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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招魂(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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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历二六一年,十二月,胤嘉帝病重。立慕容璟为储君,代理国事。
二六二年,二月,胤嘉帝崩。
是年三月,慕容璟继位。号“同玖”。新帝以雷霆之势掌控了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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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年节的宫宴上,一众老臣对着不立帝后、不纳宫妃、更无宠妾子嗣的同玖帝,憋到脸都红了,硬是一句劝谏的话都没敢往上奏。
他们看看坐在同玖帝下首的启宁将军、启明将军,心说这三个还真是凑一块儿了,别跟“北剑”、“西锋”似的……这些武将都是什么毛病!
他们腹诽着,又瞄了一眼启明将军,正正撞上了启明扫过来的眼神。跟着年岁化进了骨头里的凶悍,好似还沾染着战场上的血腥。
他们齐齐地打了个哆嗦。不能惹不能惹……启明将军哪里是好相与的,更何况还有个帝君,这胆子是得有多大……
脑子却转得飞快,权衡利弊,便梗着脖子,全奔着启宁将军去了。
启宁将军号称已有良配,可都多少年了,连“将军夫人”的头发都没人见过!
“启宁将军为国为民,现天下太平,没有让将军为国舍家的道理。”
“是这个理,启宁将军……”
……
慕容璟听得头疼,瞥了一眼薛逸,正想把这些闲着没事的臣子顶回去,下首的人便已经开口了。
“我已经许了人。您总不能逼我食言吧。”薛逸笑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那几个大臣满脸的“诶哟,这空口白话的事”,可也看出来了启宁将军的态度,更别说上头同玖帝还不冷不热地盯着他们。显都是惜命的,讷讷地坐下了。
“小逸。”
“阿逸。”
卫同光和慕容璟都看向他,却又什么都没说。他们跟薛逸是兄弟,便知道他所想所愿,不会劝他什么。跟顾玖之是兄弟,便……更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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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结束了没两年的“胤嘉战乱”里,薛逸的战功以惊人的速度累积。二十四封将,再过了两三年,即使是在武将不断横空出世又湮灭的战乱里,启宁和启明也已经是声名赫赫的新生代的“战神”了。等到战乱结束,同玖帝登基,这个分外受新帝信重的将军、一时之间更是风头无两。
再加上那格外出挑的相貌和气质,三十还未成亲的启宁将军,成了无数闺阁女子心中的旖念向往,也被各个世家大族惦记在了心上。
这一代上,尤其出众的年轻人,同玖帝、启明将军大多数人是没胆子肖想的,北边的荣辉将军已经成亲,多年前惊鸿一现的启安将军早已成了话本里的一声叹息——于是连那狂蜂浪蝶,都可劲地冲着启宁将军扑。
“胤嘉战乱”初期,也曾经有过很短一段稍稍太平些的时候。那会儿启宁将军带兵打了胜仗,返回止戈,到处都是想拉拢他的权贵。
传言有个不长眼的官员,在止戈城里遇上了启宁将军,非拉着人去喝酒,居然还想趁着小宴上,给他塞人。
那会儿薛逸坐在几个权贵中间,把玩着酒盏。没喝多少,只闻着那味道,走神走到了北关,满脑子“这酒好像还成……下回要让传令官给带点到雁州会不会被打死……”。一个没留心,由着他们推开里间的门,居然是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模样不一,却又无一不俏丽,不信你挑不出个可心的。
薛逸没防备,一眼望过去,好巧不巧瞧见个姑娘轻纱薄披,露着双白生生的肩膀。薛逸的脸腾地红了。
那几个脑子进油了的权贵还来不及讨好,又眼睁睁看他脸色又白了下来,别开眼,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我操!”
他窜起来,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嚷嚷他副官的名字:“救命!”
那位副官捂着额头,看着他家将军一路冲回了兵营,拎着根笔坐在桌子前,写废了不知道几张纸。他无意间瞥见了一句,“想想又觉得,好像也不用我解释,你总归是知道的……我错了……”。
启宁将军那“独树一帜”的反应,不知从哪个口里传了出去,让人乐了很久,也让那会儿还未封将的未来的启宁将军,彻底成了数不清多少闺阁小姐的入梦之人。
这些年里,往薛逸跟前凑的人数不胜数。男的女的,清新的艳丽的,青涩的泼辣的,聪慧的温柔的……奈何启宁将军一顶一的洁身自好,避这些人如避洪水猛兽。
避到后头都有人纳闷了,这启宁将军不会是……不行吧?
这不着边的猜想在街头巷尾传得飞快,传到边关,把虎豹营的将士们气得够呛,直要撩了袖子教训那瞎编排的人。
倒是薛逸自己,全然不放在心上,还有点兴味地打听了两句,挺高兴地盘算:“诶,这么一来是不是没人来瞎折腾了?……我看这有点门道,‘不行’就‘不行’吧,横竖没差!”
