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咖啡屋》噬墨兽

13、人间长恨终别离3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完结。”顾茜又抿了一口咖啡，即便是放了甜牛奶的焦糖玛奇怪，她也觉得很苦。顾茜眉头微皱，随手夹了一块乳白色的方糖，用银质小勺轻轻搅拌着，她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喜欢咖啡的苦味。
　　“少年少女保持着书信的往来，来来回回写了二十多封，男孩每次的信中都会附上一枚栀子花书签，可是有一天少年却不再回信了。如今那位少女又回到了青木镇，便托我去找找那位少年。”
　　“我倒认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先不说那人一定活着回到了青木镇。可就算他之后回来了，也许早已死去，不是吗？”木年辛揭露了这残酷的事实，栀觉得他这话在说给自己听。
　　“可如果他还健在呢？说不定他也很想念少女。”顾茜不知自己为何有些激动，站起来坚定地看着木年辛，随后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我是说…”
　　顾茜不知道说些什么，不明白为何店长能这般理性地分析事实，她觉得这个故事足够让自己产生共情了。
　　木年辛沉默了一会，“所以，这就是你要帮助别人的理由吗？”他叹了一口气，木年辛实在搞不懂人类为何会因别人的故事产生一种叫“共情”的东西，为何会伸手帮助于自己无用的人。说白了，自己如果不是需要顾茜作为“念”的引子，也不会收留她。
　　“明天青木镇会举行一场大型祭典，来祭拜守护镇子的灵神。而那时古木咖啡屋会作为食品提供方加入。那时镇上所有的人都会来参加，我想找人也许会方便一些。”木年辛将顾茜喝完的空咖啡杯端走了，看到未合起的糖盒，调笑说“看来你很喜欢加方糖。”
　　“是呢，好像它总带着草本植物好闻的清甜。”顾茜用纸巾擦擦嘴。
　　顾茜并不知道灵神祭典是什么，自己毕竟在青木镇只待了三年。她也没多过问，想这也许是青木镇的什么习俗吧，不过守护青木镇的灵兽会是什么呢？顾茜顿时脑补出一只青色的巨兽，安详地在满是青苔的房檐上打着盹的憨态。想到这里，她不禁笑出了声。
　　“谢谢你，店长先生。”顾茜向木年辛鞠了一躬，毕竟他答应了自己一个无理之求。
　　“小茜，你笑起来很好看。”木年辛见到眉目舒展的女孩，不知为何自己也跟着欢心了起来。“就像，汣芷花在木屑上绽开。”
　　又是一个颇为奇特的比喻。

　　午夜。顾茜又跌进了栀的记忆碎片里。她打开牛皮纸的信封，收到了一朵黄布缝的黄玫瑰，那玫瑰缝得并不好看，花瓣也固定得歪歪扭扭，顾茜能想到那少年是怎样笨拙地缝着，也许他会窘迫地扎破手指，但想想能换来女孩的粲然一笑也是值得的。信上说：
　　小栀，我想把人间四月的漾湖赠予你，替你在驿站折一支你喜欢的栀子。
　　小栀，与君天涯，但念安时，愿君共为我赏花人，白首不相离。
　　小栀，多想牵着你的手，就这样和你一同走到那个明晃晃的未来啊。
　　小栀，小栀，小栀……少年一声声的小栀，最后都变成了一声声静默的叹息，而曾经少年的心意，也变成了一封封的未达书。
　　“顾茜，顾茜，你可愿将你的身体借我一天？明天傍晚，大概是我消散之时了。”栀出现在了她的梦中。顾茜第一次知道了“纯澈”一词是怎样的存在，好似她有安抚一切的淤泥与荆棘的一方静气。于是她看到小栀的第一眼，便知道她是世间不可得的尤物。
　　“人类的记忆总是诗化的，你看到的，只是这份尚存于人间记忆的感觉。”栀顽皮地笑笑。
　　“好的，我将身体借给你，希望明日你能找到他，传达你年少时的心意。”无法看到青木镇神秘的祭典，虽说有些遗憾，但顾茜更愿为这故事划上结局。
　　“还有，很高兴认识你。”栀转身离去，她知道着这是与女孩的告别，也是与这人世间的句告别语。
　　顾茜沉沉地睡去了，栀睁开了眼睛，她明白这是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天。

　　“你来了。”木年辛盯着眼前的顾茜，脸上并没有笑。
　　“人间苦，干嘛这么冷漠，昨天你对小茜可不是这样。”栀故作生气地嗔怪着，“不过，那什么青木镇的祭典，是你胡说的吧？”栀当然知道，并没有所谓什么守护青木镇的灵神，只是人间苦随口扯的谎言罢了。她当然也知道，像人间苦这么强的灵物，借机将青木镇所有人召唤于此也并非什么难事。
　　“可是，你为何这么做？怕是消耗了不少‘念’吧？”栀不解他为何这般大动旗鼓。
　　“你别误会了，我只是觉得以一块念石换三块，是很不错的买卖。”木年辛穿上黑色的外套，“我们可以去祭典了。”
　　“如果小茜知道你这样利用她，她会伤心的。”栀不忍地添了这么一句。
