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遗事》纸上旧月

12、莫鄢盟——毁,或者不毁

　　当风从宫室的窗户外面吹过的时候，没有谁意识到一代名剑将在这里陨落。
　　莫邪的目光中间充满了痛惜与绝决，这对剑，不是应该出现在世界上的。风雨的夜，爱人的血，一切都仿佛诡异难寻。血和血相淬，剑和剑定盟。于是无论海角天涯的分隔，持着剑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寻找令一把剑。那样的血腥掩着剑上容颜的明丽，使一切的轮回一一转动。
　　而今夜，是应该把这血腥的轮回停下的时候了啊。
　　莫邪一咬牙，双手执着双剑，便要将这一对泣神之剑互斩而断——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莫邪的手腕。莫邪失色，纤纤素手，力气竟是出奇的大。鄢后从床上缓缓爬起，眼睛里面充满了企求：“莫先生，不要……”
　　莫邪心中一动，鄢后第一次叫自己“莫先生”。这个“先生”，对莫邪来说，带有一种很特别的意义。它不分男女，往往是铸剑师互相之间的敬称，但也用于阴阳师、术士、巫师、祭司、相剑师等等通灵领域的人物互相之间的称呼。一般这些领域外的人物，很少这样称呼的，特别是对于一个女子。
　　“难道，鄢后她……”莫邪心中不免生出点疑惑。当下心念电转，微微一笑，道：“鄢先生您何必客气？”
　　鄢后仿佛一惊，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口，勉强笑道：“夫人你莫要开玩笑了，我哪里是什么先生？我只是觉得，觉得这对剑毁了实在是可惜了。”
　　莫邪痴痴地看着这对剑，微微地笑了一笑，“您可以先把手放下吗？”
　　鄢后的手立即如电一般闪了回去，脸上带着些歉意，“我鲁莽了，没有伤着你吧？”
　　莫邪摇摇头，淡淡说：“这对剑，还是留之不祥的。”
　　鄢后也不免摇头，神色悲凄：“莫邪啊，我们的青春都已经不在了。我，只有等待着容颜的老去，等待着有一天死亡的到来，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了希望。可你不一样，你还有剑，你的青春都铸到了这对剑里面。这留在剑里的青春，不仅仅是你的青春，还是所有优秀女子共有的宿命。也是我们容颜老去年华不再的女子们唯一的念想。所以，求你，不要毁了它们，好吗？”
　　莫邪神色忽然之间变得很冷很冷，然后慢慢地说：“一个女子，不仅仅是为了一个青春而活。”莫邪一扭头，便欲带着剑拂袖而去。鄢后却在她背后叫道：“即使你能这样，别人也是不能做到的。何况，你活着不是为了青春，也是为了剑。”莫邪忽然驻足不前。然后缓缓地说：“有些事情，是身处深宫的你不知道的。”
　　鄢后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恍惚迷离，“有些事情，身处民间的你也是不知道的啊。”鄢后缓缓坐下，说：“你，不妨听完那段岁月再走？”
　　莫邪笑了，回头，坐下。“你说吧，我听。”

　　花开的时候，轩朗阁上的血流过了白色的明岚织绡，染出了大片大片的红，仿佛是幕天席地的红，直将天色一并遮掩。王的手里还拿着剑，莫邪剑的光芒透过血，映着王苍白失神的脸。干将身体里面的血，顺着剑锋回流，一滴一滴，落在了王明黄的衣衫上，落在了王如玉雕般的手上，然后逐渐便暗，凝固。
　　王的表情似乎也已经凝固在了那一瞬，那一瞬，他无法控制自己，将这一剑刺了出去，他一脸怨愤悲哀又仿佛震惊无比。
　　然后我听见他在喃喃地说着什么。我凑近了一些，我的脚踩在了干将的衣衫上面，凑近了一些。我听见了王在低泣，他一边喃喃自语的话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他负了你，他亲手将心爱的女子送进了别人的怀抱，他还亲手杀了你的丈夫。
　　他说，他害了你，他疯了，他看见干将铸的那柄剑上有你的像就无法抑制自己，他看出那幅精致的小像上面含着铸剑的人多少的情谊——他始终不知道，铸剑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他说，他要面对着你赎罪，他要将自己杀害干将的罪行公布天下，让所有的人知道自己的负心，让你知晓自己杀害你丈夫的真相，激怒你，让你提着你丈夫铸的剑来找他报仇，亲手把他斩于剑下——他始终不知道，干将根本不会铸剑。往后，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干将至死都背负着铸剑师的名誉。
　　于是我捧了水，亲自将王的手洗了个干净。我侍奉王换了衣服。然后我招来仆人，把干将的尸体搬出。招来御用相剑师，要他将剑收拾了。相剑师惊异地发现这柄剑从血泊中间取出的时候居然一尘不染滴血全无，使得他几乎当下就想向着剑跪倒磕头——这样的剑一个相剑师只要看一眼就是毕生的福气。相过剑之后他告诉我这是一柄雌剑，我于是看了还在恍惚中间的王一眼，替他拟了干将欺君已被王处死的诏书。
　　我按奈着满心的悲哀，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一切后事，然后终于像死人一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失声而哭。
　　从那天开始，王再也不看我一眼。他每天默默地处理了政事，便守着这柄莫邪剑。他一遍遍地温柔地抚摩这柄剑的剑锋，或者说，是抚摩剑锋上的画像。他的神情专注惨凄。我想他肯定不止一次想过用这柄剑自刎，让自己的血洗过你青春的脸庞。若不是因为他还想等你，恐怕早就这么做了吧。
　　但，他的愿望终究是不曾了结。他为了掩人耳目，才叫卫兵通缉刺客，他很早就听说过你的本领，以为对于你和你的儿子来说，这些卫兵根本不堪一击。谁想……
　　你知道吗，当那个剑客带着你儿子的头颅来复命的时候，他的眼神是多么的绝望。他喃喃地说，事情难道是注定这个样子的吗？因为他的缘故，你唯一的儿子也死去了。所以他决定将那个刺客引到深处暗杀，替你的儿子复仇。所以他故意做出种种情状，装出信任那刺客的样子，依从他的言语，把你儿子的头颅放在锅中煮，用干将剑示威——其实结局与他所想的并没有太大不同，不过是刺客杀了他然后自杀，却不是他所想的，自己杀了那个此刻，再自尽以谢。

　　“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鄢后淡淡地眼神望着窗外，窗外正是一片黑暗，“你的剑曾经带给王多少希望，多少绝望。即使仅仅是为了一个纪念，我也希望你能够把这对剑留下。”
　　莫邪没有作声。她在心底默默勾勒着楚王的样子，勾勒着那次偶然的邂逅。她从来都没有机会见到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早在自己出嫁前就将自己印在他心底，并且始终不忘。

　　楚王，哦不，那时候他还是楚的太子。他路过的那个街角，看见，一个女子抬着头抱剑而过。她抱着一把本应该在男人手里的剑，就像抱着一把琵琶一样，自然。但女子抱着琵琶都只是为了取悦一个男子，而她抱着剑却只是为了她自己。
　　这是楚太子今生见到的第一个不为男人而活的女人，不同于他身边任何一个婢女宠妾或者贵妇，不同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抱剑而过的女子，而这个女子，已经消失在街角。

　　如果说，仅仅是为了这个男人，自己是否应该将这对剑留下呢？莫邪的心底略略动摇了。自己不曾能够相报他的痴心，却还要毁了他曾经唯一的念想，唯一最爱的东西。自己是否太是执着了呢？
　　莫邪凄然微笑，这剑，毁还是不毁，或者说，自己这一生，是悔，还是不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