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为善》凤尾龙香拨

3、楔子（中）

　　眼见慌不择路不断往后退的汉子真的就要如他所愿滚下山去，不停往他身前逼近的大树们却好像得了指令，一齐调转方向，树干相连，树枝环抱，将汉子围在中间，密不透风。
　　那汉子仰面而倒，一颗心也迅速沉到谷底。
　　到了这一刻，就算他再迟钝也知自己碰上了难缠的怪物，而且这怪物法术高强，就算自己使出十八般武艺也难胜出。
　　看来，今日劫数难逃。
　　汉子绝望地闭上眼，喃喃自语道：“主子，小的错了，小的不该将画像落在山脚下，现在既找不着高爷，又下不了山，小的再也无颜回去见您，不如就死在此处罢了！”说完他使劲拔出腰间长剑，真就准备以死谢罪。
　　可就在这时，那些环绕在汉子周围的大树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忽然迅速朝后退去。而之前那面诡异的围墙又重新出现在了视线里，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围墙正中间出现了一扇紧闭的朱门。
　　汉子一愣，倒忘了继续将剑横在脖子上，而是握着剑爬坐起来，呆呆看向那扇从天而降的大门。
　　这道朱门看上去年久失修，上方既无门联也无牌匾，门板上盘旋着几道脱落的红漆，模样竟比那围墙还要简陋几分。
　　惊魂过后便是大喜！
　　汉子偷偷咽了一抹口水，有意无意瞟了几眼右前方，见退到原处的树木不再作怪，便试探性地站了起来。等他站稳后，那些树木还是立在原处一动不动，汉子这才放下心来。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跑到那扇朱门前，卯足劲叩上门板，一边敲门，一边扯着嘶哑的声音高声喊道：“请，请问，有人在吗？小的来找高爷，不知他在不在此处？”
　　门板轻薄，被汉子敲的颤颤巍巍，哐当直响。眼看下一刻就要散架，围墙内总算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谁？你找谁？”
　　等了这么久，终于在这座鬼山上听到一句人话，汉子感动的差点掉下眼泪。
　　“小人，小人来找高爷。”
　　围墙内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谁找高爷？”
　　汉子被他问蒙了，以为自己没说清楚，便又重复了一遍，“是、是小人找高爷。”
　　可墙内的人明显不信，提高音量道：“我是问你，是谁让你来找高爷？”
　　“是，是……”提到主子，汉子有些迟疑，他心神不宁地瞥了眼远处依旧毫无动静的树木，弯下腰紧贴着门缝，小声回道：“是，是十六……”
　　谁知他刚说了几个字，大门便被人用力拉开，贴在门上的汉子立马摔了个两脚朝天。
　　“你这小子刚才在门外不是胡乱囔囔了半天么，怎么这会儿声音又变得如此小，你要知道高爷如今年纪大了，耳力不胜从前，你若不大点声，他可辨不清东西！”
　　摔进门内的汉子经过这番折腾，手脚早已不如先前敏捷，他抖抖索索撑坐起来，上下打量了半天立在眼前的男子，视线一顿，最终停留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
　　男子长脸大耳，算不上好看，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精神气十足。年龄嘛，估摸在五十上下，身上披着一件黑袍，遮盖住微微隆起的腹部。他双臂环胸，正一脸戏虐俯视着地上的人。
　　那汉子紧锁眉头努力回忆了一遍临行前反复看过的画像，又把主子的吩咐在心里来回过了三遍，最后眼珠一转，恭恭敬敬跪下来，给眼前的中年男子行了一个大礼，“高爷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那中年男子听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脸上笑意不减，摇头反问道：“你这小子是不是眼瞎啊，我不过是个和尚，怎会是你口中的高爷？”
　　汉子摇摇脑袋，头也不抬地认真回道：“主子说了，人之面相分为皮相和神相，高爷乃世外高人，皮相千变万化自然难不倒您，但神魂乃父母授予之根本，就算高爷有心去改，也改不了。所以临行前主子特地画了一幅画像让小的带着，就怕小的找错人。”
　　能说出这番鬼话的人不多，中年男子大致已经猜到汉子口中的主子是谁了，可他绝口不提那人的身份，反而对那幅画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画像呢？拿来给我看看。”
　　“这……”
　　汉子没想到高爷一开口就索要画像，抬起头，支支吾吾回道：“画、画像小的落在山脚下了。”
　　“嗯？”中年男子面带不悦地伸出两根手指，不客气地敲了敲汉子的大脑门，数落道：“你跟着这么精明的主子，怎么一点都不长心眼呢。高爷乃一堂堂美男子，万一他的画像被心怀叵测的独居寡妇捡去，岂不是给他徒增烦恼？”
　　……
　　“算了，那我问你，你家主子可有在画像上题名？”中年男子缓缓收回手，又迅速换了个话题。
　　“没有。”汉子这回答得很干脆。虽然伺候主子才几年，但他对主子的习性了如指掌。“主子留墨从不落款。”
　　“真是个人精儿！”中年男子眼神犀利，越过汉子的脑袋遥遥看向远方，眸中腾起希翼的光芒。“这么看来，你家主子必定画工了得，我问你，那画像与我长的可像？”
　　汉子怔了怔，忙点点头，小声回道：“像，五官简直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中年男子听得兴起，调回视线后一眼不错地盯着汉子，看上去今日非听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不可。
　　汉子天人交战了许久，终于一咬牙，鼓足勇气答道：“只是我家主子把高爷画成了一个秃子！”

