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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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拢。别院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一派好风光。①
此乃新封的正三品左晓骑将军府上，来来往往的仆人脸上一派喜气。原是府上的主人升了官，这几日便要回来。
“动作利落些，以后我们便是三品将军府上的下人，可不能让人看轻了将军，都拿出精神气来！”
“这地还得再扫一遍！”
“小桃红呢？谁看见她了？”
一片热热闹闹中，只有一位身着冰台色的少女落在这喧嚣的春日中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祝英台做这个梦，已有了半月。这梦绵绵不绝，日日不断，甚是怪异。
她本是上虞富强祝家的独女，衣食无忧，金枝玉叶，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干娇万宠。
不料近些日子，一上床入梦，便到这古怪地来了。
吃过药，问过诊，今日更是去道观驱了邪。不料，一睡着便又来了此处，简直是鬼神作乱！！！
时常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也”的祝英台，事到如今，也只得捏着鼻子念起今日那老道士教她驱鬼咒。
倒也不是她信了什么，只图个心安：“五星镇彩，光照玄冥......”
还未念几个字，祝英台便已念不下去了，她本对鬼神多有疑心，娘亲压着她去见道土已实属不易，更何况听道士讲话。
那老道士念咒时，她正在走神，只听见一句急急如律令。
无奈之下，祝小姐只得念了三遍“急急如律令”来补上中间的内容。
可想而知，一点效果也没有，这驱鬼咒没念完整，想必鬼也不买她的账。
她只得自我安慰。
“都念了这么多，多多少少总会起一点作用，要真有鬼，早便出来了。”
“原来你在这呀！小桃红！”
一位身着正青色的大丫鬟凑上前来，面对着祝英台道：“快去折几枝桃花摆在将军案上！将军最爱桃花，回头看见定然高兴，少不了你的赏钱。”
这丫鬟突然凑近，吓得祝英台一时没反应过来，身边正浇水的小桃红倒是回了神：“好的，云绣姐姐。”
得到小桃红的回应，云绣便转身回到人群中，似乎完全没看见祝英台一般。
事实上，她也是真的没有看到祝英台。做梦半月，祝英台心底也对这怪梦有几分了解。祝英台是无法被梦中人看到，听见，触碰的。
如此算起来，对于梦中人而言，祝英台可能更像一个鬼魂。
手腕上的白线一紧，祝英台回头一看，小桃红已放下水瓢了，转身去花园了。
而白线的另一头绑在小桃红的手腕手上，她只能像个囚犯一样被迫被她拉走。
既使没人看见，还是很羞耻。她只能一边念着急急如律令，一边小跑着追上去。
念了数声急急如律令，那诡异的白线依旧纹丝不动，没有一点松开迹象。祝英台只能认命地让小桃红把她当风筝放。
骗子道士，回去就叫人拆了道观！!
这白线自祝英台入梦便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剪不断、扯不烂的，生生将她捆在了这名唤小桃红的丫鬟身边，束缚住了。
小桃红往东，她就不能往西。小桃红往西，她就不能往东，偏偏这白线对小桃红一点影响都没有，只束缚着她一个。
念到此，祝英台不由地叹了一口气：都来回折腾了这么久，她也累了。反正这怪梦白线对她并无损害，索性放任自流。
这梦里的岁月也分外古怪，梦中她过了一天，醒来却才过了一个时辰，有时她在梦中一个时辰，醒来却已过了一夜。顺其自然，放松就好。
祝英台抱着这样的想法跟在小桃红身后，一跟就是一个上午，看着小桃红忙活。偶尔她也会搭把手，她是不能触碰梦中人，但梦中的其他事物却是可以。
碧桃夭夭，灼灼之华。轻薄的粉花在这树上叠了一层又一层，远远看过去像是一片粉白的云，又或是压了一层粉白雪一般。
满园春色关不住，明艳艳地泻在祝英台的眸中，好看得不得了。
祝英台爬上桃树，坐在那满处桃花的枝桠上，浅色的衣带被桃花的枝芽勾起，敞开一幅过分华美的画卷。
她晃着脚，低头去看小桃红。那孩子正踮脚去摘枝上的桃花，却始终差一点点的距离。
她不由地笑了，采上一朵桃花别在发间，也不怕被人知晓。因为戴在她身上的东西也不会被旁人看见。
她将桃枝压得更低了。
小桃红是个单纯的孩子，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存在，还以为是自己爹娘在天有灵。是的，小桃红是个孤儿。
但小桃红是个好孩子，乐观勤劳，大丫鬟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直忙活个不停。
直到大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管家分发茶水，让下人们休息，小桃红才停下来。
大丫鬟云绣过来叫小桃红：“别干了，过来喝碗茶汤，休息一下。”
小桃红笑着应下：“这便来，云绣姐姐。”
做了半月的梦，祝英台多少还是知道小桃红的一些事。
小桃红出身不好，是新进府的丫鬟，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儿。好在府中的大丫鬟云绣见她年纪小，多有几分照看。
今天的天气是难得的炎热，下人们领了茶汤，便躲在阴凉处乘凉，时不时低声窃语。
