵子恢复,干不了重活。”他极尽克制地抬高声音,“您既然能体恤奴隶,却不能体恤一头牲口吗?”
      “体恤?”白犀牛冷笑,“别说梦话。让那帮家伙吃饱饭,只是为了他们在田地里多撑会儿,但谁若不争气,倒下了,我的笞棒照样能叫他们爬起来。甘蔗快收成了,得抢着浇水沃肥,耽搁一口气到头就得损失数百秤的黄金!你不是挺自鸣得意么?那就乖乖看着,自己的手工活究竟值多少价钱!”
      他是一根尖桩,不管在血肉或是别的什么当中穿行,只管笔直地通向目的。什长大步进来,蛮横地套好马,把缰绳塞到门口两个身影手上。吉耶尔还想争辩,但见到那两人的瞬间,言语就像脱水的根系一样枯萎了。
      来这儿的路上,他远远望见过许多在甘蔗田劳作的奴隶,眼前却是第一次真切端详他们,或者说,看着两团惨灰色的雾。和燕子、紫眼睛的兄妹以及任何一个戴铜耳环的人不同——他们没有耳朵。苦难拒绝在他们身躯上记数,不为他们的瞳孔留住微末的光。这两截全无生气的身躯剃干净毛发,只在颈项腰间各缠绕一圈麻绳作为衣服,将凡人的□□所经受的扭曲赫然裸呈在外。吉耶尔惊愕地发现,他们双腿之间,被割掉了比耳朵更重要的东西。
      他想起那个称呼。
      卑贱甚于“奴隶”,可怕甚于“魔鬼”的那个称呼。以莎和生养自己的女人反复提到的那个称呼。被处决的士兵头颅落地之前,尚未说完的那个称呼。
      孽物。

      施过壮尾肥,再悉心浇灌二十来天,就是甘蔗的熟期了。吉耶尔的烦闷也随着与日俱增:他本想混进来摸清状况,先找到目标,再尽快溜走谋划后事,运气好或许能一起带上她们——但白犀牛再也没放他回去。每天都有牲畜不堪劳累,于是他每天都有活干,被迫使尽浑身解数,讽刺的是取信于人的表现反而成了一支钉子,把他牢牢钉住任凭这座庄园压榨着利用价值;而女人和小女孩仍不见一丝踪影。
      她们好像根本不曾在这儿的空气中呼吸过。无论是士兵的满腹牢骚,还是被阉割的奴隶那些全无起伏、平板如墓碑的例行应答,他都挖掘不到任何与她们有关的蛛丝马迹。这个偏离驿道与世隔绝的小绿洲并非帕夏的要塞或官邸,恐怕只是当初图清静才置办的别业,远谈不上重兵驻守,二十天下来吉耶尔差不多已了然于胸:帕夏本人不在庄园,听说他向来虔诚,前段时间回国内的神殿斋戒净洗了;白犀牛是他最信任的千夫长,现在屈尊降贵管理着六十名武装到牙眼的士兵和一百多个阉奴。这里没有女人。燕子是唯一的小女孩,也是唯一的“铜耳环”,可她不是吉耶尔记忆里喂自己水喝的那个。
      焦躁像蔗杆里的糖分那样滋生沉积,黏糊而令人干渴。他清楚自己一时沉住气不难,但要长期假扮别人低眉顺眼,那就太超出能力和秉性了。这样下去迟早会露馅。工具包里手指那么长的两把小刀都叫士兵收走,严加保管,他甚至根本没机会接触所谓的武器。
      “想家了,兽医?”什长醉醺醺地拍着吉耶尔的腰。自从吉耶尔在马厩露了那一手,他就被口头颁发了执业文书,“还是想哪个等待你的姑娘?”
