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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招魂(二) ...

  •   胤历二五九年,八月,肃凉投降,向大胤称臣。
      十月,南绍投降,与大胤和谈。
      十一月,漠康投降。
      二六零年,一月,宁商关大捷,晋梁与大胤和谈。
      “胤嘉战乱”结束。

      //

      二六零年,春。

      槐阳。
      正阳门。
      城墙高耸,精悍的守城兵一个个翻查着文牒。
      年轻人一身短打,提着把剑,很客气地把文牒递到那士兵手上。
      那士兵拿着文牒,按着流程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滑下去,落到他肩肘,还没评估,心底就咯噔了一下。士兵猛地抬头,几乎是瞪视着他的脸。
      这人年纪不大,二十多岁的模样,眉眼硬挺,又混着少年样的清朗,漫不经心里有种难以驯服的肆意。是个好皮相。可他握着剑的姿势,也不刻意,甚至只是顺手提着……却不像是个花架子,反而透着股凶悍。
      反复训练过的守城士兵,对人身上的杀气和狠劲尤其的敏感。
      年轻人冲士兵笑了笑,眉眼弯起来,爽快又坦荡,很难让人生出什么恶感。
      那士兵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去翻拿在手上的文牒,目光还留在年轻人身上,一手按在佩剑上。好像只要那年轻人有任何可疑举动,便会立刻被士兵截杀。
      “薛逸”——士兵看到这两个字,一愣,径直去看他的来处。
      上一次有记录是在柯州逐安,八年前。
      再上一次是雁州漠齐,只比后面一条早了十来天。
      士兵又抬头去偷瞄年轻人。
      薛逸歪着头,笑得有点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士兵“啪”地站直了,向他致礼,脸激动得通红。
      薛逸笑着从他手上接过来文牒:“辛苦了。”
      “不、不辛苦!”那士兵也笑,咧着嘴露出牙花子,很是傻气。又很快地收敛了笑意,强迫自己收回了黏在人背影上的目光,一门心思投入到城防岗位上头。心里却总有个音,小小声地感叹着。
      启宁将军啊!

      薛逸深吸了口气。他第一次到帝都,第一次看到韩先生口中的“帝都繁荣”。第一次闻到槐阳烟水迷蒙的味道。
      槐阳城里,天心河穿城而过,两侧街道整肃,却又不显得呆板。
      二月末,大胤同晋梁的和谈结束。这一场战乱,至少是同大胤相关的部分,算是终结了——百年内历时最短的一场战乱。
      将领轮流回帝都述职、受封。他离了大队伍,一路快马加鞭,提前赶到了槐阳。
      他想一个人来看一看槐阳。
      槐阳的烟水里,缱绻却不柔媚,反而含着股子金戈铁马的馨香。
      顾玖之长大的地方……

      薛逸在城里到处转着,漫无目的。边边角角的地方却跟韩先生口中、近二十年前的帝都,重合了起来。
      韩先生说过,帝都糕饼精致,数城南的“太平烟火”最为有名,是家百年传承的老铺子了。
      等薛逸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点心铺子前。
      那百年的老店颇有点气派,修的像个小酒楼似的,临街的柜台上陈列着各色的点心,周遭都是一股子甜香。
      平兰的点心铺跟它一比,那糕点简直像是师傅随便拿筷子搅了个面、糊弄糊弄便扔炉子里,熟了便算是能拿出来了。
      难怪小师弟要嫌弃馒头寡淡……他能不嫌弃平兰的点心,倒也是不容易……
      薛逸被这暖融融的甜味熏得整个人都犯起了晕。那甜直像钻进了他心口里,一丝丝地缠绕起来,裹得他满心满腹都是温热的软。
      “麻烦一份……”薛逸冲柜台后头的伙计喊。“荷花酥”三个字还没出口,猛地便顿住了。
      他愣在了原地。
      那甜化的丝终于缠满了他的心肺,又缚住了他的手脚。
      他动弹不得。

      “您要什么?”那伙计大着嗓门问。
      薛逸猝然回神,挣扎着挤出来一个笑:“不用了,不好意思。”
      他不等那伙计再说什么,奋力挣开了手脚,踉踉跄跄地撞了出去。
      手脚上的甜丝终于松了松,却半点没有放过他。变本加厉地上来,更紧地缠住了他的呼吸。
      不苦,不痛。
      麻。

