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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肆】【伍】 ...

  •   【肆】
      我问梁雁,她们少年读书的时候,可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趣事。梁雁细想片刻,当真给我讲了一件。
      在那家学中读书的孩子,有些是唐国公的子侄,有些却是旁系的远亲。窦夫人始终不放心李凰和他们混在一处读书习武,便和梁夫人说定了,让梁雁长留在唐国公府中陪伴她。
      某日夫子讲解乐府诗,其中便有一篇《木兰辞》。夫子先叫大家通读几遍,又问有谁能背诵全篇。李凰率先举手,站起来背诵。背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时,她一时激动,向前走了几步,手舞足蹈地比划起一个人骑着骏马奔驰的模样来。
      那时夫子捻着胡须听她背完了,连连赞她背得好。她得意洋洋地回去坐下,却有个堂弟打着呵欠说道:“女人形貌与男子不同,又天生弱质,扮成男子从军,如何能瞒过诸多耳目?这个故事肯定是瞎编的。”
      夫子未曾发话,李凰便怒而拍案:“你说它是瞎编的,可有何凭据?”
      堂弟当即反问:“乐府诗不过是乐府从民间搜罗来的诗歌,又不是史书,你觉得它是真的,可又有凭据?史书上真的有花木兰这号人吗?”
      李凰当然不曾真正地去查证过,一时被他问住了。她把一口气憋到了放学后,连饭也顾不上吃,便钻进藏书阁翻起了书。
      到了晚上,梁雁左等又等,始终不见她出来,便送些糕点去给她吃。到了藏书阁里,却见她趴在一堆书册中间睡着了。
      也难怪她找不着有关花木兰的史料。花木兰当是北朝的人;六朝战乱不已,北朝的史家著作流传至今的已经不多了。便是皇家的藏书中,也找不出几部完整的来,又何况是唐国公府的藏书阁呢?
      李凰一直记着这件事,自此倍加刻苦地读书习武。某日师傅带他们练习摔角,那位堂弟又说了些瞧不起女子的话,李凰便故意找他捉对练习,结果把他摔得脸都肿了。自那以后,那些兄弟们倒是不敢再胡说八道招惹她了。

      【伍】
      十里驿内。
      天不知是什么时候黑透了。驿卒点起了挂在墙上的灯笼。西风吹过,灯笼一晃一晃的,那光也跟着晃起来,一时明,一时暗。
      梁雁似是说累了,想歇一歇,反问我:“崔修撰,我看你年纪轻轻的,大业年间的旧事,你可还记得?”
      我茫然地摇头,“只余一些模糊的印象了。”
      虽说是些模糊的印象,但是如今远远地回头一想,那漫长的光景因为失掉了细节,隐藏在鸡零狗碎之下的变化反而清晰起来。
      我家起先也住在长安城中。自打我记事起,便偶尔会听到家人提一句某地的庄家久旱失收了,某地因为修河道死了多少人,某地又有人聚众造反了……但那始终是远在天边的事。左邻右舍的街坊们真正关心的,也不过是市面上的米面油菜一日贵过一日;再到后来,便是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肉了。日子虽是越来越艰难,只是因为变化的速度极其缓慢,大家除了随口抱怨个一两句之外,也只能将就着忍耐下去。大隋王朝像是一条漏了水的楼船。因为水漏得极慢,船上的人即便有所觉察,也不愿意相信,这船真的就要沉了。
      直到大业十年,有个叫刘迦论的在延安郡率众起事。延安离长安不过十日的脚程,城中的人们这才慌了神,收拾家当四散奔逃……
      我说:“我只记得这么一件事。大业十年,刘迦论起事的时候,我们举家逃出城去了,直至大唐建元,才又回到了长安。”
      梁雁点点头,若有所思,“大业十年啊。”
      我问她:“大业十年的时候,您还和公主在一块读书习武吗?”
      梁雁摇了摇头。
      大业九年的冬天,梁夫人忽然病了。窦夫人极重孝道,便允梁雁回家去照料母亲。到了次年,刘迦论起事之后,炀帝封了屈突通做“关内讨捕大使”,率军去讨伐。而梁雁的父亲梁德斌在过去数年中屡立战功,已在屈突通麾下升任五品游骑将军,自然要随军出征。
      梁德斌在前一年冬天受了风寒,之后便时有头痛之症。若不施以针灸,便夙夜不能寐。他唯恐自己的病症贻误了军机,求屈突通准梁雁扮作小卒随军出征,为他施针。梁雁收拾妥当之后,又担心家里的仆人照料不好母亲,只得写了封信送到唐国公府去说明原委,求公主隔三岔五派个人去她家瞧瞧。
      大军开拨上路。将官可以骑马,小卒子们却只能背着干粮和军械步行。梁德斌便是心疼女儿,也不敢破例,免得暴露了她的身份。那时足有三四个月不曾下雨,大军过处,尘土飞扬。梁雁跟在父亲后面不远处,拖着沉沉的靴子勉力前行,不过走了一小段路,便几乎睁不开眼了。
      所以,当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认为那是个轻薄的陌生男子。她本能地转身回头就是一拳——
      她以为自己会听到一声惨叫。然而她的拳头被人稳稳地接住了。那人嘘了一声,低声说:“是我啊!”
