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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陆】【柒】 ...

  •   【陆】
      这是李凰第一次杀人。
      她们抬着那姑娘的尸体从后门离开。村边有个很高的草垛。她们便在底下掏了个洞,把她的尸体放进去,然后点起了火。
      回营地的路上,梁雁说:“你现在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了。回家去罢。”
      李凰摇了摇头。
      自那以后,她整整三天没有说话。她木然地跟着队伍行军,歇息,吃混杂着沙子和土的营饭。睡觉的时候,她紧紧地抱着那柄短剑。剑刃上的血,她一直没有洗掉。
      她开始留意路边的骸骨,烧毁的村庄,田里的荒草,半埋在土中的犁和牛骨……到了第四天,夜深人静时,她忽然凑在梁雁耳边问:“这些事,你一直都知道么?”
      梁雁立刻明白了她要问的是什么。
      “在我遇到你的那年冬天,在长安城里,就在你家的院墙外,已经有不少人冻死街头。没有人给他们收尸。直到春天,雪化了,老鹰秃鹫纷纷落下来,吃掉余下的腐肉……”
      “那军队呢?为何将军不约束他们?”
      “军队的粮草一直都不够。府兵打仗,还要自己带一份干粮和军械。再不让他们抢东西抢女人,他们自己都要造反了。”
      李凰沉默许久。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说这些?你说给我听,至少心里会好过些。”
      “我一个人难受就够了。”
      李凰没有再说话。她摸黑拔出剑,从皮囊里倒了些水,用手帕一点点拭去了凝固在剑上的血痕。
      如此又行军六日,大军终于开到了延安。屈突通也不许将士休整。在抵达的那日下午,便下令大军列阵强攻延安府。
      李凰不解,悄悄问梁雁:“大家累成这样,城里的反贼却是以逸待劳。直接去攻城,不是以卵击石吗?”
      梁雁解释:“军中只剩两天的余粮了。如果不赶紧一鼓作气攻进去,拖到吃光军粮的时候,这仗也不用打了。”
      梁德斌自然不许李凰和梁雁上阵,强令她们和一队老弱的运粮兵一起留在两里地外。李凰起初还有些不服气,几次想要跑到城下去参战。梁雁使出浑身解数,好歹把她摁住了。大军在未时一刻击鼓进军。她们绕着仅余的几辆粮车来回走动,听着远处传来的喊杀声,怎么都定不下心神来。到了戌时,前方忽然有传令兵奔回来,说城门打开了。李凰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过去。
      梁雁只得拿着火把追在她后面。到了城下,李凰却彻底走不动了。
      因为城门才刚刚打开,能走得动路的隋兵全都涌进了城去。城里的喊杀声仍然不绝于耳,双方似是还在进行巷战。暂时还没有人来打扫战场。城墙下的尸体堆积起来,仿佛延绵的山脉。尸体堆中,还有人在用最后的力气哀嚎。他们的声音已经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却像是野兽濒死的悲鸣。
      梁雁缓缓走到李凰身后。
      李凰的脚踩在一片白花花的东西上。就在距离她只有两步远的地方,躺着一具隋兵的尸体。他的脑袋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砸去了半边,眼睛却还睁得大大的。李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梁雁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走到李凰身后,用冰凉的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于是她发现,李凰也在剧烈地颤抖着。
      “你有心疾,快别看了。我们去找我爹吧。”
      李凰却摇了摇头,拉开了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朝那隋兵的尸体挪了过去。她一点点地慢慢蹲下,探出手去,替那隋兵拢上了眼睛。
      然后,她回过头,用发颤的声音说:“那边。”
      在她指去的方向,有个声音嚎得特别响。梁雁猜想,那个人也许没有伤及内脏,说不定还有救。
      她们对望一眼,点点头,循着那个声音找了起来。那伤者原来是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兵。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大腿。他被压在两具尸体下,动弹不得。她们奋力把他拽了出来。梁雁用小刀切断箭头,替他拔出了箭。小兵惨叫一声,痛晕过去。李凰手忙脚乱地从旁边的死人身上扒下衣服,割成碎布,替他包扎住了伤口。
      附近还有几个意识尚在的伤者,他们像是在大海中抓住了稻草似的,此起彼伏地喊起了救命。
      她们终于不再颤抖,不再恐惧,专心致志地救起了人。梁雁带的药很快便耗尽了。李凰灵机一动:“城里肯定有药铺。”
      “打劫?”
