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途遥

14、【十四】

　　柯淮行回到刚才与柯渡分别的地方时，看到他的小侍卫手紧紧地按在腰间佩剑上，神思不定地望着身后的房顶。

　　“阿渡？”柯淮行出声唤他。

　　柯渡被这声音惊得猛地一颤，极快地转过头来，张了张嘴，说了句什么。

　　四周喧嚣淹没了他的声音，但柯淮行看清他的口型，是在唤“先生”。他笑了笑，快步走过去问道：“等久了吧？”

　　柯渡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没有，先生。”

　　柯淮行有些奇怪于他的心不在焉，但也没多作追究，只是笑着把手中的东西给他看：“你看这个，可还喜欢？”

　　柯渡低头去看，递到他眼前的，是一把精致的银匕首。他愣了一会儿，抖着手去接。那匕首刀鞘做得已很精美，上头还雕了细密的纹路，而刀一出鞘，就见匕首刃尖发着寒光，却是极为锋利的一把好刀。

　　“我想了一会，虽然你已经有剑了，但我之前瞧你衣裳里头还配了许多这样的暗器，匕首应当也是有用的……所以送这个给你。”柯淮行莫名有点紧张地看着他，问道：“你觉得好吗？”

　　柯渡低头慢慢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他没有抬头，是怕自己雾湿的眼被先生瞧见。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自己纷乱的呼吸以及袭上鼻尖的酸楚感，哑着声说：“谢谢先生，属下很喜欢。”

　　柯淮行一下子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那就好。再继续走走？”

　　柯渡却没抬步子，他站在原地，握紧了刀鞘：“您送了属下礼物，可属下……没有什么可以送予先生的。”

　　柯淮行凝视着垂头的青年露出的发旋。

　　他知道柯渡总是在不安，总为自己“帮不上忙”、“给先生添麻烦”、“没法给先生回礼”这一类的事情而纠结。柯淮行心里软了软，像往常一样，轻声哄他：“这没什么，嗯……”他想了一个更能让柯渡安心的说法：“你现在不已是我的人吗？这就很好了。”

　　柯渡呼吸一滞。

　　过了片刻，他握着刀鞘的手放松下来，他轻轻地回了句：“是，先生。”

　　然后他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先生，眼里映着集市上明亮的灯影和空中的一轮圆月。

　　柯淮行被他这么一看，忽觉“我的人”这一措辞未免有些唐突。但若让他想一个别的说法……柯淮行想了半晌，又觉得哪种说法都没有这一个顺耳。

　　他摇了摇头，索性也不纠结了：“走吧，今日集市热闹，莫要错过。”

　　他们慢悠悠地走到集市中心处，周围突然热闹起来。原是街口正中摆着一方台子，台上正有几个美艳女子和着琴音与鼓点起舞。但见那几个女子螓首娥眉，眼含秋波，柳腰纤纤，舞步盈盈，端的是勾人心魄。街边路人无不驻足观看，也有不住鼓掌喝彩的，也有静默着已看痴了的。

　　柯淮行本无意停留，待瞧见周围男子们痴愣的神态，却忽而又想到身后跟着的人未必就无心观看。他略停了步子，问柯渡：“想看吗？”

　　柯渡不知在发呆还是怎么，默了片刻才回他：“属下跟着您……”

　　“怎么了？这是问你看不看呢。”柯淮行微笑着说。

　　柯渡似乎很经过一番挣扎，才轻声道：“是。”

　　果真连阿渡这样寡言的男子，面对佳人也难不动凡心的。柯淮行怀着“果然如此”的心态叹了一回，也就遂了他的意，寻了个地方站着看台上的舞女。

　　看了一会儿，他觉出自己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他眼睛盯着台上的人，心中却不知怎的起了淡淡的烦乱，这烦乱的由来一时摸不清楚，他目光没有移开，只随口一问似的开口道：“你说那几位姑娘好看不好看？”

　　说着，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柯渡，却不防撞上一双乌沉沉的专注的眼。

　　二人同时怔住了。

　　柯渡率先移开了目光，一并收敛了方才那晦沉的神色，可他开口时的声音确也比往日低哑了些：“属下不敢置噱。”

　　柯淮行怔了半晌突然笑起来：“台上有跳舞的姑娘你不看，倒盯着我瞧做什么。”他说完这一句，柯渡竟罕见地没有接他的话，琴瑟与喝彩声间他们异样地安静着，他突然觉得无措：方才的一番对话，一回对视，细细想来竟似乎经不起深思。他想一定有什么正在往难以预知的方向发展了——就像台上姑娘们自不同方向甩出的水袖，就像他心头那一点时隐时现、来历不明的颤栗。

　　街道两旁的花灯点亮了中秋的夜，真正是“花市灯如昼”。在这里的光华当中，大抵无论什么样的心思都会无所遁形；可他却仍像在黑暗中伸手摸索，千万种思绪，只是说不清。

　　他已不知自己在想的是什么了。他说：“既不看了，就走吧。”

　　柯渡动了动唇，他抬头看一眼柯淮行又看一眼台上的舞女，然后用一种轻忽的声音问：“您不想看了吗？”

