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夫人的挽歌 ...

  •   在昏睡中,邱夫人仿佛又见到了刚才那条赤蛇。

      这会儿子那赤蛇正在被人追赶着,有人正要拿起斧头斩断他的脖颈。夫人不由紧张得抓住了被角。

      不知是后院钱宽和郝婆的争执声吵醒了她,又或者是刚才被稳婆灌下的固元汤的作用,夫人忽的从昏睡中惊醒过来,躺在床上拼尽全力大喊:“不要杀他!不要杀他!救他!快救他!”

      稳婆看到夫人醒过来了,赶忙放下手中的药碗,跑出来喊钱宽和郝婆进屋:“夫人醒了,夫人醒了。你们快进来看看!”

      “夫人可是有救了?”钱宽一脸期待地看向稳婆。

      稳婆沉默了半晌:“这。。。老身实在不敢妄言。现下夫人虽然是醒了,但这固元汤也只能固一时之气。如果一会儿夫人还像刚才那般出大红,老身也回天乏术了。一切还得看夫人的造化了。”

      天色渐渐暗了,如果说刚才邱夫人的脸庞还如霜雪一般苍白,现在已经变得如这天空中的刚刚升起的新月一般,有点朦胧而透明了。似乎不努力看,都要看不清她的脸庞了。

      一对眸子逐渐失去往日的神采——她兀自睁大双眼,眼中闪烁着与过于苍白的容色截然相反的黑幽幽的光芒,晶莹澄澈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钱宽和抱着孩子的郝嫂,轻轻唤道:“孩儿……我的孩儿。”

      钱宽轻抚她的乌发,背过身擦拭掉了眼角的泪水说:“孩子很好,是个男孩儿。”

      “快给我抱抱,抱抱!”夫人艰难得抬起手。

      钱宽永远也忘不掉那刻夫人眼神中充满的急切与渴望。

      钱宽怕她劳累,安慰道:“你现在身子虚,等好些了再抱吧,往后日子还长呢。”

      邱夫人倔强地摇了摇头,哀求道:“给我抱抱孩子吧,就看一眼!”

      郝婆垂着泪眼,把孩子送到她手中。

      邱夫人由于产后无力,抬起的双臂瑟瑟发抖,但她还是奋力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得抱住孩子,似乎生怕这样的幸福会如过眼云烟般稍纵即逝。

      她想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她想让孩子感受到母亲怀抱的温暖。但她不知道这份温暖还能持续多久。。。

      她亲昵地吻了吻孩子的额头,轻柔地抚摸着孩子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宠溺中多了些许不舍,“这孩子,好小,好软。嘴唇薄薄的的,像我。鼻子嘛,像父亲,尖尖翘翘的。眼睛,嗯,眼睛还没有睁开呢。真想看看他眼睛睁开的样子呀!”

      当邱夫人轻抚到孩子脸上的胎记时,她顿了顿,满目柔情的对钱宽说,“你看,这脸上的胎记像不像一团红色的祥云?一定是吉祥之兆吧?”

      钱宽听了一惊,猜想夫人莫不是听到了自己刚才在院里对郝婆说,这胎记不详的混话,这会儿子才故意提起胎记的事情的。

      他只得勉强点了点头,附和道:“嗯。像祥云。祥云。”

      邱夫人笑了笑,目光爱怜地回到孩子身上。像抱着稀世珍宝一般,眼神略显贪婪地盯着这孩子,生怕一眨眼,手里的宝贝就不见了似的。

      半晌,怀抱中的婴孩忽然微微睁开了眼睛,冲邱夫人笑了笑。

      邱夫人欢喜地落下泪来,再次亲吻婴孩娇嫩的脸颊,激动得说,“孩子,睁开眼看我了!看我了!孩子啊,我是你娘,你要记住娘的脸哦。你要。。。。。。”