      “好,我们去打劫。”
      忙到天光,屈突通终于派了人来收拾战场。梁德斌骑马出城去接她们,见到她们脸上身上沾满了血的模样,吓得说什么也不许她们再留在那里了。
      她们只得跟着梁德斌进城去。走到城门下,他们却被一个校尉模样的人拦住了。原来有一队隋兵正用绳索牵着长长的一队人出城。校尉说,这些人是拥戴刘迦论的反贼,要推出城外去斩首。李凰站在梁德斌身后,冷眼看着他们,也不说话。那罪人中有人稍慢一步,隋兵便挥舞长鞭,劈头就打。那人哭着求饶,校尉冷笑:“你们拥戴刘迦论造反的时候,早该知道会有今天!”
      “你别得意得太早!狗皇帝欺压百姓,罪恶滔天,你们这群走狗迟早不得好死!我呸——”说话的是个瘦骨嶙峋的老者。他一时气急,忽然凑过去,往那校尉的鞋子上吐了口口水。校尉“锵”地一声拔剑,径直从他胸口捅了进去。
      老者怒瞪双眼,缓缓倒在地上。其余的罪人齐声哭喊起来。校尉猛地拔出了剑。鲜血登时像泉水似的喷溅在他的鞋子上。他骂骂咧咧地抬起脚,在老者身上使劲地擦,“他妈的,晦气!”
      等他们全都出了城门,校尉才回过头,恭恭敬敬地请梁德斌进去。李凰却还站在那里,盯着那些罪人的背影,始终迈不开步子。梁雁只得牵着她的手把她往城里拉,她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屈突通在攻下延安府后,便带将领们驻在延安府衙里。李凰和梁雁随梁德斌行到府衙前,却见几个小兵正在把一颗人头挂到一个高高的木架上。
      梁德斌拉住缰绳,跳下马背,看着那个人头,忽然发出一声长叹。
      “那便是刘迦论。”说罢趁人不备拱了拱手,压低声音,“刘兄,梁某敬你是条汉子。待这天下太平了,梁某拿家藏的好酒祭你。”
      刘迦论的眼睛也没有闭上。李凰仰起头,与他对望。
      她喃喃地问:“你们说,他会后悔吗?”

      【柒】
      我忽然觉得有些呼吸不畅,忍不住用手揉了揉胸口。
      梁雁停了下来,关切地看着我,“崔修撰,你面色不大好,若是身体不适,不如先去歇息?”
      我摇摇头,“不,我只是……只是一时……”
      梁雁微微一笑,“一时无法接受如此惨烈的事?”
      我点点头。我从未真正地亲临战场。而我拜访过的那些曾在李凰麾下效力的人,也从未曾与我提起过这些。在他们的故事里,李凰足智多谋,战无不胜;仿佛她只要挥一挥手,那敌军便自动弃甲投降,化为一片干干净净的云烟。
      梁雁为我添了茶水,声音中略有歉意,“这些事,我非告诉你不可。否则你就永远不能明白,公主虽然善战,却绝对不曾好战。”
      我郑重地躬身一拜,“多谢提点。那,此战之后呢?”
