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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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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潺潺流过上虞祝家的池塘,池边的杨柳揽着水镜自顾,放任柳枝儿轻浮地去逗弄亭中的少女。
可那形容美丽的少女却冷漠得紧,对它的讨好也不理不睬。
石桌上的花茶早便凉了。
银心触及杯壁便觉得冷了,只能倒了,重新添上一杯。
连茶水都凉了,更何况那几碟的糕点,怕是已经发硬。
这些东西都是小姐平素最爱吃的,今日不知怎么了,竟是一点没动。想到这里,银心不由地向斜倚在亭间的小姐看去。
祝英台上穿桃花云雾烟罗衫,下是一条简单的旋涡纹纱绣裙,头上只插了支鎏金蝶形玉钗,显得娇俏可人。
这桃花云雾烟罗衫是祝英台今早叫银心从旧衣中找出来,这衣衫是早些年做的,已不是流行的款式,上面的桃花也太过小女孩子气。
自祝英台大了些后,便一直压在箱底,不曾拿出来过。也不知怎么,祝英台今日竟突然想穿了。
银心倒也不奇怪,她家小姐天生聪颖,与别家不同,总是有许多新奇的念头。
便是此刻,祝英台跳望着远处的一点黛色的山,也不是只是在发呆而已。
和小姐不同,银心想的很少,平日里也只围着小姐打转。
虽常有人说她的小姐是个怪人,她也只当旁人妒嫉小姐的聪颖。
黄良玉便在此刻到了。
她低声柔柔地唤声“英台”便将神游天外的祝英台拉了回来。
“玉姐姐,怎的过来也不与我支会一声?”祝英台笑着叫银心添了杯花茶。
“真是不巧,八哥他起早出门去了。”
黄良玉出身富贵,家中与祝家是世交,也是祝英台为数不多的手帕交。
黄良玉缓身在祝英台的招呼下坐下,接过银心递来茶,才听见祝英台又在逗她,红着脸白了她一眼:”我过来看你,同你八哥有关系?当真是讨打。”
祝英台却不肯放过她:“今日不找,来日便是了!”
“尽是些诨话。”黄良玉板起脸呵斥她:“男女有别,莫要再开玩笑了!”
祝英台瞟了黄良玉眼:“原来姐姐还不知晓呢!”
黄良玉不解:“何事?”
祝英台笑道:“好女百家求。家父今日准备上门拜访令尊,去为八哥议亲。”
黄良玉刹时便红了脸,良久,红晕消散,便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温柔模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虽是父母之命,我八哥也是难得的好儿郎。”祝英台将几碟点心往黄良玉那推了推:“八哥喜欢五姐姐,玉姐姐又是怎么看八哥的。”
黄良玉思索半刻,道:“八公子才华横溢,仪表堂堂,自是好极了。我对父亲的安排并无异议。
"那便好。"祝英台放下心来,忽略了黄良玉的回答过于客观,也趋轻避重地没有回答任何关于情感的偏向。
黄良玉也顺其自然地转过这个话题:“英台过上几年也要议亲了,不知瞧得上哪家的公子?”
视英台笑着摇了摇头:“尚早,我父亲还想多留我几年。”
“那也是早晚的事,只当说说私话,叫我知道些,也好帮你一起相看。”黄良玉却是好奇得紧,哄着她。
祝英台无奈,只好道:“上虞的公子我大多知晓认得,其中不令人中龙凤。只是我不曾有中意的,也与他们没什么感情。”
“那英台喜欢什么样的?”黄良玉问他。
祝英台一愣,眼眸轻轻垂下,半掩住那一剪秋水眸,低声道:“今年书院的学子又借道上虞求学去了。”
她的答非所问,让黄良玉不解之余,又为之悲叹。
祝英台想去书院求学,黄良玉是知道的。
“我今年又同娘亲请求去尼山求学,娘亲说我大逆不道,关了我三日,叫我好生反省。”祝英台一脸冷静道:“但我反省那么多年,我还是那个难以理解的怪胎。我清楚,少有男子愿意娶我这般的女子,但我不会去改。“
祝英台遥望远山,记起梦中的那位将军,她笑得温柔,说的傲慢:“因为我知道,错的不是我。总有一天,所有女人都会知道,是这个朝代、是过往,错了!而不是我祝英台!!!”
