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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楔子(下) ...

  •   高涯的一世英名还要从三十年前说起。
      那时他的头发还很浓密,紧实的肚子上也没长出一个圆滚滚的球来。虽然长相一般,但武艺高强,与一群剑客长年混迹于江湖,人称“高爷”。
      当年,认识高涯的人都会忍不住赞上一句“高爷好命”!因为高爷不仅武艺高强,运气也不赖,在江湖混了没几年,便得到官家赏识,入宫做了贴身侍卫。
      再后来,这高爷又不知从哪攀来的好运,与官家当时最宠爱的穆贵妃有了深厚的交情。所谓一荣俱荣,穆贵妃受宠多年,连带着高爷也在官家跟前红了许多年,一路顺风顺水,最后竟从小小的侍卫爬到国师之位。
      要不是穆贵妃红颜薄命,死得过早,也许高爷现在还住在皇宫里,每日只管饮饮茶、听听小曲,不用忍痛将自己秃了一半的头发全剃光,也不用孤独的守着北鸣山寸步不离。
      只可惜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好下去。
      十五年前,穆贵妃病重,官家遍寻名医却无一人可治。正当后宫各妃暗自偷喜,数着日子盼着穆贵妃早一点归西时,圣人却起了恻隐之心。
      圣人的族人世代从医,医术高明,得知穆贵妃病重后,圣人劝说族中医术最为高明的老者进宫为穆贵妃诊脉,这才发现穆贵妃得的是疫症,不能留在宫中。
      官家听后半信半疑,虽被众人力劝送走贵妃,但他犹豫良久,始终狠不下心。
      此事便耽搁下来。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传遍朝野后宫,最终传到太后耳中。
      太后又气又恨,领着官家来到佛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丢给他一沓朝中大臣的请愿书。
      直到此时,官家才明白此事再无回转的余地,为了后宫众人的安全,为了江山太平,他只得含泪同意送走穆贵妃。
      可疫症容易传染,就算送出宫,也不能随意安置,况且,官家虽然同意将心爱的女人送出宫,却不想将她放的太远,以免思念她时见不到人。正当官家为送穆贵妃去哪发愁时,当年已贵为国师的高涯主动提议,可将穆贵妃送至北鸣山。
      此山处于京师最东面,山体向阳,地势大吉,且离皇宫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来去方便。虽然当年山脚下还住着几十户百姓,好在数量不多,只要派人将他们迁到城中便能安置贵妃。最后高涯还向官家主动请缨,愿卸任国师一职,随穆贵妃一同前往北鸣山,日夜服侍她,直到她彻底痊愈。
      官家听后大喜,遂许之。
      可惜天不从人愿,去往北鸣山的第二年,穆贵妃便撒手人寰。官家大恸,愧悔自己没有留下心爱的女子,悲痛之余,听从高涯的建议,许了穆贵妃的遗愿,将她风风光光葬在了北鸣山。
      而高涯为了报答穆贵妃生前的知遇之恩,也选择留在北鸣山替她守坟。
      这一守,便是十多年。
      自此,高爷这个响亮的名号彻底退出了江湖,再无人提及。
      没想到事隔多年,竟然还有人记得。
      高涯苦笑一声,神色复杂看向眼前的汉子。
      这汉子自然不知高涯的过往,他入宫仅四五年,不要说宫中旧人,就连高涯这个名字也是头一次听说。
      虽然不知眼前这个顶着光脑袋的中年男子有什么能耐,但汉子知道自己的主子很信任他,就连高爷这个称呼也是主子让他喊的。
      主子一向玩世不恭、肆意妄为,能让他认真坐下来修书相求的人也定是不寻常之辈!更何况,不来不知道,来了吓一跳。这北鸣山阴森诡谲,处处透着怪异,若不是眼前这个姓高的有些手段,又怎会把好好的一座山变成鬼山?
      想到这,汉子的脑袋垂的更低了。
      自从半个时辰前彻底醒来,他便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眼前的高爷。虽然脑袋的闷痛感已慢慢消失,但藏在心中的疑惑还是让他无法平静。
      高涯已经解释过,刚才是他一时失手才误伤了自己,可汉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具体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只知道那时高涯一直紧紧捏着自己的脖子,又如何能腾出手误伤自己,难不成这山上还有别人?
      倘若真是人也就算了,万一再碰上……
      不知为何,汉子又想起了之前碰上的树怪,身上顿时竖起一大片寒毛。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此刻好不容易保住小命,他真的一刻也不想多留,只希望能赶紧将主子交代的事办妥,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奔下山。
      虽然汉子离心迫切,可……可眼前的高涯好像不太配合。
      汉子无奈地抬头瞥了眼高涯,见他捏着青檀纸一声不吭,顿时有些泄气。
      当初主子写信时不过寥寥几笔就结束了,如今这人为何看了又看,难不成看不懂主子的意思?
