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红尘》鱼目

15、第 15 章

　　柳景雪将江寻煜送到北埊峰后又逗留了五六天，这才动身回魏宅。
　　临走前她叮嘱江寻煜一定不能虚度光阴。
　　听她这么说，江寻煜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就算他想虚度，也得宣卿怀给他机会才行啊！
　　明明从宣卿怀的屋子到他住的客舍有段距离，偏偏这人就能每天天不亮来屋门外候着，然后摸黑去后山练剑、做早课，再去青衿堂听讲。

　　原本江寻煜听说宣卿怀的身份是督学，完全可以不用去上课。
　　哪知从第一堂课起，他就意外见到宣卿怀正襟危坐在夫子边上。
　　夫子教了哪些内容，他有没有专心听课被尽收眼底。
　　等到下午，要么被抓到藏书阁背经文，要么被抓到炼丹房，熟悉各种药材和丹方，还要再抽出半个时辰学描符文、半个时辰练剑。

　　也就吃完晚饭稍微能透口气，紧接着就要把每日夫子布置的功课完成，做好晚课宣卿怀会抽背今日学过的内容。
　　待到能沾到枕头被褥，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掐指算算，他们俩只有吃饭、洗澡和如厕的时间是分开的，其他时间紧密得跟连体婴儿差不多。
　　不幸的某一天，宣卿怀无意间发现他挑食，于是剥夺了他单独吃饭的自由。
　　江寻煜觉得自己好冤，他真不是挑食，实在是北埊峰上的菜过于清淡，吃了整整一个月后看到就饱了。

　　北埊峰的后山有一大片竹林，里面的青竹最老的已长了一千多年，是制作刑门净棍的原料。
　　因为位置偏僻，又无甚景致，很少有人踏足此地。
　　“啪”一声，江寻煜手里的无忌再次被打落到地上。
　　这已经是今天第四次了。
　　宣卿怀微微蹙眉道：“你今天怎么了？似乎很难集中。”

　　江寻煜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口气，从地上捡起无忌，摆出了易青派“破坤十六剑”第一式揽方舆。
　　对面的宣卿怀神色沉稳，举剑急刺中路，手腕一抖立刻分出三朵剑花，将江寻煜左中右三路封得死死的。
　　江寻煜斜挑剑身向上，挡住了中路和右路，此时他只需要身形配合好，人随剑动侧身往右边腾挪就能躲开左路。
　　不料脚下忽然发软，没有避开足够角度。
　　宣卿怀完全没想到这般简单的一击他会躲不掉，招式用老无法回撤，只能尽量往左边倾斜。
　　即便如此，须弥锋利的剑锋仍是划破了江寻煜左袖，在肌肤上留下道淡淡的血痕。

　　宣卿怀脸色刷一下就变了，慌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口。
　　江寻煜心里本就憋着火，下意识拍开了宣卿怀搭在伤口边的手。
　　下一刻他就后悔了，不敢和宣卿怀惊讶的眼神对视，低声道：“师兄，对不起，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是真的累了。

　　两个多月来，不间断地学习，比当初在师父那里的压力多了数倍。
　　记得半个月前，他曾提出要改变作息，还说没有人能将这般变态的学习强度完全扛下来。
　　结果宣卿怀的一句话就把他说得无言以对。
　　这份作息是宣卿怀当年为突破炼化境给自己制定的，而且坚持了整整一年，直到越过炼化境才作罢。

　　想到那时宣卿怀才十二岁，江寻煜真没脸再说自己撑不住。
　　可偏偏身体状态跟不上他的“志气”。
　　最近几天他睡得很不踏实，胡乱做梦，原本二个半时辰的睡眠时间能安眠一半就不错。
　　今早起床后，两边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总也不散，不知不觉把他的心火也挑了起来。
　　江寻煜的语气里有从未呈现过的软弱无力，宣卿怀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眼神里的光芒黯淡，眼下有淡淡的青晕。
　　宣卿怀觉得胸口猛然抽了下，竟比被净棍打的还疼几分。

　　他从地上捡起无忌递了过去，“既如此你快回去休息。”
　　江寻煜摇摇头，接过无忌收回入剑鞘。
　　“不了。三天后要考定魂丹的炼制，我还没练熟，今天好容易轮到我用炼丹房，不能错过。”
　　说着话，他环顾下四周，“我在这里躺会儿就行。”
　　“这里？”宣卿怀怀疑地看了看，“无床无被怎么躺？”
　　“怎么不能躺，当初我们在顺天山的林子里不也住了两晚。没那么娇气。”
　　“可那是出门在外，权益罢了。你现在回去，还能睡上半个时辰。”
　　江寻煜用力闭了闭眼，实在不想折腾。