"英台!"黄良玉吓得起了身,喝道。
祝英台冲她眨眨眼,用手遮了唇,笑着做了个止声的动作。
黄良玉见她还有分寸,才松了口气,软身坐回去,灌了杯花茶压惊,却听祝英台又重新道:“我要嫁的人——知我,懂我,重我,爱我,哪管他是不是世家公子呢。”
祝英台轻描淡写地取笑自己:”祝英台也不过是上虞的一介怪胎罢了。”
黄良玉垂首,半的才轻嘲出声:”当真是……妄自菲薄。”
话已至此,黄良玉只能略过,问些家常事:“听人说,伯母带你去了清霄观,可有成效?“
对于祝英台怪梦缠身之事,黄良玉也是知晓的。
“都是用鬼神做幌子,怎的神婆没用,道士便有用了?”祝英台取笑道。
“那么,昨夜又做了那个怪梦!”黄良玉叹息道。
“不!”
祝英台在黄良玉不解的目光中微笑了起来:“算个好梦了。”
黄良玉小坐了片刻,便带着丫鬟打道回府去了,得知祝家要上门提亲,她怎能安心在此坐下去。还是回家准备准备,别失了礼数。
等黄良玉回去,祝英台也不想在外面久留了,正值江南的春日,小雨酥润是常客,惯是风雅,却易惹风寒,还是回屋的好。
银心的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收拾好了残局:“小姐,我们走吧。”
银心的下巴稍尖,却生着一双大眼睛,分外清秀。身为祝英台的贴身大丫鬟,平日里算是“半个小姐”,养出了几分气度。
祝英台瞧着连连叹息。
银心见了,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姐这是怎么了呢?可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什么,只是瞧着我的银心生的那么好,不知便宜了哪家的男子?”祝英台逗她。
银心听了,羞红了脸,跺跺脚:“小姐!!!”
却只惹得祝英台轻笑出声,半响,银心才缓过神来:“无论是哪家,我总归是要跟小姐一起,小姐在哪我便在哪里!”
银心自认不是什么聪明人,也没有什么好眼光,却知道小姐聪明,只有跟在小姐身边才有大好的前途。
主仆嬉闹了一番,回屋看书去了,左右也出不了门。
午时到了小睡的点,祝夫人出门回来了,叫人送来了一盒子道符,叫祝英台压在枕底驱邪。
在母亲一片慈爱之心的压迫下,祝英台只能将那厚厚的一叠道符压在了枕头底下,生生将枕头垫高了许多。
过高的枕头,叫人备感不适。祝英台翻来覆去半个时辰,愣是没有一点睡意。
心里暗恨:那些道士神婆解决不了怪梦,便只能叫她睡不着,也算是解决。
忍无可忍之下,祝英台偷偷将压在枕头底下的那一叠道符扔在了床底下。这下子不到一刻钟,她便去见周公。
还是那个怪梦。
祝英台看了看手腕上那根白线还牢牢的绑在她的手上,另一端牵着的还是小桃红。
她下意识地一扯。
那弱不经风的白线就此扯断。
等等?!!
祝英台瞪大眼睛勾起那根白线:
断了?!!
祝英台不敢相信困扰了她那么久的事就这么解决了,但想想也是,东西用久了总会坏的。
可这线可以当做凡物处理吗?深想无益,反受其扰。
祝英台随遇而安地用白线编了个手链套在了手上,想着将军府上那个巨大的花园,打算去哪里扑蝶。
身边还是小桃红,这丫头正在和云绣说话,祝英台顺便听了一耳朵。
"......云绣姐姐今日怎的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好事?"小桃红问。
云绣皎好的面容上已是压抑不住的笑意:“将军说要办一家女子学堂,我们府上的丫鬟仆妇都可以免费入学。
小桃红起笑了:”是学女红织布吗?”
自谢道蕴上尼山授课后,时下也偶有女子学堂开办,教授的多为女红女诫、礼节妇道。女子生来相夫教子,所学自当与男子不同。但能上学堂对平民女子来讲,已是天大的恩惠。
故小桃红有此一问。
云绣却摇了摇头,骄傲道:“我们将军怎与旁人相同,不止女红呢!还有夫子教我们识字读书勒!”
