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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生死不必祸福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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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武皇帝坐了好一阵儿,冷峻的面庞上眉头紧锁,问道:“司空的意思是眼下我军还不足以与柔冉决战,仍需加强防御,以戒备为主。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出兵,是吗?”
许延礼躬身笑了一笑,温言道:“禀陛下,前时霍国公突袭柔冉虽获大捷却也损伤不小,柔冉也必比平日更加警觉。如今我军士气低沉,又正值开春,北疆冰雪消融,大军开拔不易。臣以为当暂缓出兵,待天气完全转暖之时再行发兵,更为妥当。我军将士也能更好休整。”
“司空所言甚是。太子如今掌握朔方军务,难免求战心切,又年轻气盛……”朱玠与许延礼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冷冷地补了一句:“太子与谯国公若是为了军功而贪功冒进,岂非置北疆将士性命于不顾。”
两人左一言右一语,令武皇帝的心头越发凌乱如麻。“如果此时不宜发兵,那么司空有何建议?”
许延礼和朱玠等的就是这句问话,唇边难以自控地浮起了笑容,忙借着躬身行礼的动作掩了过去。如何应对,他们已再三斟酌了许久,只要皇帝开口询问,立时便能侃侃而答。
“颁发明旨命朔方大营不得主动出击?”武皇帝显然没有想到是这样一条建议,脸上顿时露出了犹豫之色,说道:“太子已向朕陈述了战事规模及前方所需的军资配合详列了下来,朕看他甚是信心十足。如果他真的能打赢这一仗,朕不让他出兵岂不是错失良机吗?何况朕已发了圣旨,若柔冉进兵犯境,朔方大营可以出击。”
许延礼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陛下,命太子不主动出击只是为了让大军更好的休整,以待来日一鼓作气击溃柔冉,并非真的要错失良机。”
“司空有把握日后能一战而胜?”
“陛下,微臣领兵征战沙场从未有信口开河之时,眼下确实不是发兵的最佳时机。等到将士休整后,士气高涨,天气转暖再出兵也不迟啊!”
朱玠及时接过许延礼的话锋,道:“是啊陛下,司空是沙场宿将,经验丰富,对局势判断当是准确。眼下应劝阻太子出兵,让太子回长安与诸位将军仔细商议,到时候出兵定能大获全胜。”
武皇帝垂下眼帘又迟疑了半晌,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得到了皇帝陛下的亲自支持,不过两天,派遣前往朔方宣旨的朝臣就已经做好了出京的准备。事情虽然办得顺利,可素来行事求稳的朱玠还是觉得不够万全,思来想去一夜未眠,决定向武皇帝请旨亲自前往朔方宣旨。
三月初五,战意盎然的疏利可汗已提调出前锋三万人马,恰如事先预料的那样选择了孟川一线侵入秦境。负责防守前沿的赵倬按照既定战策,先在南坡迎战后佯败,分军诱敌,稳步后撤,已将自己的主营北移至先期指定的谷地。
三月十日,朱玠一行人出萧关向北,往朔方而去。
三月十九,晴朗夜空中一轮下弦月弯如金钩。
朱玠沿着荒凉小径拼命赶路。同样的残月清辉之下,李元徵站在衰草萋萋的原野之上,抬头仰望天边悬月,想着遥远的长安,想着眼前这渐次消损的月面,其实就是一场大战的倒计时。
孟川高地上,毕再遇刚刚下令结营。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根紧绷的弓弦,然而箭锋所指,却又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三月二十,柔冉与其他蒙兀五部主力约十万人被一路胜果所诱,稳步南下。疏利可汗在击败了赵倬之后,又顺利地破开了赵广的防线,正处于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候。在毕再遇的计划中,接下来只要秦军能慢慢放开东南两翼,再将主营玄甲铁骑调至高地结阵,那么决战之地,就能按照事先的计划,围在最有地势之利的孟川之西。
一场战事的胜利来源于多个方面,大规模战局不同于小型接触战,无论设计得多么巧妙,其中最为关键的部分,依旧在于实力、配合以及必不可少的后勤支援。
朔方军常年扎根于北疆数十年,更是昔日平金人的主力,这支军队本身的战力给了李元徵和毕再遇最大的支持。充足的筹备,完美的布局,再加上全军上下如虹的士气,两人已经准备好了要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他们有充足的信心,能将来犯之敌一剑封喉。
三月二十三日夜,孟川大营内千帐灯火,远望灿如繁星。
李景仁手托一份战报,飞奔进了主帐,来不及行礼,先高声叫道:“殿下、毕将军!赵端、袁沣两位将军部战报!”