　　柯淮行望了他一眼，道：“我原以为你想看，才停下来罢了。”

　　这一句出口柯渡几乎是抖了一下，乌黑眼眸中骤然浮现出似喜似悲的情感。可那点神采只是转瞬即逝，快得让柯淮行疑心自己看错了。然后柯渡说：“属下不想看的。”

　　“嗯……嗯。”柯淮行恍惚了一下。

　　“那就走吧。”

　　他们行走在熙攘人潮里，走在荧荧灯火中，走在一片皓月长空之下。

　　十五的圆月散发出皎白的光辉，温柔地笼罩着大地，凝望着在这一刻无比圆满的人间。

　　……

　　因着天色已晚不宜上山，柯淮行就近找了间客栈，打算在这里度过一晚。

　　他管掌柜的要两间上房，掌柜的却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客官，眼下却只有一间房了。”

　　柯渡正为惹先生破费局促不安，闻听此言骤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先生，属下在您门外给您守夜就好了……”

　　“不行，更深露重，你得休息。”

　　柯渡想了想说：“不然，属下在您床边守夜。”

　　柯淮行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

　　“先生？”

　　柯淮行沉默着。

　　片刻后他敛下眼底异样神色，像是想到了什么绝佳的解决方法，笑道：“既如此，你与我一道睡就罢了。”说着，掏出一间房的钱放在柜台上。

　　柯渡愣住了：“先生……这怎么行？”

　　“没什么不行的。”柯淮行拉着他往上走，“咱们不是大户人家，不守那些个规矩。”

　　客栈里一切摆设都很简单，房内仅一张不大的床榻、一张小桌、两张木凳。柯渡被勒令着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几乎要石化了。

　　同先生一道睡……？！

　　“先生，真的不用的，属下会扰到您休息的……”他试图垂死挣扎，柯淮行却根本没理他的话，径自将手中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拆开来，打断了他：“想不想吃月饼？”

　　柯渡被打断，看向纸包里的几块糕点。

　　在集市时并不曾见柯淮行特意去买糕点，想必是在去给他买那柄匕首时一道买的。

　　“月饼？”他慢慢地念。

　　“嗯。”柯淮行在桌边坐下来，“中秋么，是家人团聚的节日，吃个月饼，寓意团团圆圆。”他笑意盈盈，“我们也该吃个月饼的。”

　　柯渡原本还迟疑着想拒绝，听他这么一说，就沉默下来。

　　团团圆圆……

　　与先生。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柯淮行，然后说：“是。”

　　他拿着块月饼，小口小口地啃，目光只凝望着桌上的一处，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柯淮行在一边看着他，只觉得讨人喜欢得紧，不由笑起来，连口中的月饼也觉得更香甜了些。

　　他们一人吃了两块，那月饼做得小巧，也不让人撑得慌。柯淮行看着阿渡将桌子收拾了，就示意柯渡沐浴洗漱，该睡了。

　　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那头传来一点轻微的水声。柯淮行坐在屏风这头的床沿，垂眸看着手心的一枚银针。

　　那头传来了出水的声音。柯淮行手上一紧，终于快速地将银针塞到枕头底下，然后慢慢地将床铺重新整理平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平静地等待柯渡回来。

　　等待间，他突然觉得好笑，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异乎寻常的残酷：哪有这样的道理呢？上一瞬，他才和柯渡共同吃了象征“团圆”的月饼；下一瞬，他却在枕边放着毒针，用以戒备这个乖顺的青年。

　　可他确也不能无所作为。

　　同床共枕。这是代表亲密与信任的事，可于他而言却也太危险了——他会在深夜入睡，意识迷离，毫不设防，所有要害与弱点尽皆暴露。他总不能连一条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柯渡僵硬地走到床边，看着他的先生身穿从客栈小二那儿讨来的寝衣，笑吟吟喊他：“还不过来？该睡了。”

　　柯渡哀求似的看着他：“属下会打扰您……”

　　“把灯熄了，过来。”柯淮行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

　　僵持了片刻，柯渡终于还是照他吩咐的熄了灯，再慢慢地朝床边走去。

　　到了床边，他踌躇着没了动作。柯淮行等得不耐，直接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把没有持半分戒备的人拉得倒下来，嘴里含糊地说道：“你乖一点，别折腾了……我困。”

　　柯渡就倒在他的臂弯里，僵得像一块石头。

　　让他乖一点，他果然就很乖的一动没动，维持着这个姿势僵硬地躺着。过了不知道多久，柯渡听着先生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才极小心地动了动脑袋，调整了一下姿势。

　　他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挪到了离先生稍远些的地方，生怕自己夜里乱动扰了先生安眠。

　　柯淮行的手仍然搭在他的身上，他不敢再动了。他连呼吸都一同放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床板。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床帐的纹路，他看了很久很久，耳边是先生轻浅的呼吸声，整个身子都是被温暖包围的感觉。

　　他现在，就好像被先生抱着那样。

　　柯渡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早就已经睡着了，如今的这一切……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梦境。

　　那么他也许应该让自己睡得更沉一些。

　　这样，才不会太快地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