他们都是府中的老人，相互熟识，三三两两凑在一团。只一个小桃红，孤伶伶在一边。
云绣有事没陪着小桃红。小桃红一个人也不难过，三两下喝完茶汤，见没人注意她，不禁喜形于色，悄悄溜到角落跑走了。
祝英台见状面上一喜，连忙起身跟上：“是不是要去那里，我也跟着一起去！”
小桃红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避开人，鬼鬼祟祟地向目的地靠近。祝英台像在唱一出独角戏。
“诶，等一下，慢点！”小桃红走的实在太快了，白线一紧，祝英台又被拖在了她身后。
无可奈何，祝英台只能生无可恋地念了一句：“急急如律令！”
毫无用处。
她依旧像个被放的风筝一样，在小桃红身后飘荡。说来她现在也算一个鬼，一个鬼念道家驱鬼咒倒也荒唐。
才想到这，小桃红便已推开门，溜进了府上的书房，熟门熟路地拾出一本《左传》，窝在书案下，舒舒服服地看了起来。
彼时，日头正好，云光浅淡，祝英台凑过去和她一同看。动作之间，连从她发间落下的桃花都顾不上。
才看完三篇，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自房外传来，人声随之传来。祝英台正想提醒小桃红，小桃红早已反应过来，要将书卷塞回到原处，不料用力过猛，那柜台轰然倒下。
人声一顿，房门随之推开。
小桃红看到来人，惨白着脸，跪倒在地：“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贱婢有罪！”
祝英台心下一跳，却见明光处走出一位青年，一身白衣，长身玉立。
这是祝英台第一次见到将军，她原以为将军都是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却不想是这样光风霁月。
他天生长着一双格外凌厉的丹凤眼，卧蚕饱满，显得眉眼如刀光剑影，锋利异常，残留少时的桀骜阴戾。却眼神平和沉稳，如山如岳。
端是个玉面公子，翩翩气度。
当他望来时，连祝英台都心头一跳。祝英台不是没见过美男子，她的几位哥哥都是天生的好皮相。
但连最出色的八哥都不及眼前这人带给他的感觉。
他已是千军俯首的腾龙，而非少年青涩。
自班昭定下《女戒》之后，时人对女子的要求束缚越来越多，即便是世家女子大多只要求懂几个字便可。
以至于除了谢氏道蕴之后，再无人可称才女。
小桃红不仅是个女子，还是个下人，偷看主人的书简，显然会受到很重的惩罚。
“不……”念及此，祝英台张口欲言，却只能咬了咬牙。
听不到的。
她只是白费口舌。
“大胆，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那将军身后胖胖的小将呵斥道。
小桃红虽然是新来的，对府上的将军也颇有听闻。听闻他年少桀骜，生性冷漠，曾逼死过自己的新娘。如今上了战场，更是杀人无数。
她吓得浑身发抖，头死死地磕在地上，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想不清，自己为何如此大胆，敢偷偷进主人的书房。
一只白晳修长的手，拾起她面前的《左传》。
将军随手翻了翻书。
身后的小将还在骂人，要叫人过来把这个狗胆包天的丫鬟拖出去打一顿。
“住嘴！”他合上了书页，不急不徐道。
那小将噤了声。
“喜欢读书？”青年低沉有力的声音落在小桃红耳边，叫她一阵恍惚。
良久，她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他：“喜欢。”
他笑了起来，譬如寒露红枫，潇潇暮雨。他将那本《左传》放在小桃红手中：“那就看吧。”
“真的吗？”小桃红被他笑得迷糊。
“真的。”他道。“不过擅自进书房还得罚你一月的月钱。以后看书，便找马叔登记借去吧。你现在可以去找云绣领罚了。”
起来才走出几步，小桃红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转身道：“可大家都说，女人不能读书。”
小桃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和他讲，大概她是想确定什么。
“你按他们的话做了吗？”
“没有。”
他坐在书案边，以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男子能读书，女子自然能读书。”
祝英台不知道小桃红怎么想，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愣住了，她是被小桃红生生拽出书房。
在她有生以来的十几年之内，这是她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
她在年年春天望着从祝家门口路过的学子，像在望一个似乎毫无期望的梦。她的想法荒诞可笑，连宠爱她的父母兄长都当她发昏。
她独自沦陷在无人理解的世界里，孤独得难以哭泣。
她突然明白自己做这个梦的缘由，大概是为了给现实中的自己找一份寄托，就如同她如此热烈的崇拜的谢道蕴，来证明她并不是怪胎。
＊
小将见将军竟如此高高抬手，轻轻放下，放过了那个丫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想要劝他：“如此轻松放过，怕是会养大了他们的心，因为您是什么和善的主，故意来糊弄呢。”
将军却未曾理他，伸手拾起落在拾起的一朵桃花，半晌不言。
小将噤声，突然想起当年陶潜的十里桃花，连呼吸都凝重几分。
马统想：将军许是想到了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