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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上罪无功缘天幸 ...

  •   孟川西高东低,但坡度舒缓,周边数十里皆为原野。疏利可汗之所以敢于结营对峙,就是认为己方兵力占优,只需重甲推进便能破解坡度高差带来的不利。不久前那场败仗对于全营上下的影响实在不小,他极度需要一场新的胜利来洗刷眼前的颓势。
      秦军进攻的鸣镝声划破长空,四方箭雨纷飞,杀声大作。蒙兀诸军仓促之间,再精锐的战队也难免措手不及,更何况此时的柔冉军营内已是乱作一团,连第一轮攻势都未能抵挡得住,全盘溃散。
      黑烟、烈焰、血影、刀光。疏利可汗仰头僵立,惊呼、惨号和请示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几乎吸走了他脑中残存的所有神智。昏乱中他连副将的叫喊声都听不明白,根本不能发出任何有效的军令。中枢指挥系统的短时瘫痪基本上决定了整场战事的结局,从秦军最初发动攻势到拿下主营,居然总共还不到两个时辰。
      李元徵率领亲兵飞速奔入战场的时候,疏利被亲卫们拖上坐骑强行撤离,四周几乎全是倒塌的营帐、撕裂的王旗与遍地横陈的尸体,唯有数小股散落的战力犹在抵抗。
      追击残兵的赵端拍马冲在前方,挥刀直取一名仍在坚持指挥的敌将,一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长枪刺来。
      剑锋自旁侧挥出将枪柄挑飞,李元徵纵马而过,向他稍稍扬眉:“你小心些。毕将军呢?”
      赵端忙点头致谢,遥指东面:“禀殿下,敌军左右翼已全数切断,将军去了蝎子岭。”
      李元徵对周边说不上熟悉,但大概的方向还算知道,纵马向东奔行数里,前方已有掠阵小队迎了过来,将他一路引领至中军帅旗下。
      蝎子岭名为岭,其实只算是矮林茂盛的一片野坡,远处遥望似乎无人,近前方知高及眉额的白茅丛中,已预伏了密密的步兵方阵,静静等候。
      此时各营战报已陆续由传令兵们飞驰送到,毕再遇仰首默算时辰,素缨长枪紧紧地反握在掌中。
      大约半刻钟后,负责清扫主营的赵端飞骑而来,近前禀道:“将军,疏利冲出主营向西,大约已有一个时辰了,依然未见回返。”
      “没关系,他越不过西面,就只能朝向这里折返。”
      一旁的赵倬有些按捺不住,问道:“将军,为何不直接前去迎击?”
      “何必着急。给这位可汗留些时间收整残部,岂不更好?”毕再遇淡淡答道:“多少也要让他再拼一下不是?”
      主将的镇定和平静让林中的伏兵们也耐性十足,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除了风声叶浪以及林鸟偶尔飞过以外,整片野林甚是安宁。
      未正时分,日影略微西斜,向西突围未成的柔冉残部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其队形零落散乱,但行军速度还算不错。
      毕再遇放过了前锋近千人,直到确认这支残部的中枢正是疏利可汗之后方才举起手中长枪,下令出击。赵端和赵倬的反应最快,鸣镝的尖啸声还在耳边,两人就已经冲到了半坡。袁沣、赵广被甩在了后面,顿时一脸的不服气,赶紧拍马追了过去。
      尽管绝境求生的柔冉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但这依然是一场碾压式的围歼。疏利可汗对于周遭的情况已经看不分明,眼前模模糊糊全是跳动的光斑与黑影,只有溅在面颊上的鲜血温度依然灼烫,逼得他绝望嘶吼,手中长刀发疯般地舞动。
      身为蒙兀军中声名赫赫的勇将,疏利的战力并非普通士兵可比,这一番死命冲杀,竟然还真让他在围堵之中撕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与十来名副将亲卫一起冲了出去。
      大战之中无须留力的赵端正杀得痛快,转头恰好注意到这一幕,急忙提缰催马,想要追赶过去。一柄长枪的枪杆突然横挡而出,拦在前方,毕再遇不知何时来到近旁,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赵端微吃一惊,看着疏利可汗越逃越远的背影,迷惑地问道:“将军莫非要放他走?”
