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长安》壹只狐狸

82、第八十二章 落暮苍山云海深

　　山雨欲来，未来一切未成定数，身体与心理都恰如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崩裂。
　　因着楚嫣这次禁令极其严厉，就连一向不喜欢在宫里拘着的天心竟也不能出宫，只得老老实实在东宫待着。百无聊赖之际，唯有跟韩云、云若打打叶子牌或是去青鸾殿跟楚嫣聊聊天借此打发时间。
　　二十五日，天心起床梳洗毕去青鸾殿请安被留下用早膳，待她回到文然阁，便有内侍前来通传道：“陛下有旨：召风陵郡主到紫宸殿见驾。”
　　召她去紫宸殿，她那位威严的祖父当今皇帝陛下，居然在紫宸殿等着见她，天心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和气地问道：“陛下可曾召见了其他人？”
　　内侍笑容可掬地给出了答道：“好教郡主得知，陛下只召了您一人。”
　　而直到现在，天心都不知道她那位皇爷爷究竟要见她做什么。楚嫣早已叮嘱，这些日子不能随意出宫行走，然而召见她的是武皇帝，她怎能不去。
　　方出殿门，云若闪身出来，躬身道：“奴婢陪郡主去吧。”天心微笑点头。
　　出了东宫，往紫宸殿去，至紫宸殿外，带着云若步行一炷香时间，在外面迎她的内侍，说皇帝只命风陵郡主一人进殿。天心便让云若在此等候，独自踏入紫宸殿。
　　“陛下，风陵郡主来啦。”
　　同样已是垂暮之年的蓝廷玉，仍是往日的装束，轻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孩子终于来了。”武皇帝喟叹道，挥了挥袖子说道：“让她进来吧，这一次见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了。”
　　蓝廷玉忙不迭地说道：“瞧您说的，只要您愿意，郡主就是日日来陪伴您也是可以的。”
　　“老了，老了，哪能让孩子们老是跟我这个老头子待在一块。”他眯起眼看着面前的蓝廷玉，又说道：“你们都先出去，朕想单独跟这丫头说会儿话，让他们莫要扰朕。”
　　蓝廷玉忙应着去了，等天心踏进紫宸殿时，殿内已空无一人，四面也是空荡荡的。只看见已经两鬓斑白的垂暮老者，神思恍惚，还擎着几分难得的笑意。
　　“你来了。”武皇帝佝偻着腰慢慢说道。天心想起不久前随太子太子妃等一干人拜谒他，又显老态几分，天心不由心头一酸。
　　天心下拜行礼道：“参见陛下！陛下长乐万年！”
　　武皇帝看了天心一眼，摇手道：“不必多礼了！起来吧，自己坐下。”随后走到御座前坐下，呵呵朝天笑了几下，说道：“长乐万年！现下宫中怕是都在传：朕时日无多了吧！”
　　天心谢恩起身，坐下笑答道：“陛下龙体康健，不过略有微恙，只要安心静养，必能万寿无疆！”
　　武皇帝审视般看她，自嘲道：“天底下哪有万寿无疆之人？你父王怕是最不想朕万寿无疆的人，元徵已经等了三十多年，难道真的不想坐上皇位，这些日子他在干什么啊？”
　　姜果然是老的辣，天心暗自钦佩，武皇帝虽年事已高且缠绵病榻，却对朝中形势了如指掌，宫里宫外也不知布下了多少眼线，奉宸卫的耳目怕是早已经将朝中的一举一动报与他知。天心淡雅一笑，答道：“父王是太子，自然想，可他是陛下的儿子，当然盼望陛下万寿无疆。”
　　“哦，”武皇帝咳嗽半声，笑道：“这倒有点意思。”
　　天心欠身道：“陛下与父王素来父慈子孝，父王又是仁孝之人，当然希望您身体康健！”
　　武皇帝点头，“好，说得好啊！”忽的叹气道：“朕有一事不明。朕所有孙辈在私下都称朕‘皇爷爷’，可唯独你，无论何时都称朕为‘陛下’。你道这是为何？”仰首望着头顶黯淡的黄铜瓦片，连连叹息道：“朕今天想知道原因。”
　　“您，是一国之君。”天心低声道：“当年不过是我母亲……为了救父王，父王母妃可怜我孤苦无依这才留我在东宫，我本不是李家人又怎敢称陛下‘皇爷爷’？”
　　“你说错了。”武皇帝依旧望天，恍若自言自语般道：“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吗？就算你母亲没有说，朕不相信韩云也没有告诉你。”天心惊愕微微抬头。
　　武皇帝道：“你的父王，他就是你的生身父亲，朕相信你早已知晓。”
　　天下人都知晓她的母亲是名医师，在漠北大战时为了救当今的太子而死，只留下她一个孤女。太子妃怜她孤苦，便将她带回东宫于膝下亲自抚养，并为她请封风陵郡主与太子诸女无异。然而武皇帝竟然在此时说，她的亲生父亲就是太子。天下最大的秘密，恐怕莫过于此。
　　“朕一直都晓得你的存在。只可惜，你母亲姓赵，她是南奕公主，朕不能答应，朝臣们也不能答应，她入不得东宫。”武皇帝淡然说道。
　　她是李家人。
　　自母亲薨逝她便跟着父王来到长安，是母妃亲自将她带到了东宫。从那以后，她有了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在东宫里，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太子的养女，虽然母妃对下人约束极严，青鸾殿没有人敢小嘘了她，可是东宫里还是有的宫女内侍敢对她捧高踩低，尤其是福康殿的人。但是，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真正的皇室子孙，金枝玉叶。
