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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破军(一) ...

  •   “十九年前,顾……将军,下令修建‘战时预案’,在雁沙城内秘密布防。整个雁沙城南北两分。北边的沟渠、机关、暗道、防线,备足了火油,做好了隔断,留下封城的机关。诱敌,困锁,焚城——这就是雁沙城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
      顾玖之手指从沙上滑过,把沙盘上的雁沙城一分为二,在北边的城门上打了个叉。顿了片刻,她伸手快抹过沙面,扫平了北半边城池。
      那是个与人同归于尽的防守。顾怀泽用半座空城,连同他在内的整个北狼营的命,把整个雁沙变成了防线。
      ——这道防线,要把所有的敌人都铰杀在雁沙城里。
      漠齐兵营的军帐里,将士们盯着那沙盘,沉默着,眼睛却一点点红了。
      他们难以想象,当年“北剑”是如何在战乱初平的时候,便预见了这样惨烈的未来,又怀着种模样的心情,布下了这么个近乎孤注一掷的防线。
      世上再无如此疯狂的防线。壮烈到壮丽。
      顾玖之收回了那只手,按在沙盘边缘。旁边的小案上,摆着两张摊开的信纸。
      “我,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漠齐的守将唐哲喃喃。
      顾玖之指尖轻点在边缘的木框上:“不奇怪。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北狼营当年的老兵。预案的设计,北狼营未经过别的人之手。实际建设,交到工匠手上的时候,已经全部拆解成了小项,混到了普通的城池重建的工程当中。命令安排经由口耳相传,北狼营亲自督导,没有留下任何图纸。甚至,在北狼营之内,除了当年直接参与的,连后续维护的士兵都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玖之一点点说着,语气漫不经心,像是在讲一个尘封在了历史里头的故事。
      唐哲愣了半晌,感慨道:“难怪北方蛮子等来了援军,也不敢往出城来进攻。难怪顾将军让我们按兵不动。”
      他说着,又叹息了一声:“顾将军啊……顾将军是大胤的战神啊……”
      顾玖之伸手往沙里戳了戳,轻笑了声:“他们如果不傻,必然往北城下面查探过,便必然知道下头错综复杂,与南城相连,根本无法判断是否还有城防机关,更别提如何触发——他们恐怕连往南城探一步都不敢。”
      顾怀泽这样子的人,在打仗上事事周全,怎么可能留下个隐患便安安心心去了?!
      唐哲很崇敬地点头,抬眼看到顾玖之的表情,心下没来由地颤了颤。
      她脸上笑容淡漠,冷到了极点,透出尖锐的薄凉。像有种很强烈的情绪,被生生压了下去,在下头冷静地燃烧着。让人看得心惊。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顾玖之的手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
      唐哲余光扫过顾玖之边上的少年。
      薛逸站在她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沙盘,余光却锁着面前的一众人。
      他从进军帐开始,只同他们迅速地点了个头,便立在顾玖之边上,没插过一次话,脸上表情很淡。
      可他站在那里,存在感便强烈到无法忽视。少年身上的压迫感和攻击性被稳稳地收敛了起来,却让任何一个望向他的人,都看到可怕的凌厉——那种只有经过血气、甚至是生死一线里搏杀过,才淬洗得出的凌厉。他提着剑,站在顾玖之身旁,就像站着一柄要出鞘的名刃。
      英雄出少年。
      也难怪了,不愧是顾将军惦记着的学生……幸好是自己这边的人……
      终于啊……
      唐哲的视线从旁边的两张信纸上收回,定了定神:“只有北狼营知道具体的城防布置。可北狼营……”
      “全军覆没。”顾玖之突然打断了他,语气生硬平直,表情冷漠得像是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东西。

      薛逸忽然稍侧了下脸。
      那个动作幅度极小,相当隐秘。面前站着的将士们都盯着沙盘,心思浮动里谁也没有察觉。
      顾玖之轻轻挑了下眉,面上冷肃的淡漠被破开。
      薛逸借着沙盘的遮掩,伸手往顾玖之的方向靠了靠,轻轻碰上她的手,贴着她的手背。
      体温暖热真实。
      顾玖之神色不动,眉间的冷厉却稍稍松开。
      她把手往旁边撤了撤。
      薛逸顿了下,一点点要追过去。
      忽然她的手指擦过,浅浅地滑进指缝,轻勾住他的小指。
      薛逸一怔。心尖上像被绒羽刷过,酸软微痒。他不合时宜地想对着这个人丢盔弃甲。可哪里还有盔有甲,他连刀都缴了给她!