      “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柔冉与蒙兀五部军主力已被斩落,拿不拿疏利这颗人头,对我军而言没有多大区别。”
      理论上虽然如此,但收割敌帅首级的意义终究和他人不同,赵端一时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随后赶来的李元徵不由笑了一下,简短地解释道:“蒙兀各部向来与我大秦交好,没有必要跟他们闹的太僵。我们的敌人是漠北的鞑靼人,只要柔冉对大秦再不构成威胁,那就没必要再穷追不舍。”
      随着左右两营分剿敌军左右双翼的捷报次第传来,一场惊世之战终于落下帷幕。
      回到帅帐,朱玠早已收拢仪仗,低调离开。
      “殿下与朱相到底谈了什么?不会有事吧?”毕再遇面色甚是担忧地问道。
      李元徵没有直接回答,面向众将郑重地抱了抱拳:“今日之事是孤一人之责,过几日孤便回京向陛下陈情。只不过有了这样一番波折,恐怕难以替各位请功,孤在此,先行致歉。”
      朔方各营主将大多是长时间驻扎朔方,最多隔几年入京述职一次,李元徵语调平稳,多少给了他们一些安慰和错觉,闻言不再多想,齐齐地抱拳还礼。
      大战得胜的兴奋感重新被激发了起来,在场诸将纷纷应和,场面随之变得轻松了许多。一片欢笑声语之中,唯有毕再遇和赵端几人低头静默无言。
      聚歼敌军主力近十万,朔方军北境孟川之战如同一场难以复制的奇迹,这个惊人的消息不胫而走,遍传四方。
      “朔方的事老衲已经知道了。”大慈恩寺的一间禅房内,玄机法师斟了一杯清茶,缓缓推向几案的另一边:“皇后娘娘匆匆赶来,有什么要问的?”
      赵皇后端坐在几案的另一边,接过玄机法师推来的茶盏浅笑,颔首示意。
      朔方决战的详情传来之后,她欣喜之余更感忧虑,匆匆赶来了大慈恩寺。御史台那些言官上奏弹劾太子,皇帝不发一言,她却不明白武皇帝心中所想,若是天下还有一人能洞察人心,洞彻武皇帝内心深处,那便只有这位武皇帝曾经的谋士,大秦开国丞相,也是与她有过师生之谊,以师礼相待的南宫信,如今的玄机法师。
      “先生能断天下疑难,请问徵儿当前困局,有何破解之法?”
      玄机法师垂眸片刻,双手合十,缓缓答道:“娘娘不必如此,老衲已是化外之人,当不起这先生二字。天下之道,贵在顺其自然;为人之道,贵在无愧本心。老衲旁观世间沉浮,不问朝堂之事。”
      这番回答显然出乎赵皇后的意料之外,她怔了半晌,眸中浮起失望之色:“大师不问朝堂事,这个本宫知道。但是,还请大师看在昔日的师生情分还有与陛下的交情上,帮徵儿一次吧?不要让他们父子生隙。”
      玄机法师长眉微动,神色肃然:“娘娘,你真的以为此事陛下需要老衲插手吗?”
      赵皇后不由微微一怔。
      “陛下英明神武非寻常人,这些年在朝堂上收揽权柄,把控朝臣,游刃有余。娘娘觉得以陛下的能力和胸襟,是看不透太子的真心,还是容不下太子呢?”玄机法师握着茶杯的指尖轻轻滑动了一下,声调绵长:“势所趋也,非所愿也!”
      赵皇后凝神细思,剪水双瞳中慢慢露出了然之色,再次俯身行礼:“本宫明白了。多谢大师开解。”
      玄机法师抬手收了她未饮的茶杯,倾入水台,重新又斟了杯新茶推向对面。许久,玄机法师面上微起追忆之色:“娘娘,可否替老衲给陛下带一句话。”
      赵皇后看了玄机法师一眼,躬身倾听。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该放手时自当放手,切莫求全责备,生了执念。”
      长安的初春之季,可紫宸殿内还在烧着地龙。
      两名内侍一前一后,各自躬腰捧了一沓奏折进入内殿,小心翼翼地摆放到案上。
      武皇帝伸手拿过一本翻了翻,丢开,再拿一本,看两眼又丢开,最后突然发怒,挥动袍袖将整桌的奏折全数扫落在地面上。
      蓝廷玉刚好迈步进殿,见状不由一怔,上前笑着劝道:“陛下多日来理政辛苦,要不先歇歇吧!等陛下养好精神再处理政务。”
      武皇帝盯着散落一地的奏折,抿了抿嘴角:“元徵是朕的儿子,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人比朕清楚吗?就算是太子抗旨,可他既然如此行事,想来有他自己的理由。御史台这么急地上了这么多弹劾的奏折,他们想干什么?”