　　“何为利用？”木年辛满脸的不屑，“若说利用，你何尝不是通过梦境对顾茜的情感与精神进行了干预，让她与你的精神上融合、同步了呢？”
　　这家伙可真是无情。栀撇撇嘴。虽然他这般说自己有一定道理，但是他怎么不懂什么是共情呢？草木果然还是草木，想让它们有心，体会到人间之情，只是一种奢求罢了。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灵倒是比什么树神高级很多。
　　青木镇的灵神祭典。主持祭典的人们手持着青木枝，纷纷围在青木镇的神木旁，围成了一个规整的同心圆。传说上古灵神与人类相爱了，这棵神木乃是上古灵神遗给爱人的木簪，灵神负心走罢，她将这支木簪插入土中，夜夜向它述着旧情。情到深处血泪并流，女子死去，这木簪子便吸收了她生前的执念，便有了灵气，它以血泪为食，发芽，吐绿，直至葳蕤千年。青木镇便因此得名，不知是受到了神木的庇护，还是因为家家户户因为神木的传说，小到稚子孩童，大到耄耋老人，都对花草格外地喜欢，充满着敬畏，用心照料着，这个镇子的植物便愈发地茂盛起来了。
　　栀看着木年辛，他的神色默然，读不出任何情绪。木年辛指着那些虔诚的人群说：“只能帮到你这里了。若是找不到，你们缘分也尽了。”
　　栀望向参加祭典的人群，可在茫茫的人海里，从何处寻找她的少年呢？其实昨天栀也这般担心地问顾茜。顾茜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罐亮晶晶的东西，告诉栀在他们小时候，也是流行折纸的。小孩子总会折满满一罐的千纸鹤或者用亮晶晶的纸去叠小星星，里面写好话，再送给自己想要祝福的人。顾茜还告诉自己，虽然自己的手工并不好，每次叠得歪歪扭扭的，但是在纸上写下祝福和心愿的那一刻的心情都是真的，至今还记得那份欢喜。
　　于是顾茜带着栀，他们用鹅黄色的纸，几乎叠了一整夜的纸玫瑰。临行前，栀把它们一同装进了口袋里。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顾茜。
　　对于念石和推销古木咖啡屋的甜品，木年辛是十分热衷的。不一会，他的大部队扛着几箱的甜品气势汹汹地来了。
　　“你，哪弄来这么多人帮忙宣传？”栀满脸黑线，看那群人很迅速地摆好了宣传的架势，若不是上前仔细瞧，这架势一定会被误以为是什么清仓大甩卖。
　　“要知道，钱是人间很不错的通行证。”木年辛脸上写满了得意。
　　木年辛换上了店主招牌的微笑，与前来的客人简单地寒暄着。
　　算了。只要能帮自己找到心上人就好。栀在心里默默吐槽着。于是栀给每一个试吃甜品的客人发了纸玫瑰，希望能唤起那位少年的记忆。木年辛告诉来者，这都是古木咖啡屋收到的来稿，那里的环境很适合心中装着思绪的人，无论是选择点一杯咖啡，默默写一写心事，还是吃一口栗子糕，讲一讲自己的故事，这里都是欢迎的。
　　“妈妈你看，纸里写着‘因为《吉檀迦利》，我们相遇了…’”小女孩吃着红豆蛋糕，拉着妈妈的手“这好像是一个故事的开头。”
　　“这黑樱桃馅饼的味道真是不错，我瞧瞧这张是什么？‘你说，你在灵魂上已经与我同居。也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羞红了脸，便将它写在了语文课本上，翻翻书便能想起你那时温柔的语气’”一个中年男人思索着，心想这咖啡店长的营销手段真是幼稚，不过这味道很是让人舒心了。
　　“黄玫瑰计划”引发了大家的关注，人们吃着点心，任由这甜的、酸的、微苦的味道在味蕾舒展开来，不知不觉，黄玫瑰里的句子便有了味道。仿佛回到了收集卡片的小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互相交换着黄玫瑰这个故事的信物，企图努力地把这些话语，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最终，他们在青木镇的神木下一起相约高考一同去青木大学读书，一起为国家做贡。”这是故事的最后一句话。
　　“会是一个好的结局吧？”人们满怀着善意，这样期许着。
　　夕阳将至，已是傍晚，古木咖啡屋带来试吃的甜品已经一扫而空，木年辛清理着盘子上的食物碎屑。街道上点起了一盏盏的路灯，栀一直觉得它们是人造的星星，似乎提示着人们，青木镇的白天即将落幕。
　　“人间苦，拜托你最后一件事。你能将我的‘念’具化，让青木镇所有人看见吗？”栀望小心地请求着，毕竟这是一件非常消耗之事，非神明之人物不可做到。
　　木年辛看着半透明的栀，想起了顾茜对自己的责怪，说自己无法与人类共情什么的，他就莫名感到有些烦躁。“好，我答应你”，他忽然像孩子一般赌气地说道。
　　“呵呵哈哈哈，人间苦你真是一个好人啊！”栀开心地拍着木年辛的肩。
