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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序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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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杨崇云这女人的一些故事,我是这样听说的:她曾是逍遥门骄傲的大师姐,可心性太恶,十五岁刹师判门去投靠了魔教风雪宗。可没过几年武林要围剿风雪宗,又被她听说了,便偷了风雪宗中至宝,再次反水出来,要回正道。还口口声声说她是武林盟主手下安插出去的暗棋。后来不知怎的,就被人查出真实目的了,杀了一些人,而后逃去了昆仑山。据说最后跌下了冰川,尸骨未能被找到,应当是死了。
很有一段时间里,关于杨崇云的故事在江湖上被传的沸沸扬扬,有人说她是杨玉环族人,与那妖妃一样是个绝色祸害。也有人说她是个丑女,长得与糙男人一般模样,还爱乱涂胭脂粉。各类说法不一,也不知其中真实。
那日偶然在茶楼听到些江湖人对谈,我又了解到些许关于杨崇云的新传闻——她生前有着金兰之好,是很爱一个女人。我便不禁在心中好奇起来,这杨崇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数次背弃宗门,莫非心中还有真挚的感情留存吗?又是谁会被她所爱,会对她倾心呢?
有个女人登门拜访了我。
她毫不客气,一把利剑顶在我的咽喉:“你为什么四处打听杨崇云?”
我吓极,平日里只在话本里见过刀光剑影,突然真出现在面前,着实害怕。冷静了半晌后才答她:“我想……我想写一部关于她的书。”
她挑眉,眼角的旧伤并没影响她的容貌,问我道:“全江湖都在骂她,你又为什么要写她?你对她又了解几分,就敢妄自撰写她的故事?”
我道:“故事本就在口口相传中失了真,过往那些英雄事迹里也难免有杜撰痕迹。况且世人对杨崇云的评价也不全是谴责。如今我为她写一点传奇事迹,其中添几分好,也算是谢谢她给我带来诸多有趣听闻。”
而后过去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真会杀了我,她却收回了剑。对我说道:“既然如此,我可以讲一些关于她的事情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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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赤火教势力山林内。
一行人于湿热的密林中走着。带头的是两个魁梧的兜帽男子,后头跟着一帮长枪侍卫。中间有一小童一老者一年轻女子,小童捧着个熏香炉,是用以驱蚊防虫用。女子抱着手,冷着一张脸望着前面。老者白须赤发,身披长袍,语气讨好道:
“杨大人,这赤焰蟒王……乃是百年难有的奇物。赤火教在此成立不过三年零五月余,确实是没有见过啊。”
女子侧头沉默一会,勾唇轻笑道:
“燃眉长老,这荆楚地方,是你们的地盘。风雪宗总归有不熟悉之处,此前提了不合理的要求,还请见谅了。”
老者如释重负般叹声气,背起手,点头道:“能得到杨大人的谅解,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大人切莫客气,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老夫讲便是了。”
这被叫做杨大人的女子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望向老者,十分客气道:“既然如此,那还请赤火教尽一份地主之谊,帮忙打听打听那冰心莲……要如何才能弄到吧。”
老者大惊,后退一步,“冰心莲?极寒之物冰心莲?那不是只有昆仑雪山上才生长的么?”
女子垂眸,“冰心莲生于昆仑山,五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珍奇无比。我们风雪宗等了四年,可是它们竟然在开花时被人先一步摘走了。”
老者思忖片刻,骤然冷汗滴落,“能在贵宗眼皮子底下夺食,莫非是……武当派?”
女子耸耸肩,“应该是吧。”又看向老者,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叹气道:
“拿不到赤焰蟒王胆,我空手回去一定会被教主处罚。眼下只有抢冰心莲回去,说不定才能将功补过。不过我带来的人手不够。这样吧,燃眉长老,你收拾收拾,召集你们教众,今夜就随我攻上武当山。”
老者大骇,武当派如今是什么实力?就算整个赤火教全部出动,只怕都不够杀到他们半山腰的。杨崇云这个天杀的小娘皮子,跟她主子慕青衫一个德行。两面三刀的。装出一副体谅人的样子,却处处仗势欺人!