　　*

　　汉子僵着脖子半蹲在地上，呼吸困难，满脸通红。他掀了掀越来越睁不动的眼皮，觉得自己这一次恐怕真要死在主子手上了。
　　前日他奉命来北鸣山找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爬到山顶，却在树怪的作弄下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捡下一条命活着见到眼前这个高爷。没想到，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因为主子的神来妙笔，又要小命不保。
　　“高，高爷……”他的脖子被中年男子紧紧捏在掌心，青筋毕露，看上去一捏就会断。“您等等，主子还有信要小的带给您，您等看完了信再杀小的不迟。”
　　“哼！”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也懒得再遮掩自己的身份，冷声吼道：“你别再提那小子，再多提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肉活剐下来煮了吃！那小子要来找我，怎么不亲自上山来，几年不见，他倒长本事了，把我画成一个秃子，他难道不知我为何会秃？他以为我想变成秃子，要不是祖上传下来的遗症，我会成为秃子？笑话我？哼，今日他笑话我，明日也有人笑话他，他以为他逃得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那幅画，汉子这会儿悔的肠子都青了，恨不得亲自操起竹毫替高爷的脑袋加一撮浓墨般的黑发。
　　“高，高爷，您就大发慈悲饶了小的，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况且主子是真有急事找您。”
　　“他能有什么急事？他现在位高权重，谁都不放在眼里，只要他愿意，我这北鸣山都得被他铲平，他还用得着求我？”中年男子嗤笑一声，手上的力道却没加重。
　　“小，小的说的都是真的，信就在小的怀里，您不信可以亲自打开看看，主子这次真遇上难事了。”
　　“嗯？是吗？”中年男子半信半疑低下头，扫了眼汉子的前襟。
　　气归气，恨归恨，可遇上那小子的事他也实在狠不下心置之不理，谁叫他俩关系不一般呢。再说，前几年，为了故友，他曾欠了那小子一个大人情，那小子若真有难，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想到这，男子心中的怒火总算慢慢平息，脸色也好看许多。可他还没来得及松开手，仔细问清楚，眼前的汉子便闷哼一声，直接从他掌中滑了下去。
　　男子一愣，赶紧弯下腰察看，这才发现汉子只是昏死过去。
　　紧跟着，一双青白相交的小皮靴出现在了视线里。
　　见汉子还有气，男子放下心来，摸索着从汉子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青檀纸，然后重重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问道：“谁让你动手的？”
　　来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答道：“你不是要杀他吗？既然你的百卦镜像困不住这个废物，我就替你杀了他！”
　　那人声音清冷，语速果决，冷峭的眉眼在寒风中没有一丝温度。
　　“胡说！既然是个废物，百卦镜像如何困不住他？”中年男子眉头一皱，假装生气地抬起头。
　　眼前亭亭立着的是个女子。
　　女子年岁不大，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夹袄，头上裹着一顶绒帽。
　　她的小脸原本精致白皙，此时却被寒风浸润的有点泛红，鼻骨笔直立在小巧的红唇上方，甚是惹眼。与男子不同，她有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头发齐整盘在绒帽里，只留了两股编成辫子甩在耳侧。要不是这女子脸上的表情太过漠然，称一声绝世佳人也不为过。
　　只可惜这丫头自打来了北鸣山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再不是小时候逢人就笑、眉眼弯弯的模样，冷情冷心就如同这十二月的天气，有时沉默的像一块冰石，有时又语出冷箭，让人心生寒颤。
　　中年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飞快扫了眼她手上拎着的短剑，板下脸问道：“来的这么及时，莫非今日的打坐结束了？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念心法时万万不可分神，分神容易走火入魔，你这丫头为何就是听不进去！”
　　这几年女子寡言少语惯了，也懒得与他争辩。“锵”一声，直接将短剑收回剑鞘。
　　可中年男子却不肯轻易放过她，话匣子一开，怎么也关不上。
　　“再说，我何时说过要杀他？我当真要这废物的命，又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刻撤掉百卦镜像。你啊你，聪明过了头，也不想想平时连个兔子也不敢上来，好不容易爬上来一个废物，不问出个丁卯子丑我怎么可能要他的命？”
　　“屋里的道德经都落灰了，你也不仔细看一看，我问你，上善若水这四个大字怎么写？我寻常是怎么教你的？为人要一心向善。你看看你，小小年纪，动不动就舞刀弄剑，以后谁还敢讨你回去做婆娘？哎，一想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就愧对你爹，也愧对你娘，更愧对你家列祖列宗……”
　　剑已入鞘，女子本想直接离去，躲到自己的清静角落继续打坐，可小皮靴在接连踢中好几颗小石子后，又折了回来。
　　中年男子依旧蹲在昏死的汉子旁，嘴里虽然唠唠叨叨，眼睛却已经瞄上了刚才摸出的青檀纸。瞥见动静，他快速合上纸，挑眉问道：“怎么？还有事？”
　　女子冷冷一笑，弯弯的眉眼迸射出惑人的光彩。“哦，原来师父不想杀他啊，难不成你想要他带来的画？行，你给我等着，我这就下山去，把你的秃子画像找回来！”
　　说完，小皮靴不慌不忙转了个方向，一路“咯噔咯噔”，真朝山下行去。
　　男子气得愣在原地，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险些将手里的青檀纸捏碎。
　　“臭丫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把你捡回来，总有一天我要被你活活气死！唉，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哦，怎么会遇见你这个小畜牲，养你这个白眼狼简直毁我高涯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