      温热的鲜血不断从邱夫人体内汩汩流出,沿着床沿缓缓洇成一条窄窄的血河,也逐渐带走了夫人的体温和眼神中的光彩。

      邱夫人用最后一口力气,努力支撑起来的身体,也逐渐瘫软下来。

      钱宽怔怔地望着这条血河。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他感觉脑中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用力地搅动。

      他逐渐意识到,这般下去,夫人恐怕是真的不好了。想和她说些什么,却头脑空白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恨自己只能干坐在一边,这么眼睁睁得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不由又用力锤了锤脑袋。

      躺在血泊中的夫人忽地睁大了涣散的双眼,伸直了双手在空气中乱抓一气,“孩子他爹呢?孩子他爹呢?”

      “我在这,我在这!”钱宽赶紧把手递过去。

      邱夫人一把抓住了钱宽的手,说道:“这孩子是我怀胎十月,辛苦诞下的。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你听到了吗?

      你是这孩儿的父亲,你答应我,一定要将这孩子平平安安的带大!算我求你了,你答应我!答应我!!!”

      这是一个钱宽不曾看到过的夫人,与往日的温柔完全不同。刚才还逐渐黯淡的眼神,瞬间仿若那熊熊烈火一般凌厉至极。

      钱宽不由心头一震。钱宽猜想夫人定是听到了刚才在后院自己的那番胡话,才会变得如此言辞凛冽。与其说是对他的请求,倒不如说是一个护犊心切的母亲发出的警告。

      钱宽感到羞愧难当,不由满面通红。他用力回握住了夫人的手,一个劲地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们的孩儿定是这天下最好的孩儿。你要和我一起,看着他长大呀!以后我不会让他受到半点欺负。定会护他一生周全的。”

      邱夫人紧缩的眉头这才略略舒展,转头看了看在一旁念经祈祷的郝婆,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柔情,轻声唤道:“郝婆,郝婆。谢谢你帮我留下了我的孩儿。素来我与你交情最厚。求你要帮我好好照顾孩子。如果以后他父亲还要做什么糊涂事,你一定要帮我拦住他。拜托您了!”

      邱夫人还想支起身子,给郝婆行个礼。但终究还是力不从心。

      郝婆赶紧上前扶住了邱夫人:“阿弥陀佛使不得,使不得啊。我与夫人年岁虽差了数十载,但因佛结缘。你若不嫌弃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将来这孩子我定当视为至宝。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他周全。你也要赶快好起来,陪着这个孩子长大。佛祖会保佑你和孩子的。”

      邱夫人浅浅的笑着,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努力从脖子上取下一枚玉佩,那是她出嫁时娘家人给她的陪嫁,晶莹剔透的玉石上精巧得雕刻着观音菩萨像,菩萨的表情柔和肃穆。由于常年贴身佩戴的缘故,玉色已温润如羊脂。

      她想亲手为孩子戴上这块玉佩,可几次尝试都终难高抬起双手。

      于是钱宽托着夫人的手,将玉佩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

      邱夫人顺着玉佩,用一只手轻抚孩子的脖颈,哀伤地喃喃自语道“这玉佩本想等孩子成年后,再传给他的。。。怕是等不到了,等不到那天了。。。”

      她觉得好困,眼皮又忍不住耷拉下来。

      郝婆怕她就这样睡去,追问道:“邱夫人,邱夫人孩子还没有起名字吧?你们俩可有中意的名字?”

      邱夫人努力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的说“是啊,叫什么好呢?都还没想好呢。不如,不如。。。郝婆帮忙想想吧?!”

      “咳,老身可没怎么读过书,字也识不得几个。怕是想不出什么大富大贵的好名字呢!”郝婆摆摆手。

      夫人在床上淡淡地笑了笑,

      “郝婆,我并不求这孩子将来能成为什么人中龙凤,只求能健康平安的长大就好。所以不需要什么大富大贵的名字。

      既然是郝婆替我留下的孩儿,说明这孩子命里同婆婆你有缘。那就叫婆留如何?以后这孩子也定会与婆婆亲厚一分。”

      郝婆又惊又喜的问“婆留?是叫婆留吗?这名字在我们乡下,一听就好养活!钱宽觉得呢?”郝婆回头望向钱宽。

      此时的钱宽哪还有什么心力想名字,只得强忍着泪水说“全听夫人的,夫人觉得好就好!”