女子察觉到老者面色异样,瞬间收起了笑容,质疑道:“怎么,燃眉长老不愿意?拿风雪宗好处的时候承诺的比谁都诚心,现在让你们帮个小忙,就这般抵触了?”说话间,手已经放到了腰侧剑柄上。
老者正欲开口再作周旋,突然从林子里传来一声——“报!”。只见一人手拿竹卷密函,踏树飞身而来,稳稳落在几人面前,跪地双手奉呈。老者看一眼女子,见女子点头后,他才上前拿去。展开一看,面上骤然大喜。笑道:
“是陈教主的来信,他找到赤焰蟒王胆的下落了!”
女子蹙眉,疑惑不已,接过一看,只见那密函上写着:「峨眉派,藏有赤焰蟒王胆。」
立秋了。
峨眉派近些年来颇有些阴盛阳衰的态势,外门弟子八十八,六十六个姑娘家。十位内门大弟子,八个都是女孩子。
“就快变成尼姑庵了。”副掌门这么说道。
时正逢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将于洛阳召开,峨眉派自然也收到了英雄贴。观主闭了关,把派中上下杂事一切都丢给副掌门打理。然而这副掌门从还是个徒弟的时候就懒的要死,根本就不想当这劳什子副掌门。是因派中实在是无人可用了,他才硬着头皮顶上。
于是这本该他亲自出席的武林大会,就被他草率以抽签选出的内门弟子代替之了。
抽中红签的是一位女徒弟,名叫裴鸿雪。
这裴鸿雪刚满十九岁,算是个年轻徒弟。但实力却是十位内门弟子里最凶悍的那个。一手残虹剑舞的惊涛骇浪,绵里藏针。分明未曾下山杀过人,一招一式竟比亡命徒更狠。同辈人与她互搏,都得先让她换上木剑才敢。
和她剑法一样高的是她本人的脾性。
太傲,太正义。嫉恶如仇过了分。看着斯文安静一个姑娘家,发起火来能追人十里。上次让她和几个师妹下山采购布料,结果竟然打了人家八卦门的弟子——就因为那八卦门弟子摸了一下人家屁股,被她给看见了。就活生生把人从布坊里打到人家八卦门门口。
结果那弟子竟然是八卦门门主的大儿子。
副掌门带重礼亲自登门道歉之。
这做事就毫不考虑后果的。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人情世故当头,其余的都可以放一放了。八卦门和峨眉派同属巴蜀四门三大派,再怎么说也得看看人家面子。
她抽中这下山签,副掌门是一面安心一面担心。单论武功而言,裴鸿雪跑这一趟是的确没什么问题,可就怕她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这助一下,那助一下,最后惹出什么大麻烦。
且还有一个令人不安的因素——
“列祖师福佑,弟子愿下山为峨眉派争光。”
黄昏把人的影子拉长,秀气姑娘身着剑袍,跪在蒲团上,面向祠堂中的牌位叩头。副掌门站在一边,摸着胡子思量着——这裴鸿雪,长得实在是太过于漂亮。只淡妆粉饰,瞧着便令人动心。尤其一双桃花眼生的妙,一瞥一望可谓惊鸿。
属实不能派这么一个漂亮姑娘去淌浑水。乱世尘尘,红颜反倒是罪过了,就这么放她下山,实在是放心不下。
“鸿雪,你看大师兄替你跑这一趟如何?这山高路远,你一个姑娘家——”
副掌门话还没说完,裴鸿雪扬起了头,长睫微垂,薄凉笑道,“师叔可是觉得我女儿家出行不便?那我女扮男装便是了。”
她真是铁了心要去的。竟然狠心把一头长发剪去了大半,换上一身粗布袍,紧束胸腰。墨发高绾,如男子一般梳高冠。这般叉腰站在大堂门口,一眼看去确实不像姑娘家了,但也不像个男人,倒像是……
大师兄脱口而出:“哇,这是哪儿来的宦官太监?咱们峨眉山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大师兄惨遭暴打。
副掌门扼腕叹息,捶胸顿足,想去找山中闭关的掌门商议,不料这老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挪了个窝!竟然不在原先那个山洞里了。
而裴鸿雪还在不满着,成天垮着脸,嘟囔着:“怎么了,签儿是我抽到的,我也扮成男人了。师叔还是不准我下山,莫非是重男轻女不成?”