      梁雁叹息着说:“我父亲没能等到天下太平,便亡故了。”
      大军在延安府驻扎了一个月,将刘迦论的余党尽数剿灭之后,便班师回朝了。
      梁德斌的头疼病一日重过一日,不到半个月便故去了。梁德斌是荆州人,梁雁和梁夫人决定送他的灵柩回老家去安葬。沿路一片兵荒马乱,个中辛苦自不必提。回到荆州,办完后事,她们便在梁氏一族的故宅中住了下来。
      梁雁在老家守孝,专心跟着母亲学医。后来听说李凰与柴绍结了亲,还诞下一子,便以为她从此相夫教子,不会再胡闹了。谁知两年后,也就是大业十二年的秋天,李凰忽然派了家僮马三宝去找她,请她回长安去。
      梁雁思前想后,犹豫不决,梁夫人却说:“三小姐的心疾不知道怎样了。你回去陪着她,也好有个照应。”
      母亲既然开了口,梁雁便没有理由再推辞,于是随马三宝启程前往长安。到了长安府地界,马三宝却直接把她带到了鄠邑南面的终南山里。
      梁雁彻底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狭长绵延的山谷中,所有能种地的地方都被平整过,修成了层层的梯田。再高一些地方却种满了桑树。长长的栅栏把山地和田地隔开了,许多牛羊在山上的草木丛中悠闲地吃草。梁雁站在田埂边上,几乎彻底忘了山外的饥荒与战乱。
      “三宝,这是什么地方?”
      马三宝笑眯眯地说:“这里,原是唐国公府的围场。”
      原来隋朝开国之初,文帝封赏功臣,不但赐他们良田美宅,还将终南山中的山地分赐给他们做围场,供他们夏天的时候打猎消暑。到了大业年间,因为天下动荡,那些公侯贵族也无心打猎,围场便都荒弃了。李凰便趁机用低价从他们手中买下了临近的围场,连成一片,打造成了那片‘桃花源’。
      梁雁随马三宝沿着溪水继续前行,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了一片甚是宽阔的湖水。许多人围在湖边的沙地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马三宝引她过去,站在高处眺望,笑说:“来得正好!快过来瞧瞧!”
      走近之后,梁雁才发现那些人竟然全都是些年轻姑娘。她们穿着贴身的短打衣衫,空手赤足围成了一圈,正呼喝着起哄。在她们中间,有两个人正在摔角;其中一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另一个却是李凰!
      那小姑娘两手撑在李凰肩上,两只脚不停地朝李凰的腿扫去。李凰两手抓着她的手腕,脚下不停地腾挪跳跃。小姑娘踢她不中,渐渐烦躁起来,脚步越来越虚浮。李凰趁她再扫过来的时候,忽然弯腰抓住她的脚踝轻轻一翻,她便整个人飞了起来,扑倒在沙地上。
      “呀——”梁雁惊得叫出了声。
      姑娘们齐声起哄叫好。李凰伸手把小姑娘拉了起来,替她拍掉脸颊上的沙子,问:“还有谁要玩玩?”
      “先等一等!”马三宝说着用力拍了拍手,施施然走下去,朗声说:“诸位姑娘,马总管我幸不辱命,把你们的师父带过来啦!”
      李凰闻声,惊喜地回头,光着脚飞扑过来,“雁儿!”
      这光景着实太过古怪,梁雁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李凰拽到了沙地中间去,“这便是我常跟你们说的,从小和我一起读书习武的梁雁。快,叫师父!”
      姑娘们齐齐恭恭敬敬地屈膝跪地:“徒儿拜见师父!”她们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倒像是已经习武很久了。
      “这——你到底在玩什么啊!”
      李凰叹了口气,半嗔半笑:“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我是个任性蛮横的大小姐,无论做什么,都是在瞎胡闹?”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凰回头叫姑娘们自己练习,把梁雁带到湖边一座用木头和茅草搭成的小亭子中,细说从头。
      “你回了荆州之后,我便开始收留那些因为战乱无家可归的女子。起初只有几个人,后来慢慢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现在已经上千个了,每日还源源不断地有人来投奔。我原先让她们寄身在我家在鄠邑的田庄里。可是那田庄时时被散兵游勇和土匪侵扰,总是不安全。三宝想了个法子,带她们到这围场开荒种地。这地方地势险要,比田庄里安全多了。只是,附近还是有几股土匪会时不时地过来骚扰。我只好叫她们平时务农,闲时习武,以求自保。只是我还有别的事要忙,不能每天教她们练习。想来想去,还是得请你回来。”
      梁雁松了口气,“只是这样?”
      李凰点头:“只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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