听说啊,杂七杂八扑上来的人里头,唯一一个没在见着的那一刻就被轰出去的,还是个少年。
那是战乱初平的一次庆功宴上,当地的一个没落贵族硬塞过来了“犒劳将士们”的人,转头便让近卫通通给赶离了军营。
只除了一个。
是个少年,清瘦高挑,却不柔弱,像是自幼书卷里浸出来的,很有一段清冷超群的风骨。立在兵营外头,跟那些涂脂抹粉的全然不一样。
近卫们居然有些拿不准主意,这人到底是来当娈宠的,还是求个谋士的职?
薛逸那会儿喝了大半坛酒,还没醉,站在兵营口上跟人说话。一晃眼里看到那个背影,忽然便僵在了原地。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上去,扣着那人的肩,却抖着手,不敢让眼前的人转过来。
那个少年背对着他,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强撑着镇定,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薛逸按着那副肩背,良久。那颤抖才终于从他的手指透到了他意识里。
他恍惚了一瞬,像被咬到了一样,倏然放手,脸色极为难看。
泰山崩于前而连眼都懒得抬一下的启宁将军,那一晚彻底地失了态。
他飞快地退到远处,弓下了身,捂着眼,不停地道歉,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一声接着一声,最后全堵在了喉咙里,散在夜风里。
不知道究竟是对着谁的道歉。
当年的那个传令的士兵,有一回喝多了酒,忽然抵着额落下来泪。他说,那时候,那个人的背影,可真像启安将军啊。
再后来,有人听说了这件事,琢磨着再送了这样打扮气质的少年少女过来,却换来了原封不动退回来的人,和启宁将军的一句口信,“再来一次,刀剑无眼,可不知道要落刀谁脖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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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散碎的故事,有些逗趣,有些不着调,可等落在卫同光和慕容璟的耳朵里,笑一笑过后,却全部都剩了辛酸。
就像眼前的这个人,云淡风轻地谈笑,却再也不会、也再也不允许自己有那么半刻,认错哪怕是一个背影。
薛逸摆摆手,在任何人都听不见的地方,轻笑了声:“不行的。”他半低着头,神色温柔,“我要是沾了别的人,顾玖之绝对不会再理我了。这可怎么办呢?”
他微微偏了下头,拨弄脖颈上的一根红绳,眼神柔软:“况且,红颜枯骨。这世上男男女女,除了顾玖之,还有见着不是枯骨的么?”
底下的一群人,没听着这句话,却都见着了启宁将军的笑,和他脖子上那段红绳。不知怎么的传出去,又成了一段人人热衷的缱绻红尘。
都说启宁将军脖颈上挂着一根红绳,宝贝的很。
再过了段时日,又传出来,将军曾经喝了酒与人说笑:“脖子被人砍了没事,这绳别给我丢了就行。”
众人猜测纷纷。
很快便不是什么新鲜的谈资了。可事关大胤的一个战神,愣是在其后几年甚至十几年里,传唱不衰,成了谁都能聊一段的柔情。
很多年后,有当年的近卫说见过,是个锦囊。却似乎宝贝的又不是那一个锦囊。有时候看着颜色浅淡老旧,过了段时日竟又鲜亮起来了,似是换过好些个了。
那便是锦囊里的东西是宝贝吧。
又是一波的众说纷纭,比当年的还盛。
倒也怪不得他们。
这一年啊,建宁将军离开他们的视线已经一年多了。
他们尚未知道,号称“训练秘密军队”的启宁将军,也已经死了一年有余了。
将军生前叱咤东洲,死后尚且余威不息。却只一座无名荒冢。陪葬的只有一把剑,两把刀,并一个木头匣子。
里面装满了信笺字条,军旗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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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历二六七年,三月,大胤向毗邻六国宣战。
战乱重开。
是年五月,苍鬼骑重现。这支百年前传说里的骑兵,横扫过大胤周边疆域,如破军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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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零年,十月。
逐安东北,晋梁和漠康交界的地方,苦冰山谷。
大胤东线与晋梁、漠康苦战数月。
副将叶晗光带兵抗敌,遭遇暗算。启宁将军带兵去援,奇袭晋梁军队,救出被俘虏的同胞,于苦冰山谷遇袭。
几息的昏黑后,意识渐渐回笼。
浑身上下都在痛,像被打断刺穿,然后又拼接起来。
血在不停地流失,在泥地上洇出来极深的红黑。
浑身发冷。
已经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不管眼下活着还是死了也都无所谓……横竖再过一会儿,也没有区别了……
……不行啊。
四周寂静一片。
他在那个曲折环绕的山谷中,躺在尸体里,马上也要成为一具尸体。
聚拢回来的意识又一点一点溃散。他看到白茫茫的雾气,对面站着他很多年未见的身影。
顾玖之……
那个名字从他的心口滚过。
顾玖之。
那三个字,痛苦又欢喜,像一个咒符,无比强大地,往他魂魄里捅进去,把他从地狱的边缘狠狠推了回来。
撑下去。不能死。
薛逸低声喃喃:“顾玖之……”
“顾玖之……顾玖之……顾玖之……”他不停地念诵着那个名字。
发不出声音了,只有嘴唇在不断地蠕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翻了个身,咬紧了牙关,眼神凶狠,面目狰狞。
他一寸寸爬出了苦冰山,等到了来寻找他的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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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年,十月。肃凉投降。
二七四年,十二月。漠康投降,契戎投降。
二七五年,三月。南绍投降。
二七五年,四月。
晋梁仍在顽抗。距离分崩离析也远不了多少了。
军帐里,最后一战的部署划定。
昏黄的油灯下,薛逸站在巨大的沙盘前面。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有人要带着兵深入敌阵,九死一生。
危险,重要,避无可避。却并不算太难。
“将军,让我去吧。”终于有人开口,是个年轻人,脸色煞白着,眼神却那么明亮那么诚恳。
“将军,我去吧。我可以的!”
