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赋] 陇云深》玄时蘩

16、终章（上）

　　我透过狱中铁索，望见窗外一缕明亮的阳光，外间已是新朝气象，不似狱中垂死挣扎。

　　昔日的豫章王即位称帝，大赦天下。不少旧诏狱中的刑犯得以还家，自对新君感念恩德，而我，一个前朝谋逆大案要犯的亲眷，却自知再也难回平常的生活。

　　子澹废去帝号，去先朝宗庙看守，永世不出。王夙，终因是王妃的亲兄得以脱罪，遣去宁朔守关。虽仍有封爵，但明眼人都知，宁朔是龙兴之地，将一个曾有过野心的人放置于此，只为方便监视而已。

　　而宋怀恩，就这样承担了谋逆篡国几乎所有的罪名。虽然早已身死，但仍按律处了极刑。所有亲从一律斩首，家眷罚没为奴。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大概只有我，还在令新帝犯难。因我还曾有过一个义妹的名分，总不好一道处置，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狱卒也知这段往事，怕我哪一日又得顾念，倒对我颇为照顾，但大抵也知道，生死不过是几日之间的事。

　　媛娘母女亦未逃脱厄运，当日便被找了回来。谁料媛娘见到宋怀恩的死身，竟撞柱而亡。这实在令人唏嘘，宋怀恩也不是孤独而去的，至少媛娘待他真心。

　　只是，玥儿和菱儿就这样失去了双亲，我只好将她们同安儿一并带在身边抚育。眼前，他们兄妹三人正在草垛上玩耍，不过逗弄一只偶然路过的爬虫而已，竟惹得他们笑音连连。

　　毕竟是孩子，还不懂住在这里意味着什么，马上将有一场近乎绝命的审判。

　　我不由亲了亲安儿的额头，他便停下了玩耍，抬手要我抱他。我却被他那干净柔软的身子触动了情肠，眼泪崩溃而出。

　　“玉岫……”忽然，有人在身后唤我。自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曾经柔弱，也曾经无助，可后来，却变得一贯凌厉而陌生。

　　我不曾回头。如今她来看我，我该如何面对？

　　“玉岫，还不快拜见皇后？”徐姑姑在一旁高声道。

　　“徐姑姑，你且留在这儿照看孩子们，我和玉岫有话说。”她不曾怪我无理，反而吩咐徐姑姑拿点心给孩子们去吃。

　　“安儿，玥儿……不要……”我赶忙冲向安儿和玥儿，想要从他手中夺下点心，可孩子们实在太饿，又多日不见这般精美的吃食，早已送入了口中。

　　徐姑姑刚要上前斥责，却被她拦住，说道：“你亲眼见了，安儿无事，也该放心了。”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含泪欠身，同她一道向外走去。

　　“玉岫。”她细声道：“你曾救我一命，我定会想法子帮你。只是……萧綦……哦不，陛下他……总归不能对谋逆之罪太过宽纵。因此，我求了数日，能做的也只有保住女眷……”

　　“什么？”我不禁失声，“我的安儿……不，不要。求你……皇后殿下，求你不要杀他……”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能比听到这个更让我撕心裂肺。虽于礼法而言，定要尽诛子孙，可终归还有些情分在，他怎么能如此心狠。

　　“我怎能不知安儿是你的命，可国家法度却不可轻废，尤其……新朝刚立，不容有半分异心。”

　　她一面对我说着，一面望向崇玥和崇菱，“你若生的是女儿还好，为奴虽苦，好歹保住了性命。”

　　“皇后殿下……求你想想法子，留下安儿。”我知道崇玥和崇菱逃不过罚没，却只有叹息，又对着皇后拼命相求，看还能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摇着头，叹道：“我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我把理由情分说尽，可陛下却始终不肯松口。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原谅宋怀恩的理由，可见此事伤他之深。”

　　“若能找到这个理由，安儿能活吗？”我近乎发疯，不停摇晃她的衣角，“而且，不要让他入宫为宦……从此隐姓埋名，好好活着，能吗？”

　　“你若有，便说来我听，也好一起想个对策。”皇后点了点头，她未必信我能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却仍然想要知道我在最后会用什么去赌。

　　“求皇后带我面见陛下，我想亲口对陛下说。”我又对她苦苦相求，她亦点头，“若陛下仍然未允，我还有法子，定不能让你含恨……”

　　“谢皇后……若能让安儿活着，玉岫做什么都可以……”我不禁深谢她此时还有相护之意，宛若救命稻草，再也不问这一切发生的缘由。

　　是日傍晚，我特意梳洗了一番，被宫人们一路带至昭阳殿。落日的余晖静静地洒在宫墙之上，霎那间我似乎感觉自己回到了宁朔的军营。远山如墨，也一样沐浴着金辉。那里的扰攘，曾在他的铁骑之下安然，一颗如尘埃般的心，也曾因他的存在而安宁。而此时，他正在一重一重的殿宇之后，骄傲地审视着世间的一切。阶下尽是俘虏，再无一人与同。

　　“玉岫拜见陛下。”我跪行大礼，久久伏地。我的心跳得很快，又是一阵荒芜，只因我至今都不曾想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无非是求得他的顾念。

　　“你起来吧。”他的声线飘荡在空荡荡的殿宇，他独自尊贵的空间。

　　“玉岫罪重，不敢起身，如此回话倒能自在些。”我眼中含泪，望他登临御座，再不是从前相隔不远之人。

　　“你想说什么，朕知道。但宋怀恩之罪，罪及九族，亦不算多。”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此事在他心头也仍未过去。

　　“可是陛下至今未下旨赐死玉岫和安儿，不也是在念及旧情吗？以陛下的决断，若心中无情，又怎能留玉岫和安儿至今？”

　　他忽然起了身，向阶下走了几步，来到我的身前，缓缓道：“于公于私。朕并不想留着安儿，让朕犹豫的是你。”

　　我不由一惊，转而泣涕道：“玉岫一身，何其卑微……若能以性命换安儿的余生，玉岫毫不犹豫……”

　　“你随朕来。”他不曾回答，只撂下一句，便转身向内殿走去，留下一阵苍劲又凄凉的风。我只好跟随上前，绕过昭阳殿曲折的宫径，好像已然走入一生中最深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