      “咳咳。”对面的人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问道:“你家主子还有别的交代么?”
      “没,没有了。”汉子先是摇摇头,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补充道:“主子还让小的对您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放他的屁!”
      高涯听完怒不可遏,直接撕碎了手里的青檀纸。
      “他整日就想做别人的债主,也不数数他欠了我多少!行了,废话少说,你下山吧,回去告诉那小子,看在以前他帮过我的份上,这忙我可以帮。只不过,丑话我可说在前头,人我只是借给他用,用完了他还得完好无损的还给我,倘若日后我发现借出去的人缺了胳膊或是少了腿,哼,我铁定饶不了那小子!”
      听到下山这两个字,汉子如蒙大赦,忙一口答应下来。“是是是,高爷放心,小的一定如实回禀主子。”
      “嗯。”高涯闭上眼,不再说话,眼角的皱纹一圈圈荡在两侧,看上去似乎有些疲累。
      汉子不敢再打扰他,也不管他看不看的见,拱手抱了抱拳便打算离开。
      谁料刚走两步,身后又传来高涯的声音。
      “回去告诉那小子,此事过后,白家与他两清,日后白家人再也不欠他什么了。”

      *

      “啪!”
      白善善一进屋就将紧抱在怀里的东西扔在了书案上。
      然后用力跺了跺小皮靴,好似要将沾在靴子上的那层烂泥全抖干净。
      高涯瞥了眼那幅卷成一团的白帛,眼角莫名抽搐了一下。
      “臭丫头,你还真把这幅画拎了上来,你是当真要气死我么?”他的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很幽怨。
      白善善没理他,自顾自跺完脚后,伸手取下头上的绒帽,随意扒拉了几下松散的头发,然后移步站到窗前。
      此时正值日暮,昏黄的阳光零零散散照进树林里,显得异常静谧。
      一双明眸迅速将窗外扫视了一圈,然后转过头,一脸不解地看向书案后的人。“那个废物下山了?”
      “嗯?你没遇上他?”高涯也很诧异。“你离开没多久,我就让他下山了,上山与下山的路就那一条,按理说你应该能遇上他。”
      白善善面无表情摇了摇头,显然真没遇上那个汉子。
      “咦,这就奇怪了,难不成他遇上你时故意躲了起来?”高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胡乱猜测起来。
      这个倒有可能!
      一想到汉子惨白的脸,白善善冷冷一笑,踢着小皮靴又从窗边走了回来。
      那人看上去虽然壮实,却从未见识过百卦镜像的厉害,说不定下山时还心有余悸,远远看到自己便把自己当成了女鬼!
      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究竟是谁的人。
      想到这,白善善突然停下脚步,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勾起耳侧的细辫。“那个废物看上去不像是白府的人。”
      “哼,你倒不笨!”高涯懒懒倚在铺着绒毯的椅背上,漫不经心说道:“不过你也不用自作多情,你离开白府已有七年,人家若想找你,早就来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再说,白家家道中落,寻你一个孤女也无多大用处。”
      说的我好像真的无父无母似的。
      白善善扔掉手里的辫子,冷冷剐了高涯一眼。
      “臭丫头,你这是什么眼神?为师说错了吗?”
      高涯最看不惯她这副冷冰冰的模样,猛地坐直身体,开始扒着手指头算旧账。
      “你摸着良心好好想一想,自打七年前我把你捡回来,白府可有付过为师一文钱?要不是为师省吃俭用、呕心沥血的养育你,你现在还有这么漂亮的袄子穿?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也不指望你会像对待你爹一样对待为师,但该还的债还得还,该尽的孝也不能忘,不然枉为人身……”
      听到这,白善善似乎明白了什么,不慌不忙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钱袋,甩手扔在桌案上,“够不够?”
      高涯正说得兴起,一瞅到那个小钱袋气更不打一处来。“好啊,你长本事了,敢显摆老子给你的银两了!那我问你,我将毕生绝学都教给了你,这笔账又怎么算?这是给了银子就能两讫的吗?”
      银子也不够还?
      白善善眨了眨清亮的眼眸,侧着小脑袋又仔细想了想,随后从腰间掏出那把跟了她七年的短剑。
      剑出鞘,锋芒闪,玉手一勾,横陈在碎碎念的高涯面前。
      高涯不知她想做什么,眼皮一跳,沉声问道:“干嘛?你还想杀了为师?”
      可白善善不答反问道:“说吧,你想让我帮你杀谁?”
      高涯翻了个大白眼,哭笑不得道:“就你那两下子,还想帮我去杀人?你别丢了我的脸面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饶是白善善聪慧过人,此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收回剑,略一沉思,认认真真说道:“师父,七年前善善曾立过誓,既然师父收养了我,我这条命就是您的。只要师父不嫌弃,善善定会替您养老送终。等您百年之后,善善哪也不去,就在这山上陪您。可是,师父,我现在还不能把命交给您,因为我还没寻到想寻的人。”
      高涯的笑容蓦地僵在嘴角。
      七年了,今日这番话算是这丫头说过最长的一次。
      他使劲搓了搓手,然后交叉到脑后,满不在乎道:“哼,那还真是可惜了,虽然你孝心拳拳,随时准备为为师赴汤蹈火,可为师却不想要你的命。”
      “那师父想要什么?”