      “我两年多没见姑娘了,”其他人争相吐苦水,“每天尽对着那帮粗丑的狗东西。以前帕夏还会准我们轮着到七十里外的驿站上去,租赁几个女奴……”
      一群人坐在兵营外墙的阴影底下,月亮透过镂空棱格,窥看酒瓮里残余无几的银光。酒在这儿是稀罕物,过去奴隶每年酿造也还自给自足,但现在,甘蔗喝干了大部分的水,连人畜日常饮用都勉为其难。要不是吉耶尔闹着结钱走人,白犀牛也不会定时拿点窖藏的陈酒打发他,这些酒私下里都分给了看起来本分老实的士兵,一来二去,吉耶尔也能挨着他们肩膀说话了。“我记得□□女人要惹怒大君的。”
      周围哄然大笑。“哦,”什长说,“跟奴隶可不叫□□。他们做什么都是自愿。再说,等甘蔗收割,变出糖来,咱们可就有钱了。有钱谁乐意光拿奴隶消遣?好人家的姑娘自然会找上你,漂亮又高贵——”
      “——什么声音?”有人警觉道。
      吉耶尔早已听见细微的窸窣声,他没忘记装糊涂,让士兵率先发现。一条比饿坏了的狗还瘦小的身影从板条箱背后拖出来,夹在五大三粗的臂膀上。那是燕子,她熟练地放弃了挣扎,直到被按进旁边一座几近干涸的喷泉池里,前胸和脸都浸没在淤泥中,才开始拼命扑腾。
      “赞巴大人的小眼线。”什长啐了一口。他说起白犀牛的名字,恰如四散的干草说起狂风。“总有些小鸟站在犀牛背上,一有风吹草动,就叽叽喳喳地告诉它听。还记得你第一天来时那个丢了脑袋的倒霉家伙吗?”
      按着燕子的男人加大了劲,吉耶尔眼疾手快,抓住他胳膊。“您醉了,长官,”他说,“这可是帕夏的财产。既然赞巴大人经常使用,那他总会知道的。”
      “你要帮这贱胚?”
      “我在帮你们。犯不着为奴隶把自己搭进去。”
      男人慢慢松了手,燕子咳嗽着,擤出鼻腔里的泥块。“陶、陶瓮里是清水……各位大人都口渴了,”她断断续续,“此外我什么都没……没瞧见。我用真名发誓。”
      吉耶尔瞬间错愕,眼看男人冷笑一声,将燕子身上仅有的那件粗麻套衣一把扯成碎片。他本能地想移开目光,却未能如愿,“……原来你是男孩啊。”
      “他那玩意宝贝着呢。”什长跨上前,“别看长得像个阉货,和那些孽物的区别可就在这根东西上了。”他掏出短刀,凑近男孩下身歹毒地比划,燕子极力压抑住惨叫。“是什么让你有资格戴铜耳环、穿衣服、在赞巴大人身边说得上话、只需要熬三十年就能自由?当心点呢,小杂种,我们私下喝酒不过是吃些鞭子,可你这辈子的希望就全毁了。”手指穿过铜环,将糊满淤泥的稚嫩脸蛋高高提起,“希望,懂吧?”
      燕子捣杵似的点着头。直到士兵们扬长而去,他的脖颈还机械地抖动着。寒粟大片浮上赤裸的肌肤,在金海,夜晚如同大君的呼吸,深冷而漫长。
      吉耶尔捡起碎布,让他擦掉满脸污迹。
      然后他脱下自己的上衣,围在男孩肩膀上。
      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

      那件事并没有什么后续,只不过燕子和吉耶尔接触得更频繁了,毕竟白犀牛太忙,几乎都叫他的鸟儿传讯。一队亲卫先行到达,宣告了帕夏本人即将归来的消息,与此同时甘蔗开始收获,用镰刀砍伐、削皮、切成小块,送到兵营旁边据说有巨大磨盘的工坊里去。除了拉磨的驴,其他牲畜的工作轻了不少,吉耶尔也得以闲下来。他被严格管控,禁止接近任何与榨糖有关的设施——庄园的大半兵力都部署在那儿,保护着向吉欣商人重金求购的秘密。
      “用他们干活是因为便宜。”燕子坐在草堆上,望着阉奴的行列被驱赶穿过灰暮,对吉耶尔说。“比骟过的驮马还便宜,永无期限,死了随便埋在田里。也就是奴隶运送进来不太方便,赞巴大人才不会轻易让他们死掉。”他笑了笑,“我的价格贵一点,死了得找民政官登记,稍有些麻烦。”
      去势和割掉耳朵的男人——通常称为孽物——排成长队,腰间的绳索相连,走向他们的棚屋。吉耶尔过去仅仅从以莎的描绘中听说他们,却从未想象过一个活着的□□能够通过麻木,来承受至死方休的痛苦。那些僵直、倾斜却又诡异地整齐划一的□□已经很难被称之为人了,更像是一堆堆土块正在行进。无闻者的末路,他想。至少燕子的眼眸还能灵活转动,深处藏着隐忍的光。
      “奴隶之间的差别真这么大吗?”