大师兄扶额悲痛道:“师叔,你就依了她吧。”
副掌门大叹一声,摆摆手。只道若是有难处,便只管回峨眉便是。
于是拿上佩剑腰牌和盘缠通牒,裴鸿雪这就开开心心地辞别师门了。
“裴师姐,裴师姐!”小师妹追出来,一双眼睛哭得肿成樱桃模样:“裴师姐你真的要走?”
后面跟着大师兄,抱着一双手,挑眉道:“好啦,你裴师姐凶的要命,我还怕她欺负别家弟子呢。你倒先担心起她来了。”
……
换了平日裴鸿雪又要抡胳膊教训人了。可今日她知道,这家伙是在变着法安慰小师妹。于是便压下了火,弯了眼角,轻笑道:“小师妹,武林大会而已,去露个面就能回来了。能有什么事?放心好了,到时候带点心给你。”
小师妹还是哭,裴鸿雪叹气,与师兄交换几个眼神,见对方点点头,她心一横,便头也不回的就下山去了。
使着轻功,几步踏过了摇摇晃晃的天道铁索桥。刚行至半山腰,却看见路上站着个熟悉人影,裴鸿雪仔细一瞧,竟然是和她同辈的李清尘,墨发女子斜着纤细腰身,倚在棵栗子树下,见人来了,略抬眸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清尘?你这是……”裴鸿雪顿住脚步,有些心虚地发问。
对方却毫无回应,似是没听到一般。
她垂眸,埋头继续往山下走去。脚下枯叶被踩得嘎吱作响,这李清尘才终于移动身子,挡在路上,开口道:
“裴鸿雪,你倒是走的不声不响,连个招呼都不打。”
裴鸿雪说:“此番前去并非什么大事,我不想打扰大家。”
李清尘皱眉,放下了架子几步走到裴鸿雪面前,一双眼睛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轻轻咬着牙,颤声念道:“不想让大家送行,那也不想让我知道吗?”
裴鸿雪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许是松鼠之类的小兽从树上经过,踩落了几粒板栗果实。被裴鸿雪瞥见了,眼疾手快,那带刺的硬东西刚要砸到李清尘头上,就被裴鸿雪伸手捉了去。带起一股微凉轻风,直教李清尘眷恋。眸中一暗,抬起手想要触碰面前这似雪般明净的女子。却不想被裴鸿雪猛地闪身躲开,将二人又拉开一段距离。
裴鸿雪道:“清尘,我要走了。”手里紧紧捏着师父赐的剑。
李清尘眼神里含着莫大的羞赧与愤恨,一字一顿道:“裴鸿雪,怎么自从师娘死后,你就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此话一出,登时就让裴鸿雪怒意上头,那桃花眼圆瞪,白花花贝齿紧咬,大声喝道:“李清尘!注意你的言辞!”
李清尘浑身一震,自知说错了话,复又软下语气,恳求道:“鸿雪,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裴鸿雪摇头,长叹一声。抬头只见日沉西山,是时候已不早。再望向李清尘,终于狠下了心,冷冷说道:
“你剑法太差,路上遇事只是拖累。且你我二人同为女子,姻缘之事必不可能,何必要再如此纠缠?我若成事归来,那自然是最好。倘若客死他乡,也不是你该管的事。李清尘,同门一场,相识为幸。此番别过,后会有期。”
说罢便摇身一闪,往下山的路上去了。只片刻后身后便隐隐传来女子伤心的沉闷哭声,裴鸿雪眉头一撇,心里也百般不是滋味。
天擦黑时候,才终于搭上了去洛阳的马车。路途颠簸,裴鸿雪睡不着。在心里念了会与李清尘之间的往事,越想越觉着自己说话过分,只好转移注意力,隔着布料去轻轻感受师传佩剑上的纹路,思绪如此这般,便飘回了许多年前的一次衡山少年英雄会。
……
她是师门同辈里资质最高的徒弟,甚至连年长自己几岁的师兄和她比划起剑法招数来,都要落个下风。得师祖秘传剑法后,更是骄傲自满了。许是让师父察觉到这一点,便要带她去参加一回那仅次于华山论剑规模的衡山少年英雄会。说让她与各派小辈高手比试一番,也能长长见识,这般以后才能学的更踏实些。
道理裴鸿雪都懂,但心里边仍是不以为然。华山论剑暂且不提,场上都是些深不可测的高手老前辈。但这少年英雄会的话,岂不就是同辈人切磋基础把戏?大家都是闭关门内习武,未曾闯荡江湖,试问有几人天资能高过她?
