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赋] 陇云深》玄时蘩

15、败绝

　　“怀恩，不要！”我被几个宫人带到殿中，却不曾缓解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给宋怀恩更添怒火。

　　“玉岫！你来干什么？”宋怀恩比着剑，略略回头瞥了我一眼。

　　“我来劝你，快放下刀剑！向王妃请罪，我们带着安儿回去，平平淡淡地过活，不好吗？”我乞求着，希望他能停下，好歹还有的可说，可求。

　　可他却早已没有返途，大声道：“你若来了，便去看顾孩子，何须在此多言？事已至此，难道摇尾乞怜，就能有一条生路吗？”

　　“会的！可是你若再向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停下吧……怀恩。安儿需要父亲，你还有崇玥，崇菱……”我泪流满面，大概从未如此希望他活着，能陪伴我们母子。

　　他不再回答，但却的确因此而分了心，招式之中便见疏漏。这是王妃的初衷，我与安儿，总能对他有所牵制。等到宋怀恩再回神时，王夙已占了上风。

　　刀剑就这般在我眼前晃动。安儿醒了，在宫人怀中啼哭。我的心快要碎了，想要冲向安儿，却只能被侍卫拦住。

　　宋怀恩却是越来越狠，兵器之声已然盖过哭声。我在快速闪躲的人群中寻着他，高声道：“豫章王还活着，怀恩，你赢不了！迷途知返，总有活路，不要让我们母子再受折磨了……”

　　我以为这会让宋怀恩停下。可他却只将剑在空中悬了片刻，更是拼尽全力地厮杀。他喉咙里的沉音宛若狮吼，这是对他的致命一击，却也给他带来了拼死一搏的理由。

　　忽然间，他冲我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似我很多年前初见他时一样。他武艺超群，此时竟如旋风一般尽数施展出来。原来，他亦有宽厚的脊背，灵敏如豹的身姿……只是，我从未看到过，或者，从未有过这样纯粹的，专心的，哪怕是心怀悲壮的看着他。

　　他的微笑告诉我，他大概早已猜到了豫章王还活着。那么，就是自己的死期。一切，不过是最后的挣扎。既然都要失败，为什么不更壮烈一些？也许对青史而言，他已是叛臣，但对他自己，大概却是一场完美的谢幕……

　　我惊呆了，泪水横流。安儿竟然也渐渐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父亲。直到他渐渐体力不支，我才想到此刻我不该再去劝他，而是要到他身边去。

　　我想要挣脱身边的侍卫，渐渐就要从剑戟中找到一个出口。他却看到了，喊道：“别过来，玉岫！”

　　说罢，便又甩起血染的锦袍，左右厮杀起来。他竟然越战越勇，几次绝处逢生，将剑刃送在王夙的面前，一度胜负难分。

　　王妃面上亦有紧张的神色，她命人抱紧安儿，却也故意将安儿的挣扎无助送到宋怀恩眼前，宋怀恩被这一幕激起了深恨，举剑长驱，直至王夙的心房。

　　正在这时，两侧的殿门打开了，豫章王领着一军鱼贯而入。他一身玄衣，眉目低沉，却有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将叛党拿下。”他发号施令，已是这殿中的主宰。而宋怀恩知道他将止于此处，拼出最后的力气，几个回合，便被压在十几枚剑戟之下。

　　“怀恩……”我冲破侍卫的拦阻，来到宋怀恩的身前，抱起他的身子。他倒在我的怀里，鲜血横流。

　　“玉岫。”他颤抖着唤我。

　　“我在……”我握紧他的手，是因为他再也无法让我感觉到他的力气。

　　“王妃和安儿出现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了豫章王没死。可你看看，他们……”他的眼睛望向豫章王，王妃与王夙。

　　“他们，他们却仍然要用安儿，用你来逼我。若不是这一场打斗，我又怎能坐实谋反、弑君的罪名，而他们，却都干净了……”他喘着气，有不甘，也有失败以后的荒凉和平静。

　　我泣不成声，叹他，怨他，“你既然知道如此，为什么还要如此？能活，不好吗？能和我们一处，不好吗？”

　　他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一开始，我有野心不假，却也能审时度势，可后来，我却骑虎难下，想最后一搏。你看，我战胜了许多人，你刚才不是也看得目不转睛？要知道，你从来都不曾这样看我。”

　　“怀恩……”我心痛得难以自已，此时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看他在我怀中越来越虚弱。

　　他忽然看向豫章王，眼里扫过一种男人之间复杂的凝视，又对我说道：“我以为，我和你原本没有什么相通之处。如今倒是有了。就是……就是，我们一直放在心里的那个人，都不值得。”

　　我泪如泉涌，不想细思这句话的对错，只想要把他从死生之间拽回。“怀恩，你不要死。我们还有孩子。我们是夫妻……就算从前都错了，从现在开始，流放也好，赐罪也罢，我们在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仍然是淡淡的笑，付诸着千百种的绝望和不舍。“你不是让我，去求……求他。你去，好好求一求……我死不足惜，不要伤害安儿，还有玥儿，崇菱……去，快去啊……”

　　他推了推我，其实全然无力。我知道，他想安心些，托付好儿女就是他最后的期待。我只好向豫章王一跪，泣不成声，“求大王开恩……”

　　“谋反之罪，要本王如何宽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曾经一道出生入死，如今却刀兵相见。实在令人遗憾。你是本王妹夫，灭九族之罪该怎么算？罢了……”豫章王眼睑低垂，长叹道。

　　话音刚落。宋怀恩好像松了一口气，用手指着安儿的方向。我赶忙从王妃手中抱回安儿，再向这边走时，却只见他轰然倒地。那块他私藏的王妃的巾子，也随着他最后的气力被抛向天空。他始终贴身藏着，如今又还了回去，从不顾惜它的主人到底在不在意，也从不顾惜他的这份执念终究给他带来了什么。

　　我呆呆地伫立，久久不能回神。身后是豫章王的令声，将所有人带走下狱。我自然要同去的，却毫无感觉，一手抱着安儿，又任凭他们将我的另一只手腕，与幸存的兵士拴在一处。

　　就这样，我向前走着。走过王妃的身前。“玉岫……”她低声唤我，有些顾惜旧情的意思，可我却再也无法用从前的目光看她。

　　我走过豫章王的面前，亦觉得心地寒凉彻底。宋怀恩的确是有贪念欲望，可他，也未尝没有。区别只在探囊取物和痴心妄想，一切不在命定，而在人谋。

　　对面走来的是自偏殿而被召回的子澹。我懂了，那份逊位诏书就要昭告天下。

　　可我，却不曾听见。殿门已关，内外相隔，新旧更换。作为弑君谋逆的罪臣亲眷，怎能仰头又见新朝的美好，在阳光下继续如从前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