      白善善顿了顿,瞄了眼桌案上的钱袋,意有所指地说道:“善善虽然愚笨,但也知师父整日窝在北鸣山上,不偷不抢,不种田也不经商,靠着百卦镜像,您也变不出买袄子的银子来?难不成是每月十五山下送来的布料太过鲜艳,不适合您,所以您省了下来,留给善善做袄子?”
      “你,你怎知……”脑后的双手一僵,高涯脸色变了几变。
      “师父先前说的没错,白府的确不稀罕我,但那个女人终究与我有血脉之亲,又如何放得下我?以前我小,您背着我拿她的银子,我的确一无所知,但现在我长大了,总能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寻常。”
      一语惊醒梦中人!
      没想到藏了这么久的秘密竟会被她撞破,高涯清了清嗓子,尴尬一笑道:“你,你既然知道你娘的苦心,为何不接受她的好意?你啊,也别怪为师暗中与她来往,这七年,你一次也不肯回白府,终归伤了她的心,她毕竟是你娘,为师这么做也是不想让你们俩生分。”
      可白善善却不想再多谈那个女人,朝他摆摆手,冷声回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既然选择了白家,我祝福她,未来我是生是死,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呦,听你这口气,为了寻人,难不成你连命都不要了?臭丫头,这都七年过去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要如何死心?
      白善善咬了咬唇,本不想回答他,可最终还是重重吐出几个字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当年你教我的。”
      “哼,我教你的多了,你怎么光记得这句?白善善,生亦何欢死亦何欢,你还年轻,为何定要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别人的过错里呢?”说到激动处,高涯猛地站起来,一脸厉色。
      可白善善却不再开口,她面无表情撇开眼,淡淡望向窗外。夕阳西下,一抹光亮顺着窗棂悄悄爬进来,轻柔拂在她的脸上,衬得她娇美无双。
      如花似玉的十六岁是多么美好的年纪,可白善善却鲜少露出同龄人的活泼与烂漫,清亮的眼眸总是沉静望着远处,像一潭不见底的深渊。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七年间,只要她坐在北鸣山的最高处,她便会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当初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寻不到一个答案,岂不真像师父您说的那样,枉为人身?”
      她目不转睛看着窗外,不知在看向何处。“师父,您就别瞒我了,今日究竟是谁来找您?”
      “唉。”
      高涯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这丫头性子倔,再劝也是徒劳,便又重新坐了回去。“这人你虽不识得,却与你早有渊源。”
      嗯?
      白善善秀眉一挑,缓缓调回视线。
      “七年前就是这位贵人替为师保下了你们母女,说起来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听到这句,白善善总算猜到几分。
      七年前,身为叛臣的家眷,她和母亲本应被凌迟处死,以平息官家的滔天怒火。而白府人人只求自保,根本无人站出来为这对母女说话。在大理寺连续被折磨了十天后,年幼的白善善总算被拖了出来,身旁紧跟着的还有奄奄一息的母亲。
      那一日,风清云朗,像极了父亲离家时的模样,年仅九岁的白善善满脸污垢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心中早无生念。在狱中,母亲曾多次告诫她,与其生不如死的活着,不如痛快一死,来世再也不要做侯门贵族的女子。
      说完这话,母亲搂紧她,静静抹着泪。
      “善善,你要记住你的父亲,不管他有没有叛国,他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现在她们都快死了,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为何还不出现,为何还不来救她们?
      这是白善善被拖到囚车里想的最后一件事,那之后一块大布迅速蒙了下来,她和母亲躲在里面颠簸了一路。她以为那是通往奈何桥的路,没想到再次见到阳光时,那个叫做父亲的大英雄没有来,高涯却来了。
      想到这,白善善的心中隐隐有些刺痛。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小声问道:“这位贵人是皇室之人?”
      高涯从未告诉她当年究竟是谁救了她,但七年的光阴足够让她了解高涯的底细,虽然高涯本领不凡,但他毕竟只是平民,要想从官家手里救下自己,实非易事。
      想来想去,也只有皇室的人才有可能让今上改变主意。
      高涯没有否认。
      “没错,此人的确是皇室之人,当年他之所以救你完全是看在为师的面子,风水轮流转,如今这贵人也惹了点小麻烦,不知你愿不愿意下山帮他以还当年的恩情?”
      白善善一愣。“我能帮他什么?”
      “帮他解决人生大事。”
      “怎么做?”
      高涯神秘一笑,轻轻吐出三个字:
      “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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