正对着帐内沙盘默然沉思的毕再遇急速起身,接过战报飞快地拆开阅看,扫了几行字后,面上露出浅淡的笑容。
“看样子,这一定是捷报!”从主位上走过来的李元徵顿时松了口气:“自从蒙兀主力越过边境之后,这还是他们吃到的第一场败仗。也不知此刻柔冉的那位疏利可汗心情如何?”
虽然很兴奋,但李元徵心里到底还是没有完全想通,急忙问道:“毕将军,蒙兀人一路南下,我军虽没敢让他过于轻松,但也费力喂了不少的胜果。所谓骄兵必败,让疏利一直这么得意自满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要命赵端、袁沣两部联手出击,让他务必先吃一个败仗呢?”
“回太子,这一仗有两个目的。”毕再遇示意两人看向沙盘,耐心解释道:“其一,必须要将其主力完全逼到孟川我们的口袋中来;其二,这场败绩虽然难伤其根本,但对蒙兀人一路得胜的士气依旧是个打击。”
李元徵急切问道:“照这么算来,是不是……”
毕再遇点了点头:“是。联营战报已到,我们很快就能看到柔冉疏利可汗的那面王旗了。”
三月二十七,蒙兀各部黑压压的乌甲铁兵呈一线长阵,向西碾过。
三月二十八,赵端、袁沣两部,成功于北线合围。
三月三十,疏利可汗挺进孟川西,发现前方高地有重兵结营,但却并未后退。
“直到此时还未察觉危机,不肯回头……疏利可汗这是将柔冉和其他蒙兀部落送上了死路。”李元徵立于长坡之上,风满襟袖,仰头看了看当空依旧光芒四射的红日。
连日少眠,他的眼底遍布血丝,鼻翼两侧也有浅浅的青灰之色,但大战风云聚于眼前,兴奋感溢满四肢百骸,身体的疲倦感对这个强健的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他此刻脑中毫无杂念,一心只想着眼前的战事。
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没有那么多的幸运,那么多的如意,反倒更有可能是层层压顶,似乎永无清朗之日的乌云与阴霾。
李元徵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帅帐。
日落,日出,新的一天开始。无风,无云,朝阳暖日当空。
大营诸将踏着第一缕曙光集结在帅帐之内,围绕沙盘聆听主将最后的指令。
战策早已商定,不需要太多的强调。此战虽是由毕再遇主谋,但李元徵毕竟是太子,一切军事部署也都向他禀报过,所以他还是名义上的主帅。只见李元徵将手中一枚小旗端端正正插进了沙盘上柔冉的营地中,转身走向帅座,面向众将郑重抱拳。
“柔冉与蒙兀五部十万主力悉数南下,铁蹄所向,图谋的是我大秦的锦绣江山。边境子民,时时受兵患之苦,沙场之上,曾折损过多少儿郎?今日之役,愿诸位与孤同心协力,息北疆烽火,保百姓安居!”
在一片“誓死追随殿下!”的激昂应答声中,李元徵体内的血液不知为何也有些沸腾。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惊世大战之中,那么未来回想追忆之时,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也不会后悔。
不过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战令方下,帅帐外便遥遥传来喧哗之声。毕再遇发烫的头脑瞬间冷却了下来,转头深深看了李元徵一眼。
艳阳未至中天,洒落的光线还透着微微绯色。镶金嵌宝的圣旨被高举在空中,光芒耀目。
朱玠托着黄帛圣旨,自军营中穿行而过。
到了中军帅帐的帘门外,一路引领在前的李景仁躬身行礼:“朱相请进。”
朱玠停下脚步,看了看已被遣出帐外的诸将领,冷笑一声,高声道:“请太子殿下与谯国公出帐领旨。”
周边众将俱是面色沉沉一言不发,静寂与僵持的气氛弥漫开来,连帐前原本低垂的大旗似乎都有所感觉,旗面开始轻微地飘动。
在朱玠第三次喝令接旨之后,主帐的厚帘自内被人掀起,李元徵终于迈步而出,努力将音调压得平和:“朱相,此来何事?”
朱玠躬身行礼后,面色冷峻道:“启禀太子殿下,陛下旨意,请殿下与谯国公接旨,殿下身为子臣自当恭领,莫非殿下有什么别的打算?”
无奈,李元徵只得下拜,其他众人见了也不敢再言,皆跪下听宣。
朱玠唰的一下展开圣旨,高声宣道:“陛下诏命:令朔方大营只可闭关御敌,不得主动寻衅,随意扩大战事。如有违抗,依法论罪,钦此!”