可这想法便在抵达衡山后,被事实无情地磨灭了。
裴鸿雪到现在还记得那位站在论剑场上轻抚长剑的姑娘,面上挂着的是如何不可一世的冰冷表情。一身桃红晕染薄纱衣袍被山风刮的翻飞,勾勒出豆蔻年纪纤细的腰身与单薄的形状。
“逍遥门这真是出来了个不得了的奇才啊,连胜十八场气都不喘一下。”师父摸着下巴,连声赞叹道。
旁边一抱剑看客闻言,‘嘶’了一声,说道:“那未必,女人习武最易受红尘感情纷扰,这小姑娘的前途还是要等上个七八年开了情智后,才可下定论。”
这话听的裴鸿雪极不舒服,怎么的,女子容易受红尘,男子就很有毅力了?那些个因情废武的浪子事迹也不下少数。
而彼时的她还是自负的,听师父说对方只长自己两岁,提剑便要上前去与之较量一番。待会下面人就该谈论峨眉山最得意弟子了,她想。
裴鸿雪抱了拳行了礼,自报家门后亮声问道:“敢问姑娘姓名?”
对方却毫无回应,甚至面上一丝波澜都未起。只垂眸看着剑,仿佛没听到没看到裴鸿雪这么大一个对手站在她面前。
裴鸿雪惊诧,差点要以为此人是个失聪高手。正在心中琢磨,却听主持一声令下。毫无防备的,她抬眼就见那姑娘如离弦箭一般挥剑旋身朝自己刺过来了。
那一剑带风,浩然剑气。裴鸿雪避之不及,慌忙出招应对。用出浑身力气使一招雨过长虹,两柄细细剑身在空中碰撞打的“铛”一声响。
好凌厉的剑法,她竟险些开局落败。
裴鸿雪一咬牙,化劲错开剑刃,旋身朝对方额上反击。只见衣纱乱舞,映得她目中所见半边皆是桃红,中间一抹白刃横挡,挡住她劈下的剑锋。裴鸿雪不由自主朝下看,恰和那姑娘对上目光。
秀气脸上一双清眸似琉璃琥珀,咫尺间天光云影都在那眼中流转。流转间却又隐隐含着悲悸,深藏在眼底,不叫人知道。
裴鸿雪顿感心头一颤,弱了力道,被弹开去。又是一番交手,她落了下风,也再也没能见到对方露出那般眼神。最后输了比试,没有任何心情缘故在里头,是她实打实的技不如人。
认输时红了脸,裴鸿雪带着些好奇与羞耻心思,再此去拜会那姑娘。她抱了拳,道了谢,一抬头,可见对方依旧沉着脸,只低头轻抚剑,高高在上,凡尘不如眼。
那主持高喊:“杨崇云,连胜十九场——”
不同于刀枪棍拳,习剑之人灵性天赋要占第一位。脑子不好的,身子不灵活的,学不成剑。裴鸿雪自小便明白这一点。偶尔看见师妹们勤修苦练却收获甚微,更是坚信了天赋鸿沟不可跨越。
她也曾自认为尚有几分天赋在身。
可衡山那场比试,她首战失利,仅十二招就败下阵来。对方还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
她们分明是同辈,何故差距如此大?裴鸿雪自尊受挫,到头来自己也是井底之蛙,不识山高水远。要说天资聪颖,估计还是得看那杨崇云。只不过这姑娘倒也令人生气,分明打赢了,怎么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实在目中无人。
就这般憋了股气在心里,久久不能化解。师父竟然还来火上浇油——男人一摸胡子,大叹一声:“哎呀!徒儿莫要灰心丧气,我看那杨姑娘——当属不世出的天才高手,咱不和她比,不和她比。”
“……”
出于三分嫉妒七分崇拜,此后裴鸿雪便踏实地练上了剑。一个月要去师爷那求教二十回。可世事无常,衡山论剑过去还不到两年,突然一道消息吹进各大门派——
“好师妹,你可听说了逍遥门的事?”