　　“当然你别误会，我只是为了看看即将得到的这块强大的念石长什么样而已。”木年辛轻咳一声辩解道，他知道栀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木年辛闭上眼，集中精神默念着什么。顾茜倒了下去，木年辛轻轻抱住了她，看着女孩晨睡着的面庞，他稍微松了一口气。这时四周出现了鹅黄色温柔的光，过路的人们以为是点点的萤火。光向不远处的语鸶江亭飞去，木年辛跟去，将顾茜放在江亭的长椅上，默默地看着，知道她在向他做最后的道别。
　　我，或许最终没办法与你重逢。即便再相逢，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与你相拥。
　　木年辛说得对，也许你正享着天伦之乐，此刻的不扰是对你最好的祝福。
　　也许将记忆停在年少，我也做回曾经那个少女，那时要在你的温柔与风度中解甲归田，拥抱你这盛开了一整个宇宙永恒的光。
　　栀想为少年轻舞一支，她还想再唱一曲《离别泪》。但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她只好念着他们初次相遇少年背的那句诗：“若是我不在祈祷中呼唤着你，若是我不把你放在心上，你爱我的爱情仍在等待着我的爱。”
　　“啊，是小栀吗？还是我老眼昏花了。”常常在江亭讲书的老爷爷揉了揉眼睛。
　　“爷爷，那是萤火虫啦。”一旁的孩童笑嘻嘻地扯着爷爷的袖子。
　　“不过爷爷，小栀是谁？”孩子歪着头，好奇地望着爷爷。
　　栀知道这位怪老头，他一遍遍地给路人讲那佛殿相遇惊呼“我死也”的张生，讲那人前巧语，没人处想着心上人，愁眉泪眼的崔莺莺。他偶尔还会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唱着曲，“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泪。”傍晚，他总会默默地看上一会江上的落日，收书回家。
　　冬去春来，四季轮回，这么多年里，栀并没有特别在意他。她只是听着张生与崔莺莺，然后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想着自己要找回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而她的少年早已老去，他背对着她，讲着张生与崔莺莺，怀念着过去，叹息着遗憾，发酵着自己多心事沉积的情绪。
　　“那是爷爷年少时，遇见的姑娘。”老爷爷望着那团好看的鹅黄色，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他说遇见小栀的那一刻，便明白了什么是惊鸿一瞥的惊艳。他说是她构成了自己生命中的全部美好，在战争那段灰色的日子里，理想自然也蒙了尘，可他仍在灰色中希冀着明日。他内心所有的安宁，都是在给小栀写信的时候，他希望还能和她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让时间再慢一些，这样可以多一些时间一起做功课。
　　可明日的明日，依旧重复着昨日的昨日。战争终止了他们的通讯，带来了死亡，饥饿，随即而来的是大瘟疫。他侥幸活了下来，阔别多年，再回到青木镇时，小镇上的神木还像过去那样葳蕤着，可树下与他相约的少女，却早已不在。他回到了他们相遇的语鸶江亭，一日复一日就在这望着江水，人们嘲笑他痴呆，莫不是当上了这小江亭的“亭长”。最后霜染了他的头，他便开始当起了说书人，故事悠悠，江水悠悠，仿佛时间也变得粘稠。但他并不寂寞，因为每到夕阳西下，在恍恍惚惚的微光中，总能感觉到少女的存在，心里便多了一丝慰藉。
　　老爷爷平静地叙述着，“相爱容易，相守难呀。”他呵呵地笑着。
　　未尝人间苦，哪知相见欢。栀终于明白了。
　　栀望着眼前她饱经沧桑的少年，他望着萤火，似乎也在望着她。她不想像上次那般，作着无言的告别，她想说些什么。
　　原来，我只想再看到你背诗的时候，不经意流露出的意气风发。
　　原来，我只是怀念着你笨拙地为我缝的那朵黄布玫瑰。
　　原来，我只想那日和你好好地告别，好好地说一声“我也爱着你”。
　　未得相见欢，哪有人间苦？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如今，我把你归还于这茫茫的人海。好在东南西北总顺路，我嗅着昨日你送我的那支花，故作不犹豫、不悲伤、不回头地向四面八方走去。
　　栀最终消散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之中了。
　　萤火灭了，但青木镇夜晚的第一颗星星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