　　武皇帝继续说道：“南奕是亡于大秦，朕是大秦皇帝。朕又岂能允许朕的太子纳前朝公主为妃？”深深叹口气，满怀惆怅道：“至于你，在朕得知你母亲怀孕了的时候，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韩云为你母亲落胎。大秦太子与南奕公主珠胎暗结，元徵如何能落了这把柄？为了天下和朝堂的稳定，朕必须要为太子除去这威胁。一个拥有南奕皇室血统的孩子，如何能令朕安心。”
　　“所以，皇后她曾求朕让你母亲生下孩子，然后将其悄悄接回长安，朕没有答应。皇后到底是心软，无论孩子的母亲是何身份这个孩子总归是皇室血脉，朕岂能不知？可你还是平安出生，并回到东宫了。这个中内情你可晓得？”
　　天心听武皇帝述说往事，沉湎其中，忽的听到说至自己，不禁大惊站起直望武皇帝。
　　武皇帝依旧不动声色，语调平缓道：“这是朕再三思量的决定。朕绝不会让一个有南奕皇室血脉的皇孙出现，可惜朕竟也心软了，也许，朕也怕和你父王的关系彻底决裂，毕竟你是他的血脉。朕不愿意我们父子不知如何面对对方……”他反悟其身，沉思容敛。
　　天心往常见武皇帝，从来都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连家常叙话都没有过，也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更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么多的隐秘，震撼同时，一颗心也怦怦乱跳，觉得今日情形奇怪，武皇帝恐怕另有深意。
　　却听武皇帝慈爱地对她说道：“你素来聪明绝顶，今日朕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了？”
　　天心怔了怔，不明其意。
　　武皇帝道：“你是个好孩子，当年朕留下了你，因为你是女孩子，若你是男孩子，必幼年寿夭。朕没有多少日子了，你父王登基后必定会恢复你的身份，可你要明白，你母亲的身份是他的污点。故你们母女不能恢复宗籍。”
　　天心明白了，她一点一点抬起头，极力笑道：“陛下，其实您无需说这些。”
　　武皇帝似乎没有听到，只接着说道：“无论怎样，你不要怪朕。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会还你们一个公道。”说到这里，轻轻击掌。
　　由殿旁角门闪出一人，躬身朝武皇帝揖礼道：“孙儿见过皇爷爷！”
　　天心定睛一瞧，竟是李愥！这段时间，东宫所有人包括王子郡主全都老老实实地待在东宫，不准随处走动。可只有一人例外，便是李愥。他自被接入宫中抚养以后就被赐居肃章殿，根本就不住东宫，所以这条命令对他无效。这段日子服侍在武皇帝身边时间最多的也只有李愥一个人。
　　武皇帝朝李愥挥手道：“愥儿，朕刚才说的话你可都听到了？”李愥恭身对武皇帝道：“回皇爷爷，孙儿听到了，请皇爷爷吩咐！”
　　“在朕众多的皇孙之中，愥儿你最受朕宠爱，朕也对你寄予厚望，朕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让大秦盛世长安……”
　　“你父王虽然文武兼备却为人宽厚仁慈，这虽是朕期许的太平之世帝王应拥有的，可朕总归有些许失落……”
　　御座上的武皇帝突然絮絮叨叨，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老人在与自己的孙辈闲话家常。而那句至关重要的话，也在这平常的话语中来临了。
　　“其实，论起杀伐果断来，愥儿你才是深得朕真传的那个人！”
　　“皇爷爷说笑了，孙儿岂敢与皇爷爷相提并论……”
　　李愥一句话还没答完，一旁的天心却陡地警醒了过来，连忙朝御座上的武皇帝看去。只见那位刚刚唠唠叨叨的老人此时正死死盯着李愥。见武皇帝目光投向自己，天心下意识闪避这目光。
　　李愥道：“皇爷爷雄才大略，平定天下四海宾服，孙儿此生愿以皇爷爷为榜样。”
　　天心不明白武皇帝今天召见她还让李愥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她也不明白武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对李愥态度变化这么大。但是她知道，她这位祖父说这句话并不是随随便便，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对于李愥，一直以来，她都觉着她这位大哥是最令人羡慕的。身为东宫嫡长子，自小就备受宠爱，武皇帝更是在健在之时就立为皇太孙。在天心看来，大哥跟父王一样，文武兼备，仁慈宽厚。可武皇帝今日一语，天心不禁心中起疑。莫非她终究是看错了李愥，她以为他仁慈，以为他宽厚，其实，大哥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宽厚，他骨子里是个杀伐狠辣果决、野心勃勃的人？