      梁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凰穿着小卒子的衣帽,用长枪挑着一只圆鼓鼓的包袱,大摇大摆地混在队伍中前行。
      梁雁看看前后,把她拽到路旁,急问:“你来做什么?”
      李凰晃一晃长枪,“来打仗。”
      “你——你怎么来的?”
      “屈突通临时募兵,我便去报名了呗。”
      梁雁急了:“你快回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凰撇嘴说:“我也不是来玩儿的。”罢了又拉下脸,有些生气地反问:“难道你一直以为,我读兵书,习武艺,只是因为好玩么!”
      梁雁一时噎住,“可是——”
      “你再啰嗦,当心我现在就大声嚷嚷你是个——”
      梁雁吓得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李凰一向说得出,做得到。她这么一恐吓,梁雁不但不敢再劝她回去,反而被她要挟着求父亲把她调到身边。梁雁憋着一肚子闷气,只顾埋头往前走。李凰怎么逗她,她也不肯说话了。到了日落时分,大军走到一处村落外,屈突通下令叫大家就地搭起营帐,埋锅造饭。卒子们却争先恐后地冲到了村子里去。梁雁在父亲的营帐边默默地搭着小帐篷,李凰忍不住问:“喂,他们这是干嘛去呀?”
      见梁雁不出声,她过去晃了晃梁雁的肩膀,低声说:“咱们也到村子里去玩玩吧,跟这里的农家买只羊来烤!”
      “羊?”
      李凰想了想,又说:“烤羊是太张扬了些……那烤鸡也行!”
      梁雁实在拗不过她,只得抛下搭了一半的帐篷,随她进村。
      她们当然买不到羊,也买不到鸡,因为那个村子是空的。
      所有的村民都消失了。他们似乎走得十分匆忙,破旧的衣被家什扔了一地。小卒子们像蝗虫似的挨家翻箱倒柜,结果竟连一颗麦子也找不着。李凰抓着梁雁的手,跟在卒子们后面看,越看越是不解:“那个刘迦论还没打过来呢,这里的村民怎的就先跑了?”
      梁雁还在为着她的任性生闷气,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他们在躲谁呢?”
      说话间,她们却听到几个奸笑声从一处关着门的土屋里传了出来。有个气若游丝的女声夹在中间,像是在求饶。
      李凰径直冲过去。她一脚踹开门,抄起倚在门边的木棍冲里面那三个小卒劈头就打。小卒子背对着门口围在榻边,毫无防备,瞬间全都被打懵了。梁雁不敢再迟疑,也捡了根木头跟着一通乱打。两个小卒子软软地瘫倒;第三个试图起身反抗,李凰一脚踹过去,他仰后跌倒,后脑勺磕在墙上,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们这才看清了,那榻上原躺着个病恹恹的姑娘。
      李凰回头去关了门,“你快看看她怎样了!”
      梁雁凑过去,试图给她把脉。那姑娘惊慌地摇头,张着嘴像是想要尖叫,却只发出了一个极细的声音。梁雁连忙扯下帽子,将自己的头发散下来,嘘了一声说:“别怕,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那姑娘先是一愣,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李凰用两根圆木顶住了门,回来把倒在榻前的小卒子拖开,低声问:“你家里人呢?”
      姑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哭。梁雁抓住她的手,给她把了把脉,又伏在她胸前听了听她的呼吸声。李凰急问:“怎么样?”
      梁雁缓缓起身,摇头,忽然也淌下了两行泪。
      那姑娘看着李凰,目光忽然落到了她腰间挂着的短剑上。李凰不明所以。姑娘艰难地举起手,指了指她的剑。李凰瞬间站了起来,“不行!”说着声音便哽咽了,“我会想法子救你——我说到做到!你家里有没有药?我们煎药给你吃——”
      “李凰!够了!”梁雁终于忍不住怒喝:“她病得太重,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李凰抱着剑往后退,一脚踢在柱子上,“那也不行!”
      土屋的梁柱微微晃动,尘土簌簌地落下。李凰和梁雁红着眼睛对望半晌,都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外面忽然又有小卒跑过,还有人试图撞门。那姑娘眼中闪过一丝惶恐,“求……求……”
      梁雁哭着问:“你以为你能打得过几个人?”
      撞门声再次传来的时候,李凰抹了抹眼睛,问:“云姐姐死的时候,你娘是不是用银针封住了她的穴道,让她感觉不到痛苦——你会吗?”
      “我骗你的。”
      “你——”李凰扑过去,揪住她的衣领。外面的脚步声越发密集了。梁雁摇摇头,示意李凰先不要出声。李凰沉默片刻,松开了手。
      然后,她用颤抖的手拔出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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