小桃红怔了下,旋即,笑若星子落眼,点点璀璨。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将军和旁人不一样!”
学堂吗?
祝英台不禁起了好奇心,去花园的路上一路听过去才摸清了情况。
自府上将军回来,不知怎么起了办学堂的心思。
将军府上的仆人大多出草莽,大字不识,只能干些服侍人的力气活。将军建的不止女子学堂,还有男子学堂,教人读书识字,有个一技之长,学些粗浅的学问。若是有读书的天分,也不妨提拔。
学堂小,教的粗浅,必不会让各大世家警惕。时下书籍学问多为世家所藏,贫民不得半点,有才有识之人出自世家,而后为官,由此权势归世家。
将军的学堂设得巧妙,授人予渔,却不触底限。
念及此,祝英台自感不如。她也曾想办个学堂,却被父母遏止,府上下人除银心外,无人前来听学。
稍长时,她才明了,下人们忙于生计;琴棋书画,念书识字,耗时经年,方可小有所成。
学成,却又非世家无以之谋官谋生。于他们而言,这些,可使之倾家荡产,却一无所获。
祝英台稍做叹息,却发觉沿路的人越发少,才到花园口,便见那跟在将军后的胖小将正顶着日头,靠在树上打瞌睡。
摇摇晃晃的像醉了酒的猪,全然没有那日对小桃红的凶神恶煞的样子,倒是傻乎乎的。
见状,祝英台不由偷笑一声,走过小将身侧时,不经意地推了他一把,只听得一声巨响。
"哎哟!!!”
杀猪般的惨叫。
祝英台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叫他仗势欺人!!!
祝英台最喜欢将军府上的花园,倾半府之地造就,半是桃花影落,半是群芳斗艳,景致非常。
此前,她被束缚在小桃红边,来去匆匆,未能观赏。如今恢复自由,自然要好好赏玩。
尤其是府上的桃花林小桃红只在边缘徘徊,从不深入。她祝英台来去自在,当然要深入林中一观。
云英渐落,红痕染衣。花满枝哑间,只余几隙清光。
花地柔软,让祝英台忍不住跺跺脚,提裙在园中撒欢,才跑了几步,却见花影娑婆下,立着一块青白的墓碑已落了厚厚一层花衣。
而下人口中年少有为的将军披着一身白衣,盘坐在墓前,正伸手去扫那一层厚厚的花衣。不急不徐的模样,像是为心爱的姑娘拂去发间落下的枯叶,莫名地……打动人心。
祝英台也不自觉地肃穆了起来,缓步上前,却见上书“杭州马氏佛念之妻”,中间的字被人划去,依稀可见是两个字。
祝英台辨认了半天才认出后一个字是个“氏”字,前一字应是姓,但认不出。此后是生卒年,这墓碑上的字倒是简洁得很。只是衣冠冢。
原来他成亲了吗?
祝英台看向那面如冠玉的将军,不得不承认:他虽年轻,却早已到了成家的年纪。她不禁想知道,倒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会夺得他的心。
再回首,去看那马夫人的生卒年时,她竟吓了一跳。
那夫人生年生月生日竟与她无二,卒年竟是四年后。
叫她不禁又惊又疑,这梦境竟是几年后的以后吗?
祝英台不知此间年月,但将军的年岁应与夫人相仿。将军今年二十有八。算来,此间已是十二三年后。
不提祝英台的惊疑,将军已拂尽墓上桃花,伸手去摸墓上被人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字,目光沉肃,舌尖之上那三个字,呼不得唤不来,终是闭目咬牙吞咽。
他对墓饮下三杯寒酒,和着春日风咽下。他喝得又猛又急,目光火热得让祝英台不敢直视,像是孤鹰独狼,带着冷冽戾气。
佳酿倾倒满地落英,酒香四溢中。将军拂袍起身,俯身扶住石碑。他忽的笑了,孤傲得像天上弯弯的一钩冷月。
他说:“......你终还是我的妻。”
他说的铿锵有力,祝英台却觉得狼狈不堪。
将军转身离去时,身姿挺拔,如松如柏,却萧萧瑟瑟。
祝英台回首看去,墓碑傲然而立,镇静自若。
夫人逝时十九,而今已去八/九年。
算来生死两茫茫,将近十年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