　　“你若真的没有野心，又为何去结交李景仁，李景仁执掌蓝田大营，你与他来往过密，你意欲何为？还有裴襄的儿子怎么就成了你的近卫？你在朕身边多年，和一直都在东宫的兄弟之间必然是有隔阂的。哪怕你们兄弟想要彼此之间亲密无间，却挡不了别人的挑拨。何况也未必如此。愥儿，你是怕如果朕走了，你当不了皇太子吗？”
　　对于武皇帝对自己所为的揭露，李愥只觉得一针见血。本来惶恐不安的他，当听到最后的问题时，一下子振奋了精神，挺起腰沉声道：“皇爷爷明鉴，三弟与我素来不睦，宋良娣对母妃也只是表面恭敬，又有魏国公府为依靠，他们母子一直是想取我和母妃而代之。孙儿不愿坐以待毙。”
　　“你错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李愥一下子呆住了。
　　武皇帝道：“你是正宫长子，又是朕亲手册立的皇太孙，只消你自己不犯错，又有哪个敢妄言废立？若是查出你阴结朝臣，你父王必定会疑忌你。那时候，这大秦江山将会是什么光景？”
　　李愥惭愧地低下头道：“皇爷爷教诲，孙儿懂了！”
　　“懂了就好！那朕也放心对你交代事了。愥儿，你需得明白，皇帝不光要英明神武还要有仁德之心，朕为你取名愥就是为此。”
　　武皇帝莞尔一笑，竟挣扎着准备起身，李愥连忙要上前搀扶，武皇帝却摆摆手表示不必，转头示意天心。天心一愣之后慌忙上前搀扶，搀扶着武皇帝走下来，走到李愥跟前。天心深深地感到，今天这一趟受益良多。不愧是君临天下的一代帝王，李愥纵是天资聪颖，比起他这位祖父仍然要逊色许多。
　　“你们的父王会是个好皇帝，因为他心软重情。他不能留下污名，可若是他身后……愥儿，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武皇帝微微顿了一顿，看着这个他自小就疼惜并寄予厚望的孙子，不禁悠悠叹息道：“你的忧虑朕明白，朕会安排好的，你不要担心。这些年你受的委屈朕都晓得，然生在帝王家，有所得就必有所失，日后等你做了皇帝，想娶谁就娶谁吧！你安排进宫那个丫头，朕看过了，那是个好孩子！她的家世朕也让人查过了，是个不错的人家。”
　　李愥垂了手，一副任凭祖父教诲的模样。武皇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已是如此宽厚，定能担得起这大秦江山的重任。
　　“你能如此这般，甚好，皇爷爷为你高兴。”
　　执掌天下四十二年，乾纲独断，他如何不知道身为帝王的寂寥？
　　“这个龙椅，你看着它是个天下至尊的宝座，可实际上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把你锁在权势的中心，进退不得。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你，文武百官在看着你，天下百姓在看着你，就连你的妃嫔儿女都在看着你，你只能把自己活得像个不允许有半点瑕疵的帝王。”
　　武皇帝转过身来看着一旁神色肃穆，正在倾听的孙儿：“愥儿，这就是你将来的路。皇爷爷希望，你所爱的人，也能陪你一路走下去，不会让你太过寂寥而寻不到归宿。”
　　“你是个好孩子。这条路会走的很艰难，但皇爷爷相信，你会走的很好，甚至比皇爷爷更好，比你的父王更好，将这大秦的江山治理得更加昌盛，这样皇爷爷才能走得安心些。”
　　李愥拱手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孙儿定当尽力，不负皇爷爷所望。”
　　武皇帝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天心，轻声喟叹，一字一句地问道：“丫头，你现在可愿意叫朕一声‘皇爷爷’吗？”
　　“皇爷爷！”天心情不自禁地真情流露。这是她十四年来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也许是天心最后一次这般称呼自己，想到这，纵是刚强一生的武皇帝也不免有些动容。
　　蓝廷玉此时已由殿外进来，躬身行礼道：“启禀陛下，临江王秦云宇已在殿外候旨！”
　　“让他进来！”武皇帝冲蓝廷玉说完，又朝李愥兄妹挥手，道：“你们都去吧。”
　　武皇帝朝身后伸手，蓝廷玉虽老却眼疾手快，一把搭在皇帝手上将武皇帝搀扶回座上。
　　天心眼眶已湿，道：“请皇爷爷保重！”
　　李愥默默地望着苍老的祖父，目光停留片刻，躬身道：“孙儿告退。”
　　他摆了摆手，像是已经说累了，又是一副即将睡去的模样朝着天心笑道：“今日里，你能来，皇爷爷很高兴，现在也是乏了，你先回去吧。”
　　武皇帝就着大殿之内的靠榻，半睡半醒地看着李愥和天心离去的身影。
　　李愥那年少傲然自信沉默的模样，将他的身姿映衬地分外厚重深长。他自是正要开始人生中最为雄壮瑰丽的时刻，而他已是焚膏继晷行即将行至人生的末路。
　　世间诸事，从来都是这般，起起落落，生生死死，循环往复，何曾停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