那日裴鸿雪练完剑,从竹林归来时,被自家大师兄堵了个正着。
“若又是些感情故事就莫要开口了。”裴鸿雪瞧他一眼,淡淡道。
“哎呀,不是!”大师兄愤然叉腰:“是逍遥门一个女弟子刹师判逃了!被杀的那位师父和咱小师叔年轻时关系颇好,现在他老人家正收拾行李要下山去捉人呢。”
什么?
裴鸿雪骤然浑身一冷,呢喃问道:“是谁……?”
“听说姓杨。似乎叫杨什么云……”
裴鸿雪身形不稳,一瞬大骇,脑中陡然浮现出衡山那场比试中,那明晃晃剑刃下,杨崇云流转着满目云影天光的清澈眼眸,和其下暗藏的隐忍难过。
是否从那时起……?便就有了预兆?
有人说杨崇云自幼便是个狠心的主,为了学功夫勾引师长师兄,什么下作事都能做出来。也有人说她是天生枭雄,看破了如今这世道规矩下的武人极限,方才另谋出路,剑走偏锋。
裴鸿雪听到这些话,又想起曾经那场较量,心里便就揪的慌。
她都那样厉害了,怎么还嫌不够?要至于做出刹师判道的事情吗?杨崇云是怎么想的?
数日夜里不能寐,翻来覆去,长叹短息,终究是子非鱼,不知鱼怎么想。
一开始的两年,杨崇云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音讯全无。再往后几年,就偶尔能听到些有关她的事迹了。说这女人在魔教里一路青云直上,说她于祁连山血战紫阳书院三杰全身而退。末了还得了个名号,叫“踏雪崇云鬼剑仙”。
好好的,怎么就要带个‘踏雪’二字?真是叫裴鸿雪十分介意。
又过去两年,一支从玉门关回来的车队,说杨崇云坐上了风雪宗左护法的位置。裴鸿雪听见师父长叹:想常人要花多少年才能在那般大魔教里获得一席之地,这杨崇云不到十年时间就成了教主左右手。实在令人叹服。这般好一个天才,怎么就了魔教?那车队里的人还在绘声绘色讲着,说杨崇云手底下人命无数,一本簿子写不完,说她正邪两道,黑白通吃,一面杀生,一面救人。
有人道:得亏风雪宗远在玉门关呐,不然要换作我们川蜀几大家头疼了。
是了。风雪宗本与峨眉派毫无关系的。
那日晴天霹雳,峨眉山突然收到快马加鞭密信一封。打开一看,赫然道:白兰剑仙于嘉峪关遭遇风雪宗埋伏,毙命杨崇云剑下,尸骨无存,望节哀。
白兰剑仙是谁?峨眉派李胜兰,裴鸿雪师娘。
裴鸿雪把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万般不敢信。神智恍惚了整整三日,陡然急气攻心,三窍流血。李师娘,怎么会!那可是她的师娘,是收养她的救命恩人!想师娘一生行善无数,受多少人爱戴,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落得那般客死他乡的下场?
她这些年来对杨崇云的憧憬羡慕,好奇怜惜,等种种感情,终是因为这件事,全都打碎了,汇成了恨。握紧了一柄剑斩在石上长鸣一声,咬牙切齿,在心里发毒誓,定要亲手杀了那杨崇云报仇雪恨。
一曲肝肠断。
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手刃那妖女。
漫漫回忆结束时,已是夜深了。可是马车颠簸的厉害,裴鸿雪睡不安稳。恍惚中,突然看见对面站了个细瘦的人,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手里却提着柄细剑,剑上是血淋淋鲜红一片。裴鸿雪登时坐起,浑身发毛,捞起枕边剑就刺去,却被对方躲开。刹那间电闪雷鸣,她在苍白一瞬中看见了对方的脸——狰狞冷笑着——正是杨崇云的模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一半恐惧,一半震怒,朝这女人嘶声大吼,剑锋也跟着低吟。
杨崇云却摇头不回应,只见她拂袖轻轻转身,陡然变作了许多大红色的燕子,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有一只直直朝着裴鸿雪脸上撞来,她这才从梦里惊醒。车篷顶上大雨垂打砰砰作响,闷闷雷声嘶吟。马车里一片漆黑,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
往身上一探,已是冷汗涔涔。
天擦亮的时候,车队到了夷陵城。
说是接连几日的大雨,冲垮了山路。就不得已在夷陵歇下。裴鸿雪提了行李去寻船队过江——可江边也是空无一人。也是,这样的大雨,江里头都翻腾着浑水,没人敢冒险。她无可奈何了,算了算日子,离武林大会也还有些时候,便在城内寻了个客栈,休整歇息,等着这场雨过去。
“这位女侠,吃点什么?”许是看见裴鸿雪腰侧的佩剑,上菜的小二格外热情。
“……一碗素面。”
“好嘞。”这小二吆喝一声:“素面一碗——”之后却没走,俯身小声问道:“女侠是否也是去洛阳,参加伏魔大会的?”