      早几年里,止戈、逐安、启风,还没有进入“特情方案”的时候,城里还开着大小的铺子。还有毗邻的几座城——他每每得了空,跟着采买的士兵上街上转悠两下,便习惯地去寻那些点心铺子。
      他把一个个城里的糕点一样样尝了过来。
      哪个像是小师弟会喜欢的,哪个好像甜得过头了,哪个有些偏硬……记得清清楚楚。在脑子里写了一整笔账。
      那是他这辈子顶要紧的一笔账,小心翼翼地锁着,跟战事兵法搁在一起,一条一目都不出差错。
      他明明是个极不喜甜食的人,不知不觉却也习惯了甜腻腻的味道。
      甚至那味道让他欣喜,让他总想着,下回有机会,等战事稍微缓一些了,可以买几块这个,偷偷夹在战报里,送去给小师弟。那个太容易碎了,得下回等他来了,再带他去吃……
      可是,不在了啊。
      甚至薛逸自己做出来的糕点,也早已经是正常的味道了。
      想着要在他面前嘲讽一通,小师弟,只有你才会觉得糕点难做吧?想吃什么直说,横竖都学得会,只要小师弟认个输!
      他不在了啊。
      薛逸在东线一带待了近八年,早就摸清了那一片大大小小点心铺子的情况。眼下里终于到了个新的地方,虽说不会待太久,想要摸个透彻是不可能的了,那好歹能记几个极有特色的,或是极偏门的,回头跟他……
      顾玖之已经不在了啊。
      他不在了。死在战场上了。
      再也听不到你说哪里的甜糕更好吃,再也不会在你评论的时候冷嘲热讽地跟你互掐,再也没法让你一脸嫌弃地丢一包点心到他怀里,再也不能同你一起走街串巷着寻那些没见过的铺子……
      你要到哪里,才能把几块甜糕寄给他?
      你要到哪里,才能再见到他?
      又要怎么做,才能告诉他,我很想你……
      顾玖之。
      顾玖之……

      这辈子这么长,他再也、再也、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失去了他此生此世的甜。
      这漫长的人生里,唯余了苍白的血色。

      顾玖之。
      顾玖之……
      顾玖之啊……

      薛逸蹲在槐阳城的街头,忽然一把按住了心口。
      第一次,痛哭流涕。

      //

      晟胤宫。
      逐明阁。
      那一方小小的院子,曾经从玄光手上给到了顾玖之。如今,又迎来了薛逸。
      顾玖之当年说着要带他来这个地方,到底是没有实现。
      薛逸坐在石凳上,眺望着远方的天。
      钥匙搁在桌面上。

      薛逸还记得,几年前,他看到战报的那一刻,心里什么都没有,只觉得有种错位了似的滑稽。像是倏然跌进了一个荒唐的梦,却怎么也醒不来。
      他想嗤笑一声,质问那个传令的士兵,可在短短的几息之间,近两个月来的战报在他脑海里展开。
      他惊恐地发现,那盘亘在他心里两个月、却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扭曲感,终于,得到了解释。
      从三月初六,到四月十一,迎击辽姚、契戎、漠康对北关的每一次进攻里,都有顾玖之的参与——无论敌军攻势如何,也无论赵承言、沈威能不能守下来。而且……每一战都像是用尽全力,胜得毫无保留。
      简直……就像是顾玖之故意要露这个头。
      四月十三,三国联兵重兵压至沙徊,顾玖之前一日才于雁沙抗敌——可雁沙,只是虚晃一枪,为了掩盖大军真正的动向。
      十四日,顾玖之仍未前往沙徊支援。沙徊城中,原本驻守的部分北狼营士兵,前几日全部调走至雁沙,赵承言苦苦支撑,几乎破城。
      十五日,顾玖之终于从雁沙赶至沙徊,却是雷霆一击。
      她早就知道了。
      顾玖之一开始就知道,三国联兵的目标是沙徊,他们会逼着她出兵,逼她来援,然后计划着打她个措手不及,计划着让她折在战场上。
      ——所以落雁岭备下了埋伏,所以三城的援军来得那么快!
      故意参与每一次的战事,让三国把她看作是要不惜代价拔去的獠牙。
      故意示敌以轻,诱使三国联兵把几乎全部的兵力集中到看似毫无防备的沙徊。
      故意装作狼狈去援,把联兵骗进了落雁岭的陷阱,把他们变作了笼子里的困兽。
      ——沙徊根本没有战力缺损,北狼营根本没有离开沙徊,甚至她根本没有在雁沙!
      她早就准备好了,要迎接这场“大军压境”。
      顾玖之想要全歼三国联兵。想让他们的老邻居彻底、彻底失去战力。
      她把自己当成了饵食,也当成了捕兽夹。
      此生仅此一次的捕兽夹。
      大胤多少年的梦想,多少个北关守关将士的梦想。她做到了。
      他当为她高兴的。
      可是那一刻,魂魄在嚎啕,悲伤撕心裂肺。
      薛逸永远地失去了他的顾玖之。