      “比您想的更大,先生。如果我是个女孩,售价还会更高些,因为女奴往往受过教育,识字也多。事实上,当初替帕夏买下我的那位军官老爷喝高了,没看清条文,确实是把我当成女奴的。他回去后立马向帕夏讨要我一晚上,被赞巴大人拦下。大人后来传达:‘帕夏不允许,说这孩子让他想起自己女儿。’”
      燕子咬了一口面饼,“当然,谁相信真有那回事?我可不敢高攀帕夏的小姐,据说那是个美丽得连星灵都会爱上她的姑娘。”
      吉耶尔确实不相信白犀牛会做什么于己无益的善举。士兵们腹诽着千夫长的专断严酷,但他更厌恶那冰冷的精明,像一杆秤为每个人的价值致密地划拨了砝码。“再后来?”
      “他们知道了,就没有再后来了。大君绝不宽恕悖逆伦理的做法,男人就该有男人的用处,女人也该有女人的。连奴隶也是这样。”
      他猛地噎着,碎饼渣卡在喉咙里。吉耶尔将自己的水罐递过去。这儿食物很充裕,饮水却越来越紧缺,每餐配额都是限量的。燕子急促地喝下,神色渐渐缓和。吉耶尔记起曾有另一个男孩像这样在自己面前狼吞虎咽,不过那孩子更小,有一个做木刀给他玩耍的无闻者父亲。
      “您真好,先生。”燕子低声说,“除了赞巴大人,从没有谁对我这么好过。”
      你把这叫做对人好,那未免也太廉价——吉耶尔本想说。他几乎可以预见对方的回答——奴隶的命就是这么廉价的。
      “老实说,你的确让我想起了一位亲人。我和她失散快两年了。”
      燕子抬起娟秀的下颔,暮色为边沿勾出温柔弧光。没别的机会了。帕夏不久就要回来,届时庄园的防御定然更加牢固。吉耶尔清楚自己正冒着巨大的风险,或许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泥沼。但拖延只会越陷越深,他必须立即行动。
      “是我的妹妹。”
      “您妹妹?她和您像吗?”
      “她那时刚五岁,眉眼很淡……鼻子和嘴很小。”他希望自己的记忆不至于太离谱,“大约两年前,她和一位留长卷发的奶妈,骑着全身乌黑的骆驼,被奴隶贩子拐骗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卖去了哪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男孩转动着眼睛。
      “买卖私奴是违法的,帕夏平时很爱惜名誉呢。我好像不记得有来路不明的奴隶被送到这儿,先生。”
      吉耶尔点点头。
      “没关系。”他说。
      他望向远处。越过稀零的甘蔗茬,沙丘缄默着,而曾经是清泉的地方枯干塌陷,像眼眶拒绝溢出泪水,宁愿翻起泥泞的深渊。它们上空,群星逐渐现身。燕子双手交叉,掌心贴着胸膛,嘴唇极轻微地张阖。那是在祈祷。
      当吉耶尔以为不会再得到回答时,燕子忽然开口了,乍一听像是吹过麦秆的风声。
      “您见过羊羔在清晨独自吮吸露水么?正中央的庭院后边,靠近圆顶高楼,水滴形的紫翠玉将随着黎明第一束光出现。羊羔偶尔会离开绵羊,在那颗宝石附近逗留。如果您看见,可千万不要惊扰它。那是头特别傻的羊羔。它每天都重复着同一件事,只要中途停下,就会把这事完全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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