      抗旨这样的事情对皇室威权的损害不言而喻,更何况李元徵一向是皇帝最喜爱的儿子,更是大秦的太子,事情出在他身上,更是让武皇帝在恼怒之外,又额外添加了几分伤心和难过。
      蓝廷玉见皇帝面色苍白低头不语,心下反而有些担忧,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太子打的也是一个大胜仗吧?不知道这么多奏折,有没有一个给太子殿下求情的呢?”
      武皇帝立时抬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冷笑道:“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你看得通透。京城到边关路途遥遥,说抗旨只是一面之词,难说这其中没有误会。在太子回京自辩之前,范平熙、陆言、杨仕泰等重臣未发一语,朝堂间却物议汹汹如同已经定罪一般,朕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陛下圣明烛照!”蓝廷玉递过一盏茶,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是最孝顺的,他这般行事一定有他的考量,陛下切莫听信谗言错怪了太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武皇帝疑惑地转头面向他:“是谁要陷害太子?太子就算是有这么做的理由,可是抗旨也是事实,走到哪里他都是有罪的。还有,你别忘了,后宫与内侍不得干政!违者杀!”
      “请陛下恕罪!”蓝廷玉应声跪下,眉间却未有惧色:“奴才的意思是,不论是非如何,至少陛下也应该先听听太子殿下的解释再做定夺不迟。”
      “这倒也是!等元徵回来,直接让他来见朕。”又瞅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蓝廷玉,说道:“朕今天身体有恙,不去上朝了,这些奏折先放那吧!你们先退下吧。”
      自朔方战报传来之后,天章阁几位大臣的反应各不相同。范平熙与杨仕泰、辛焕辰虽然都对太子的行为理解,但是也赞同他抗旨之行有罪,而陆言和朱玠直接就针锋相对,为了此事吵得面红耳赤。而萧疾则已闭门不出,少见外人。即使朱玠回京掀起了滔天大浪,他也是淡然处之如同未闻,完全当作没有这回事一般。外间对他此举传言纷纷,大多猜测萧相是想尽力避免提前冲突。
      陆言这些日子一直跟朱玠争辩几乎忘了萧疾,这天皇帝下旨免朝他才想起萧疾已经多日不曾露面,便急忙赶往萧疾府上。
      陆言进府便被请入内间,只见萧疾坐靠在窗下长榻上,面色平静,看上去精神倒还不错。
      “萧相养病这些日子,京城已经人心大乱。司空频频与朱相联络,御史台更是推波助澜。那些固执迂腐的人就不说了,即便是左相他们真心想要替太子辩解一二的,面对这抗旨逆君的罪名也不敢轻易开口?萧相,火已经烧起来了,你不会熟视无睹吧?”
      萧疾紧了紧领口,淡淡问道:“那右相想要我如何行动呢?司空联络了一批朝臣,然后你我也召见一批,从此分成两派,在朝堂上互相争斗吗?”
      陆言急切地解释道:“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萧相应该向陛下进言请陛下不要对太子定罪。我等一同上奏,陛下必然心动,到时候太子就有救了。”
      “一旦你我这么做了,就等于是把咱们卷到了东宫旗下。”萧疾眸色深深,语调中微带哀凉之意:“右相追随陛下要比在下早,应该知道陛下最恨的就是党争。一旦被卷入其中,最终都会不由自主地被立场束缚住。”
      陆言道:“萧相言重了吧!身为朝中大臣又是太子师,替太子争取他人的支持,也不是有心想要做什么啊!”