      顾玖之。
      从那天起,他每一次念到那三个字,心上就扎过一阵尖锐的痛。慢慢的,那痛连成了一片麻木,却依旧疼得入骨。
      薛逸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哪有什么“谈起战事就能毫无滞涩,别管说到什么人”,不过是……没那么疼罢了。

      薛逸半仰着头,望着远处的天。
      天空被院落的围墙切割成小小的一方,又从围墙的一块缺口处延伸出去,延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像永远不会有尽头,永远不会受禁锢。
      他捻了捻脖子上的红绳。
      那时候,顾玖之会害怕么?

      风从院子里吹过,凌冽温柔。
      仲春的风,又带着槐阳特有的软。
      薛逸却忽然想起来他年少时候的那个早春。
      他们还没见面,还不知道对方是圆是扁,那一刀便劈了过来。跟他本人一样,毫无预兆、不容抗拒地杀了进来。
      于是,在薛逸问清楚这个人叫什么、看明白他长什么样子、弄彻底他是谁之前,先记得了那嚣张的刀意,先触到了一个恣意无忌的魂魄。
      那是顾玖之。

      她怎么可能害怕呢?
      恐怕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那个人从来都是这样的,可以冷静地把自己的性命都算计进去。
      那……会遗憾么?

      薛逸垂下眼,按在胸口,隔着衣料按住红绳下面小小的锦囊。
      “薛逸。”
      他沉默了很久,抬手捂住眼。

      遗憾啊。
      那泼天的苍凉与悲意,骄傲与不回头的意气,留恋与缱绻……全部,都在这两个字里面了。
      薛逸。
      顾玖之。
      从此天大地大,只剩薛逸了啊。

      确实是跌进了一个梦里。
      他想。
      一个再也醒不来的噩梦。一个他连醒来都不忍心的噩梦。
      顾玖之是他的珍宝,也是他的梦魇。
      是他不想醒来的梦魇,他不愿意忘记的珍宝。

      //

      薛逸出门,遇到了一个年轻人。
      看着比他小了好几岁,纤弱的一段,像是随手就能折断,肤色苍白,带着些病态。只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身上冷凝起来的寒意,肃寂,森冷。
      年轻人靠在门边,似乎站了许久。
      薛逸眨了眨眼睛:“阿璟?”
      慕容璟眯着眼打量薛逸,身上的森寒在倏忽之间散去了。他弯了眉眼,露出个极乖巧的笑,柔顺得像个好揉捏的孩子。
      慕容璟很笃定地开口:“薛逸。”
      薛逸也笑,歪着头问他:“喝酒么?”他说着顿了顿,“啊,我忘了,你‘熬不了夜也喝不了酒’。”
      慕容璟也“啊”:“你不要学阿玖说话。”
      说完,他们都愣了愣。
      周围静下来。
      很久,薛逸慢慢回身,锁了院子的门。没有问慕容璟要不要进去,就像慕容璟也没有问他,能不能进。
      “走吧。”薛逸轻拍了下慕容璟的肩,声音里透出他平常里散漫的懒。
      慕容璟笑笑:“走吧。我在阿玖这里藏了些酒。”

      饶是薛逸,面对着大大小小半屋子的酒坛,也是目瞪口呆。他想了想,很真诚地转向慕容璟:“你他妈不会偷喝酒吧?”
      慕容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有些委屈似的皱眉:“阿玖都不管的……”
      薛逸瞪他:“你要指望顾玖之能照顾人?歇菜吧。还不如让她一刀劈了这。”他说着,眼里却有了些笑意。
      “别啊,好不容易攒的。”慕容璟也笑,乖巧得像是能随便他捏圆搓扁。他的目光慢慢环过整个屋子,透出很清澈的想念,“我没喝啊……就在这放着呢,顶多同……卫同光喝了几坛。”
      “哦,他不太能喝。”薛逸冷漠嘲讽,拖过来一张桌子,又从慕容璟手里夺过他正往外搬的凳子,一手一张、一手两张,抄到屋子中间。
      慕容璟拍了拍手,脸上笑意愈深,露出些狡黠:“还成吧。”
      “跟你比大约是还行。诶诶诶,别动,放着我来拿!”