裴鸿雪心里一惊,伏魔大会?什么伏魔大会,洛阳不是召开那武林大会,各派人去吃个饭,客套两句,便行了吗?
这小二挺会察言观色,连忙道:“女侠,女侠莫多想,是这几日有许多刀剑客都被困在这儿。小的招待了不少,也就不小心听着了一星半点。可能只是些闲杂流言吧!”
裴鸿雪瞧了他一眼,道:“给我素面里再加个蛋吧。”
小二连忙说了声好,快步离去,就再也没来搭话了。
吃过了饭,时候也还早的很。裴鸿雪便问老板娘要了两桶热水洗了个澡。回到房中,又想起那个诡异奇怪的梦,心里实在觉得瘆得慌,便坐在床上温习了一番心法内功,又把师爷给的护身符拿出来拜了两拜,这才舒坦一些。
许是昨夜路途颠簸没休息安稳,裴鸿雪竟然坐在床上睡着了。待到醒过来的时候,楼下隐隐约约有吵闹声。她本不想管闲事的,省的生出什么变故来。直到那争吵声越来越大,还隐隐有了些打斗之意,这才披上了外褂,下楼去看。
还只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那大堂里碗碟摔碎了的残片落的满地。裴鸿雪躲在扶手后边,抬眸看,那对峙的两伙人数约十六,是刀剑相向,恶狠狠看着对方。其中有几人眼熟的很。
裴鸿雪想了一会,暗惊,这是不是……点苍派和八卦门的人?
这川蜀一代,较有名气的几大武林门派被唤作“川蜀四门三大派”。四门指唐门,八卦门,醉仙门,百草门。三大派则是峨眉派,青城派,点苍派。想来四门三大派一定都收到了召集,要去洛阳参加那武林大会去,而后一齐被这场大雨给困在了江陵城里。
八卦门弟子钢刀锃亮,握在手里气势逼人。其中一人厉声道:“少他妈放屁!就是你们这群卑鄙孙子下的毒!我家少主要是有什么意外,拿你们点苍人头涮锅!”
少主?裴鸿雪心想,难道是那个色胚?
点苍派弟子长剑在手,反握悬在背后,凌然剑气绕身,是不怒自威。其中一人朗声平静道:“阁下怎么这般血口喷人?点苍派今日刚至此处,连照面都不曾与你们少主打过,何来意图下毒?”
一个八卦门弟子急忙道:“我,我方才分明看见你们的人进厨房了!不是去投毒是做甚?”
点苍弟子闻言,气的满面通红,厉声怒骂:“你们这做贼的反倒怀疑别人!谁不知道你们八卦门商大儿子是个流氓色胚!给女人下药了就往床上抱!哼,就少用你们这帮子流氓的鸡肠揣度我们点苍派!”说罢,一剑横于胸前,竟是作势要出招了。
这客栈老板娘躲在角落里,吓得连连尖叫,“几位大侠!几位大侠手下留情!”
那八卦门弟子气的满脸通红:“给我打!”
裴鸿雪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好个八卦门,身为武林盛名正道,怎么敢如此蛮横?这样和魔教又有什么区别?真是败坏四门三大派的名声!
于是抬手抚上剑柄,提气运功,正要一步冲上前去——
突然肩上一沉。一个声音道:“姑娘且慢。”
一语气沉丹田,尽显发言者内力之浑厚。裴鸿雪一吓,连忙转身将剑护在身前,就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面前。她慌忙打量去,见他笑容可掬,神色不惊。身披件湛蓝色云纹长袍,腰悬柄银白色挂红缨长鞘。剑柄造型美观独特,花纹繁复精致,只一瞥就让令同为剑客的裴鸿雪移不开眼。这剑,这剑怕是比她此行带下山的峨眉宝剑更要出色。这柄剑的主人——这个中年男子,是什么身份?