像一个密封的罐头猝然被打开,底下的人纷纷应和。神情实在不算太好看,战场孤勇是一回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死地去走……是另一件事。
却带着一样的坚韧和勇气。
薛逸笑笑,他们的话一个都没有接,兀自说道:“这是最后的仗了,打完他们肯定没法动了。这次吧,不好打也不难打,叶将军妥妥地能扛下来。以后的城防,叶将军加上你们,也没问题。”
有我没我一个样。
这一仗。以后。
将士茫然地望着他,怔忡又不安。
薛逸点了点自己,满脸的无所谓:“我去。”
几日前,他收到了帝都过来的信。慕容璟给他的,落款只一个“璟”。
信里乱七八糟写了不少话,完全看不出那个杀伐果决的君王的影子,反而像是个惦记着兄长的孩子。
真正重要的只有一句话。“阿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跟同光等你喝酒。”
慕容璟已经有了预感,所有的不安都压在这一句里。
薛逸的回信大约还没跑出一半的路。
惨白的信笺上,无比平静。无比期盼。
“抱歉啊。阿璟,老卫。就这样吧。我去见顾玖之了。
“不要葬我,死哪算哪。就说我给咱们秘密练兵去了。”
即便是死,启宁也将永远镇守着大胤国土。
永远镇守着他们一同做过的梦。
薛逸躺在一块岩石后面,眼前连天的火光、耳边喊杀声,都不真切了。他却仍是隐隐约约地看到虎豹营的战旗和苍鬼骑的黑甲。
赢了啊……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彻底放下了牵念。
血在不断地流失,疼痛和生命也在一起流淌。
他半仰起头,呼吸微弱。
世界不断地溃散,分崩离析,又再度拼合,成为他白日黑夜里无数次渴望、却又从未入梦的模样。
他记起来一生打过的仗,和她一起并肩行过的火光和刀锋。记起来他们的土地上,战火一点一点退去。
这是最后的一点了。很快就要彻底熄灭。
他觉得冷,又觉得温暖。有很久很久没有那么温暖过了。
几十年里,从未有过的欢欣和平静包裹了他。
他慢慢合上了眼。
我当行的道行完了,当践的诺践完了。
我完成了我们的梦想和约定……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太久了。我知道你还会等我,一定会等我。可是,不想再让你……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我想来见你。很想,很想,很想。
生别离,死相逢。
这是我们最后的,梦想啊。
顾玖之,终于要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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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历二七五年,四月,晋梁投降。
启宁将军阵亡。这一个传说的凋零,注定了被掩埋在历史荒原,在那上面盛开出新的神话。
大胤内外盛传,启宁将军握着一支更胜于苍鬼骑的秘密军队,退到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为同玖帝、为大胤,沉默地注视着整片东洲。
无人怀疑。整个东洲都以为,若有一日,启宁将军牺牲,必是举国哀哭。怎样的哀荣似乎都配不上这样传奇的将军。
——他葬在荒野里,没有名字的孤坟。一如他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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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历二七五年,四月末。战乱终结。晋梁、漠康、辽姚、契戎、肃凉、南绍,彻底向大胤称臣。大胤的兵马跨国整个东洲腹地。
胤历二九五年,大胤放弃对周边六国的统治。“七国盟约”在大胤的牵头下建立。七国制衡局面形成。
至此,东洲长达数百年的乱世正式终结。
从二六七年至二七五年的八年战事,直接奠定了乱世的终结。
后世史官已不将其评为“战乱”。而称作,“同玖征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