      这一年,离薛逸封将早就过了五六哉。少年成为了凶名赫赫的战神。
      离慕容璟掰倒他的兄长和幼弟们,成为所有人眼里默认的储君,也已经两年有余。孩子变作了狠辣诡谲的王者。
      当年散漫随性的少年,孱弱的孩子,终于真正地相遇了。
      他们剥除了所有的身份,像两个街头的年轻人,谈笑,相交。
      可最初那个把他们的命运连接到一起的、在他们的生命里浓墨重彩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一年山顶上随口一说的一起喝酒,那么随意,又那么郑重,再也没有办法实现。
      这一年,离他们失去那个人,已经将近四年了。

      //

      阿卓,阿淮,小七……还有刘哥,韩先生,轮流着,总有人在槐阳。在薛逸能见着的地方。
      他知道的。
      可是……
      薛逸坐在逐明阁的房顶上,抱着剑,望向晟胤宫里间或的灯火。酒坛子在他手上晃荡。
      明日里再说吧。只有这一天,让他待在顾玖之的地方吧。他哪里都不想去。

      十一年。
      逐明阁闲置了有十一年了。
      从顾玖之离开槐阳那一日,到她……战死在落雁岭,再到今日里,十一年了。
      这个地方依然如故。她的东西还在原来的地方,阿璟的酒一点点攒起来。甚至那些侍女侍从还在这里,每日里抱着茶聊着天做着洒扫,静看着光阴流逝。角角落落里,都不落一丝灰尘。
      谁留下了这个地方,又是谁在想念那个人。
      逐明阁。晟胤宫。胤嘉帝的地盘啊。
      殿宇温柔又安静,等着一个不会在归来的魂魄。

      也温和沉默地承托着他,让很多年前映在顾玖之眼里的景象,映进了他的眼睛。

      这地方真可怕,到处都是顾玖之的影子。
      到处都没有顾玖之。

      薛逸躺在屋顶上,半梦半醒,意识格外的迟缓。
      空了的酒坛子立在他旁边。
      “小师弟……”薛逸下意识地呢喃。
      长风呼啸而过。
      和记忆里没什么两样。
      ——再没有人似笑非笑地回他一句“大师兄”。
      薛逸猝然惊醒。
      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青蓝色的火在脑海一角燃烧,慢慢席卷过一切。安静的。
      吞噬了他。焚尽了他。
      薛逸想起来很多年前,他们在青云山下,在近二十来个人的包围里并肩作战。
      他迎着刀锋而去,抱着以伤换伤的打算,没什么畏惧,也没什么所谓。
      然后他看到顾玖之冲出重围,完美的刀圆挡在他面前。顾玖之的血溅在他脸上。
      其实以后还有几次,他见过顾玖之重上很多的伤。也有无数次,看到战报里的“启安将军伤重”、“启安将军生死一线”……
      其实那时候只要一眼,他便分辨出那不是致命伤,也根本算不上凶险……
      可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顾玖之受伤。
      那一刻他无悲无愁。他无比地冷静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清醒。
      比以往任何一刻更能握紧他自己的力量。
      他听到内心暴戾的咆哮。
      凶兽被放出了牢笼。

      本来没有凶兽。本来没有牢笼。
      顾玖之驯化了那只兽,也成了它的牢笼。
      于是它盘踞在薛逸心里,紧贴着名为“顾玖之”的束缚。这世上它唯一心甘情愿的束缚。
      它眷恋这束缚。
      直到有一天……牢笼碎了。
      它在薛逸心里悲哭哀号。
      世间再也没有能够囚禁它的温暖。
      它再也不会停下来,那燎原的烈火再也不会熄灭——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直到他再一次见到顾玖之的那一天。

      那么好的顾玖之。世上只有的顾玖之。
      他总要去见的顾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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