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樽空》闲人时隐迁

3、京都客

　　……
　　十八年前，京都。
　　“昔威烈兵马大将军元毅忠骨埋沙，朕念其精忠报国之义，特封其子为太子侍读，即日起佐侍东宫，钦此——！”
　　“谢吾皇隆恩。”那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变成了挺拔卓然的少年。他俊逸的眉眼尽是佯装出来的沉稳，那双眼睛神采烁然。
　　“恭喜元郎君。”宣读圣旨的内侍笑容满面。元鹤从身旁的仆役手中取过钱袋，趁上前接旨的空隙将其塞进内侍手中：“多谢公公，往后还需劳烦公公为元某指点一二。”内侍接了钱袋，掂两下，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好说好说。”
　　“元某需收拾些细软，请公公移步茶厅稍等片刻，失陪了。”元鹤向其行辞礼，随即前往书房，便见自家小妹徘徊于门前。
　　“哥，”元鸢迎上来，“圣旨上说了什么？”
　　元鹤替她拢紧披风：“皇上下旨，封我为太子侍读，入宫侍驾。”元鸢自幼身体病弱，吹不得风，她苍白的脸上此刻尽是忧愁：“父亲去得早，咱们无根无依，你千万要小心。”
　　“我会的。”元鹤扯出笑，“哥不在的时日，你要记得按时吃药，保重身体。到时候哥出息了，就为你定门好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元鸢红了脸：“好，我等着，哥可不能食言而肥。”
　　元鹤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哥几时哄骗过你。”他转头看见仆役已经收拾好东西向他走来，便对元鸢道别，与仆役一同离开。

　　元鹤辅佐的皇子很有才干。他时常为太子容瑾出谋划策，逐渐取得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最终五年后助他登基为帝。
　　白日登基大典结束后，夜晚元鹤就策马春堤，在桃花的甜香里酩酊大醉。他被这一时的得意欣喜冲昏了头，忘了人生本苦。大蜀已然式微，虎踞北境的匈奴早已对其眈眈相向——大单于要求和亲，否则就要进犯中原。纵容瑾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让大蜀重新振作。这一代大蜀皇室血脉稀少，仅有一位明珠公主，她是容瑾一母同胞的妹妹，尊贵娇艳，如何受得住北境的苦寒？容瑾舍不得她，与朝臣几番争执后，最后迫不得已，下旨让她远嫁和亲。
　　可终究天不遂人愿，明珠公主于某日扑蝶时失足溺亡了。祸事猝然而至，容瑾在她灵前哭了三日，几度昏厥。作为天子近臣的元鹤顶着压力，将消息封锁，却也一时间寻不到合适的和亲人选。匈奴派来的使者催得紧迫，元鹤与其周旋了半个多月，心力交瘁之下终于病倒了。
　　元鸢在他床边侍药，泪眼朦胧。
　　元鹤嗅着浓郁的药苦味，疲惫地睁开眼揩去她挂在眼尾的泪珠：“别哭，总会有办法的。”他这样宽慰着别人，也宽慰自己。
　　当晚，元鸢就瞒着元鹤入宫面圣，自请和亲。待元鹤得知此事，为时已晚，容瑾在元鸢陈情后立即下诏，让她代替逝世的公主前往和亲。元鹤拖着病体去找容瑾，不顾礼节地揪着他的衣襟，双目通红，却最终什么也没说，黯然而去。
　　之后他问元鸢为什么，她答：“总有人要去的，我不愿哥哥再受累。”
　　元鸢的婚期定在了次年三月阳春。城外远芳侵古道，生机勃勃。元鹤亲自打马，折柳相送。红妆喜袍使元鸢原本苍白的脸变得娇艳楚楚，却掩不住那双眼中的憔悴与不舍。
　　“哥，回去吧。”她笑靥如花，“保重。”
　　“鸢儿！”元鹤伸手想要捉住她，却徒然落空。

　　此别即诀别。元鸢只在气候恶劣的北境熬了三个月，便香消玉殒。得到消息后，元鹤哭不出来，他命府中所有人尽着缟素，自己抱着元鸢唯一留下的琵琶，睹物思人。元鹤原先的病本没好透，大悲之下复发了，他在病榻休养了几年，方才回归朝堂。
　　彼时朝堂却已翻天覆地。和亲换来的短暂安宁让容瑾有了布施新政的时间，于是这几年里颓迈的王朝稍有了起色，但也仅仅是几年之后，容瑾宠信阉宦，被他人编织的繁华美梦欺骗，逐渐不问朝政，时常浩荡巡游各地，劳民伤财。
　　对此，元鹤上书直言，劝谏容瑾惩办奸佞，改革弊政，却遭到阉宦报复，被他们以“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罪名诬陷。元鹤看着他们费尽心机，将自己所做之事歪曲得荒谬至极，觉得很可笑。元鹤试过辩解，可他离开得实在太久，势力大不如前，如何能够斗倒如日中天的阉宦呢？于是，他被下狱囚禁了三年，尝尽苦痛折磨。扣在元鹤头上的罪名按律受死刑，但容瑾念其有从龙之功，最终只判了他流放极北的琏城，此生不得回京。
　　元鹤离开时只带了那把琵琶，毫不留恋满城春色。至此，世间再无诤臣元鹤，惟剩一个隐姓埋名的琵琶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