“你是谁?”裴鸿雪往后撤了两步。
男子一手抚上山羊胡,目光向着大堂里,呵呵一笑:“姑娘莫要去管这遭闲事为好。”
裴鸿雪不敢轻举妄动。盯着着对方,蹙眉问:“怎么不管?他们身为名门弟子,竟然在人家苦心经营的客栈里这般刀剑相向,吓跑了客人不说,还砸坏许多东西。搞不好弄出人命来,老板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这中年男人却沉沉一笑,摇头道:“虚张声势罢了,他们打不起来的,姑娘且看。”
裴鸿雪便看去,也觉得疑惑起来,这两伙人间的气氛可以说是剑拔弩张到了极致,可仍是迟迟不动手,互相僵持不下。正在此时,忽然有一道声音自大门外传来,高喊道:
“师兄,师兄!百草门的兄弟请来了!”
众人都往那一看,便见一八卦门小弟子拿着柄湿漉漉的大伞,护着一褐袍青年跨入门中。这青年带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颇有一点郎中风范,进屋便问道:“商兄在何处?”
八卦门小弟子答他:“少,少主在楼上躺着,他不舒服的很!”
中年男人此时叫住裴鸿雪:“姑娘,他们要过来了,你我不妨上楼去继续旁听此事。”
裴鸿雪是似信非信瞧了这男人一眼,又琢磨了一会,见大堂里那帮子人果真往这边来了。便跟着男人先一步上了楼。二人迅速穿过了走廊,来到一客房门前,男人敲门道:“谦儿,开门。”
门便从里头被打开,一俊郎青年映入裴鸿雪眼帘。
是一头墨发乌黑浓密,五官端正气宇轩昂。这般剑眉星目,皓齿红唇,神采奕奕盯着人看,却不冒犯人。穿一身白云纹银线衣袍,负湛蓝鞘黑穗长剑在腰。
那青年抱拳作揖道:“师父!”
男人侧身,把青年肩膀一拍,说道,“谦儿,这位姑娘是峨眉派中人。”又望向裴鸿雪,说道,“姑娘,这位是我的大弟子,徐鸿谦。”
徐鸿谦?华山派大弟子徐鸿谦?
惊雷过耳,裴鸿雪一瞬反应过来眼前这中年男人是谁。正是那五岳之首,天下剑宗之华山派的副掌门,华无极。
她连忙恭敬作揖,“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冒犯了华掌门,多有得罪。”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姑娘何必突然客气?快些进来,莫让别人看见我们。”
于是进到房内,约莫是因为大雨,屋子里暗的很,这徐鸿谦竟然点了蜡烛在桌上,旁边零散搁着几本书卷。
裴鸿雪赞叹道:“看来真如传闻所说,华山徐大师兄不仅剑法超群,诗书造诣也非常了得。”
徐鸿谦合上门,这才转身抱拳行礼,“姑娘过誉了,不过是些消遣读物而已……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却不等裴鸿雪答话,又是一道陌生声音从房间角落响起:“师父怎么的这两天净找些女儿家回来?要给大师兄凑情缘不成?”说罢,一个翻身便从阴影里出来,落到裴鸿雪视线中,原来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子。穿一身练功劲装,也别了长剑笛子在腰间。
就见中年男人一掌如风,啪一声拍在这小子的头顶,沉声愠怒道:“殷儿,休的无礼!这位女侠乃是峨眉派中人,容不得你这般放肆。”又回头来望向裴鸿雪:“姑娘莫要在意,我这小弟子头一回出山走江湖,难免有些顽皮。”
裴鸿雪心中暗暗有些惊讶,这华无极是怎么得知自己是峨眉派中人的?又想起自己腰间佩剑乃是师爷所赐,想来当是以剑认人了。
旁边徐鸿谦也十分不好意思,赶紧作揖道:“我替小师弟给女侠陪个罪。”
“无事。”裴鸿雪瞧着眼前少年一脸不满地摸着头顶,又觉得有些好笑。却不想这少年突然一转眼,盯向了自己,恍然大悟一副表情:“噢,我知道了。这个大姐姐就是师父你找了好久的,那种不怎么出名的漂亮女习武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