一句话挑起了周边众将眉间的火星,场面一时有些躁动。
李元徵按住性子,抬手先安抚诸将,自己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父皇为何命我军不得主动出击?岂不知错失良机。”
话音刚落,才起的风势突然间转急,将中军帅旗和宣诏使仪仗黄幡一起吹得猎猎作响。
一旁的毕再遇神色焦灼,恳求道:“朱相,柔冉人已经挥兵南下,此战若胜,于漠北战局至关重要,对我军日后与漠北的战事大有帮助,朱相就不能看在大局的分上,退让一步吗?”
“毕再遇,你想抗旨不成?你可知抗旨不遵如同谋逆,是对陛下大不敬,居然还敢执迷不悟?你不能因为求战心切就怂恿太子贪功冒进,置将士性命于不顾,你想陷太子于不忠不孝吗?”朱玠的嘴唇颤抖了几下,高声叫道:“请太子殿下接旨!”
李元徵盯着眼前被高高举起的那方黄绢,面色渐渐转冷。
一直紧盯他不放的朱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咬住了牙关,须发微颤:“太子殿下,请听微臣一言。圣命当前,不容违抗,殿下难道要成为一个不忠不孝的逆子吗?请殿下接旨。”
李元徵紧绷的眸色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将视线从那卷明晃晃的圣旨上移开,站起身来,转向旁侧,叫了一声:“毕再遇。”
“末将在!”
李元徵紧握腰间佩剑,朗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秦军上下,乃是听从孤军令行事。此战之后,无论何等罪名加身,我李元徵一人承担!孤命你全权指挥此战,你即刻下令出兵,指挥将士作战!”
“末将领命!”
朱玠面色如雪,抬手颤颤地指向李元徵,却又喉间发紧,说不出话来。
毕再遇转身面对众将,含泪高声道:“各位将军!”
“在!”
“军令已下,随我出战!”
“杀!杀!杀!”
震天的声浪四方波动,秦字旗迎风招展。
军帐内,厚厚的牛皮帐布挡不住遥遥传来的冲杀声,缝隙处透进的火把光影照在朱玠阴沉的脸上,不停地跳跃扭动。
此刻陪同这位宣诏使留在帅帐内的人只有李元徵。朱玠面对站在他眼前的李元徵眸色冷肃地摇了摇头。
“微臣跟随陛下二十多年,自认为也算是开过眼界的人,却从未见过……像太子殿下与谯国公这般胆大妄为、藐视君威的臣下。可见在殿下眼中,既没有陛下,更没有朝廷。”
李元徵神色如常,眉梢眼底带着一丝奇异的放松感:“朱相明说吧,你想要怎样?”
帐内的气氛略显微妙地沉寂了下来,本该立即回答他这句话的朱玠突然间觉得有些紧张,背心额角微微渗出冷汗。朱玠冷笑一声:“我大秦自有律法,殿下今日所为该如何定论还需陛下定夺,陛下要怎么处置,就当怎么处置,并非微臣想要怎样。”
李元徵慢慢点了点头:“明白了。你想要孤回京受审,是吗?”李元徵眸中生起嘲讽之色,但也并未为难他:“待孤安排好战后大局,自会回京。”
朱玠抬起头:“既如此,那微臣就告辞了。”
“当众抗旨不接,孤是当朝储君,又掌领兵权,如此举动当为第一大忌,朱相若只要紧抓不放,进言父皇废太子,谁能为孤辩解?”李元徵缓缓回身:“这正是您千里来此想要达到的目的吧?”
朱玠紧蹙的双眉抽动了两下,眸色也有些迷茫:“殿下言重了,微臣绝无此意。不过,殿下既然明白这一点……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元徵踱步来到帐中的沙盘前,拔下了最高处的一面小旗:“孤已经说过了,为了大秦未来的和平,必须在孰轻孰重之间做了个选择。”
朱玠仰首闭目良久,似乎也有所触动,可等他再次睁开双眸时,眼底依然是一片阴寒:“无论太子是为了什么,殿下抗旨不遵,毕再遇目无朝廷这是事实!君威方能国安,陛下若要江山稳固,就绝不能再继续放纵……”
李元徵轻柔地笑了一声,捻动指尖将小旗扔开,转而握住了腰侧佩剑:“该怎么定罪那是后话,总得回了京城才能办。现在,孤还是代父皇坐镇三军,大战已发,孤要去与众将军并肩而战了。就请朱相回长安静候佳音吧!”
话音方落,李元徵便转过身去,掀起了帐帘大步而出。身后的朱玠伫立良久,头颅低垂,面上表情僵硬,没有任何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