　　突然他冒出个想法，冲着宣卿怀上下打量，随即嘿嘿笑了两声，“师兄，不介意我借你的腿用用吧？”
　　宣卿怀被他看得忐忑不安，可仍答应得很爽快。
　　江寻煜将他拉到一个很粗的竹子边，让他背靠竹身坐下，然后再次道：“说好了，你可不能反悔。”
　　宣卿怀肯定地点点头，猜测着他的意图，然后就见到江寻煜飞快躺倒地上，把头枕在了他的腿上。

　　当腿部感受到江寻煜的重量时，宣卿怀整个人僵住了。
　　他只觉得脑子里空白一片，连指尖都在发麻，耳边传来江寻煜温柔呢喃声，“师兄，我只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委屈你一下。”
　　等他回过神时，江寻煜已经完全睡着了。
　　他低头盯着江寻煜平静的睡容看了很久，久到把自己的呼吸无意识间调整到了和江寻煜一样的频率。

　　江寻煜在躺下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宣卿怀身体的僵硬。
　　枕上去的感觉太舒服，太熟悉，让他死皮赖脸不想起来。
　　他打定主意，只要宣卿怀不把他丢出去，他就当自己不知道。
　　果然等了一会儿，察觉宣卿怀身体逐渐放松，他也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当再度睁开眼睛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连原本隐隐作痛的头也不作妖了。
　　他心满意足地爬起来，鼓起勇气观察宣卿怀的表情。
　　还好还好，仍是一贯的平静。
　　“谢谢师兄。”

　　宣卿怀站起来拉了拉有些褶皱的长袍问：“你很喜欢随便睡在他人腿上？”
　　“哪有随便？我只把脑袋托付给真正信得过的人，不然小命就没了。”江寻煜调侃道。
　　宣卿怀语气冷淡地问：“还有谁？”
　　“哈？什么谁？”江寻煜没听明白。
　　“信得过的人，还有谁？”
　　“哦，你问这个。小时候睡过师父和师公的腿，长大后就没那么好福气了。算起来，你是第三个。”
　　宣卿怀的表情微微放松，“别再去祸害别人。”
　　“师兄，你这话说的，我真不是很随便的人。”
　　“最好是。”

　　江寻煜嘻嘻哈哈跟他说着话，心里却想起了很多往事。
　　上一世在警校的时候，他何其有幸遇到了一群好哥们儿。
　　三位室友知道他出身福利院，非但没有看不起他，反而周末轮流留在寝室里陪他。
　　爱躺人腿上的臭毛病也是那时候养成的。
　　江寻煜觉得那时可能自己很想得到别人的认同，才会老和兄弟们黏在一起。
　　也不知自己死讯传出去后，那几位会不会抱头痛哭，没记错的话，老二失恋的时候哭得可惨了。
　　亦或许，自己的卧底身份没有被捅破，兄弟们聚在一起大骂自己误入歧途，骂完再给自己上支香……

　　宣卿怀发现江寻煜说着话就走神了。
　　他不喜欢这般眼神迷离的江寻煜，仿佛是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远到哪怕自己奋力去追，也没办法缩短丝毫的距离。
　　宣卿怀伸出手，重重拉了江寻煜一把，提醒道：“炼丹要迟到了。”
　　江寻煜醒过神，看了下天色，提着无忌就往林外跑。
　　宣卿怀扭头看着方才自己靠着的竹子，呆怔片刻才尾随他离开了竹林。

　　三日后，江寻煜拿到了炼丹术考评成绩，不觉笑得像个傻子。
　　虽然仅仅是乙上，对他来说却是质的改变。
　　特别是教习炼丹的夫子从之前的吹胡子瞪眼变成了殷殷勉励，江寻煜觉得自己如果是阿金，肯定会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他拿着评定冲着一直等在门外的宣卿怀不停挥舞，然后似乎在宣卿怀的眼神里看到了笑意。
　　是笑意吧？江寻煜挠了挠头，实在不敢确定，毕竟闪得太快又太浅。
　　“师兄，我进步这么快，有没有什么奖励？”
　　江寻煜本是随口问问，并不指望宣卿怀真能回应，哪知宣卿怀却神色认真道：“有。”
　　江寻煜微讶。

　　宣卿怀从怀里拿出块薄薄的铜片，江寻煜的眼神瞬间就亮了。
　　“下山令！哪来的？”
　　“青衿堂有规定，听讲的弟子每两月可下山半日。你已经在山上待了近三个月，早就有资格。两天前替你向青衿堂掌御交了诉请，师父同意了，给了我这块下山令。”
　　江寻煜听完，乐得忘乎所以，一把抱住了宣卿怀，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两下道：“师兄，你可真是善解人意。等我一下，我们马上出发。”
　　他自顾自说完，立刻放开了宣卿怀，飞一般往外跑。
　　望着他跳跃的背影，宣卿怀唇边露出了自己也没察觉的淡笑，慢慢往山门入口踱去。
　　不消片刻，两人在山门口再度碰头，凭借下山令离开了北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