      邱夫人不舍得看着孩子,眼底尽是爱怜。她颤颤巍巍地抓住孩子的小手,用极微弱的声音欣喜地说“孩子你有名字了,有名字了。。。我们婆留啊,长大要孝敬长辈,待人要仁爱宽厚。。。”

      钱宽听着邱夫人发出的声音愈发虚弱,心痛不已,劝慰道:“稳婆说你产后身体虚,要避免劳累。刚刚一股脑的说了那么多话了,可别累着了。况且孩子还那么小,哪里听得懂呀。留些话以后和孩子慢慢讲吧。来日方长。”

      邱夫人垂下眼低声说:“怕是没有什么来日方长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只是不能陪你到老了。可怜了这孩子,他还这么小。。。我都不能看到他。。。”

      钱宽打断了夫人的话,“不许你这样说,很快就会好的。会好的!”

      邱夫人的唇边挤出一丝浅笑,瘫软的倒在床上艰难得一字一顿的说:“我知道。。。知道你是为我好。是啊,我多想。。。以后听。。。听婆留亲口唤一声娘亲啊,多想以后亲手给。。。给婆留穿上。。。穿上我。。。我做的衣裳啊,多想以后。。。”

      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得谁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

      夫人的双眼沉沉得合上了,手一点一点得从孩子身上滑落下来,垂至床边,嘴角还挂着浅笑。

      “夫人!夫人!”

      “你醒醒,你醒醒,你再看看孩子啊,孩子还在对你笑呢!“

      可是任凭钱宽和郝婆怎样呼唤,这次夫人再无半点回应。

      她的整个身体就像风中的羽毛一般,最终还是缓缓地落在了地上,再没了一丝生气。

      空气一下如死水一般的寂静,静到似乎都能听到一根羽毛落地的声音。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似的,连着周围人的心也被冻住了。

      郝婆抱着婆留伏在夫人床边哭泣。

      钱宽虽内心有千百倍的苦痛,却发现此刻眼泪再也流不出来了,可能内心深处他不想夫人最后记住的是他痛哭流涕的面容吧。

      只见他呆立在屋中,紧紧握住双拳,直到指节发白。

      他用力捶打着身后的柜子,来发泄胸口那撕裂般的痛楚。

      随着他不断地捶打,一个抽屉,哐当——从柜子上掉落下来,里面的东西顺势翻了一地。

      钱宽低头一看,覆在他脚边的似乎是一件小衣服。他弯腰拾起来看了看,似乎记得这块衣料,就是他之前进的一批上好的织锦缎。

      那时他想让夫人从中挑几匹以后做衣裙的,没想到一向爱素雅的邱夫人,那次居然选了几块颜色最鲜艳活泼的料子。

      今天钱宽才知道,那几块料子竟变成了这一地的婴儿小衣裳,小鞋子,还有一对缝了一半的虎头帽。

      原来那些好料子邱夫人根本没舍得给自己用,而是全部给尚未出生的孩子备下了。

      现在再细想这些日子,白天她在家肯定也没好好歇着,都在做这些吧。

      难怪连弥留之际都在想着孩子穿戴上这些的模样。

      而如今却已物是人非,婆留不禁悲从中来,再次怆然泪下。

      那边,小婆留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啼哭声,再次划破了空气中的死寂。

      钱宽看了一眼婆留,他多么希望今天的一切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待明日梦醒,一切依旧还是虚惊一场。

      夜色流觞,钱宽紧紧攥着那顶缝了一半的虎头帽,仰望天空,感觉无垠的黑暗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笼罩了他的全身,黑夜中只留下他苍凉而凄寂的背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夫人的挽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