      萧疾抬手,微微一笑道:“右相怕是忘了一件事,最不希望太子出事的人不是你我,而是陛下。太子首先是陛下的儿子,其后才是储君。难道陛下会对自己的儿子不利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陆言瞬时恍然大悟。太子与皇帝的父子关系一向都很融洽,皇帝也没有要废太子的意思,只要皇帝不想处置太子,谁又能把太子怎么样呢?难怪萧疾一副悠哉悠哉,心不在焉的样子,原来是早已成竹在胸了。看来自己还是着急了,正所谓关心则乱。
      思及此,陆言冲萧疾一拱手,微笑道:“务光多谢萧相解惑!”
      “右相言重了,在下什么都没有说!”萧疾颔首微笑。
      两人相视一眼,皆一笑而过。
      武皇帝内心深处的想法京城里除了萧疾几个少数人,了解的人怕是不多,但他以静制动的效果却随着时日流逝渐渐显露了出来。朱玠刚刚回京的时候,朝堂上可谓是一片哗然。真心激愤也好,随同大势也罢,总之弹劾的奏折确实有如雪片一般。可是皇帝毫无回应,太子还在回京的路上,闹得再急又有什么用呢?更有那看出风头不对的言官,不敢直接对太子发难转而弹劾毕再遇蛊惑太子,将矛头对准了毕再遇。
      过犹不及的道理人人都明白,一时的喧嚣也难以长久,等到李元徵四月中旬真正进京的时候,长安城其实已经没有最初那般嘈杂了。
      因武皇帝早有旨意,李元徵一到京城就直接前往紫宸殿见驾。武皇帝更换朝服,威严地端坐于御座之上,等待着儿子的归来。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长乐万年!”
      看着那颗黑发的头颅触点于地,听着地面上轻微的脆响,武皇帝的胸中不禁涌起了一股热潮,定了许久的神方才抬了抬手,温言道:“平身吧。”
      李元徵又叩首一次,这才徐徐起身,眼圈微红,眸中泪光点点。
      “朔方大捷,将十万蒙兀部主力斩落马下,为我大秦将来在北疆的战局奠定基础,朕以你为傲,大秦也当以你为傲。”
      压力再重,风霜再冷,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都可以咬牙忍耐。但一句轻柔而慈和的话语却能在刹那间击碎他所有的硬壳,让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让他再一次扑跪在阶下。
      父子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殿内一时间甚是沉寂。僵持了足足有半刻钟那么久,武皇帝终于先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罪了?”
      李元徵伏地一拜,道:“儿臣知罪!”
      “哦,那你与朕说说,罪在何处?”
      “抗旨不遵,私自出兵。可是,在此之前儿臣已接到了圣旨,若柔冉进兵犯境,朔方大营可以出击。”
      武皇帝直直地看向他的眼底,立时提高了音调,问道:“所以,你是在执行朕的意思,出兵并非抗旨?”
      “儿臣不敢!”
      “现在争执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无论怎样,在其他人眼中,你当时的确拒不领旨,伤的就是朕的威权。”说到这里,武皇帝眸色悲凉,眼圈竟有些微微发红:“此事已有定论,你确是抗旨无疑。”
      李元徵面似寒霜,咬牙道:“儿臣请父皇赐罪!”
      武皇帝怔怔地看着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放缓语调:“元徵,你莫非不明白吗?不是朕要对你定罪,而是情势所迫,朝野上下物议纷纷,朕不得不做出表示……”
      后面的话,父皇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他都明白。自己素日里多么有分寸、知进退,行走朝堂滴水不漏,可是这次他居然敢直接抗旨不遵!朝臣未必会相信他最看重的就一定会是父皇。他此刻当然没有别的心思,但是以后呢?一旦习惯了手握至高威权,习惯了无人压制管束……谁还能够回得去?谁还能够再甘心臣服?
      东宫之罪,罪在将来!未雨绸缪,总好过日后追悔莫及!
      李元徵眸中微起泪意,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愿凭父皇处置,儿臣绝无怨言!”
      武皇帝面如寒铁,字字如刀:“即日起,免去你天策上将军之位,闭门思过一个月,天策军由朕亲自统领。”
      “父皇所虑乃为天下计!”李元徵垂下眼帘,缓缓点了点头,俯身谢道:“儿臣领旨!”
      武皇帝起身走到李元徵身旁,抬手轻轻抚拍儿子的肩头:“父皇知道,你不但身体劳累,心里更累。好啦,已经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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