      唐哲毫无所觉,似是对顾玖之突然的冷硬有些困惑,微蹙了下眉,却也没心思再多想什么,急急道:“北狼营全军覆没,顾将军牺牲,没有图纸——我们便也只能往里摸了么……幸好,我们是从南门进去……”
      顾玖之面无表情地听着。
      薛逸手腕微动,贴着她的手背慢慢往一侧转过去。尾指仍然轻轻地勾在一起,像一个漫长不变的誓言。
      唐哲说着,心绪稍定,语气也沉稳下来,“我早年里在雁沙城生活过一段日子,可以带一支兵压进去,后续让人不断地跟上来……”
      顾玖之几乎跟他同一时间翻转了手腕,掌心相贴。
      他们伸开手,十指相扣。
      顾玖之哼笑了一声。
      唐哲倏地抬头看她,有些迷茫。
      “有我啊。雁沙城的布防,都在这里。”顾玖之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笑容平和,滴水不漏。
      短短的几息之间,她整个人身上的气质居然和缓下来,冷静、清淡,无所不能一般稳定,上面浮动着散漫和润泽。
      唐哲望着她,怔忡。
      他居然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顾将军的影子!

      “向周边最近的城池借兵,连同这里的,一万五千个人。越快越好。各城留一千人应付散兵流寇即可——我们拿下雁沙。”顾玖之淡淡道。
      语气冷淡,说的话却是一顶一的疯。
      “各城一千人,等于是没有城防,敌军进来靠什么挡?!”有将士按捺不住,瞪着眼质问。
      顾玖之扫了那人一眼,从表情到语气都跟方才一模一样:“我们拿下雁沙。”
      “谁能保证!万一——”
      “谁都不能保证。哪场仗哪个将军敢说,能确保胜利——”顾玖之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那他一定是个蠢材。”
      “你——”那汉子涨红了脸。
      “三国联兵折了几乎九成半,参将以上的将领大约是一个没剩,士气早已被顾将军消磨干净。又忌惮着城内不知道会是什么的埋伏。他们是新调了兵,却也没了一鼓作气的胆。况且,他们同时在雁沙、沙徊、西陵开战,漠康同辽姚、契戎又是各怀心思——支援的这些很难是精兵,联兵也必然心思浮散。若我们同他们人数相当,赢下这一场并不算难。”薛逸开口,语气爽快明朗。
      “那又何必着急在一时,等到向各城借调,既能够凑齐兵力,又不会影响城防。”
      薛逸摇头:“时间越长,敌军恢复得越多。他们一时不敢入南城,不代表永远不敢入南城。若是真让他们打穿了雁沙,攻进来,我们哪一座城防得住?何况雁沙是必争之地,北关防线不能缺漏。若是丢了雁沙,我们在后续的战争里,必将限于极端不利中。”
      那汉子不再说话了,脸色沉下来,并不好看,却已经是认同了薛逸的话。
      “不计代价,就算我们也全军覆没了,雁沙也是个必须要夺回来的地方——北关四重镇,丢了哪一个都会要命。”顾玖之轻扬了下眉,慢悠悠地露出来一个笑。
      唐哲忽然伸出手,按住了已经是沉肃的气氛。他脸上已经没有了迷茫,认真而坚毅:“听顾小将军和薛小将军的,漠齐守军上下,全权由他们指挥。……他们若让我去死,我会去的,只求一胜。”
      他顿了顿:“为顾将军报仇,为战死的兄弟报仇,为大胤报仇。”

      /

      军帐里的人都散了,各自领了职去忙碌。唐哲混在将士们之中,就留下了个匆匆忙忙的背影。
      漠齐守将唐哲,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二十年前左右守北关的时候,他还是个普通的士兵,之后规规矩矩地一步步攒着资历和经验,成了一城的守将。
      能被提成将领,唐哲必有过人之处。而作为一个一般的守将,他确实过得去。
      ——可也只是作为“一般的守将”。
      唐哲防守进攻都是中规中矩,当年守北关,向来执行命令干脆利落,从没出过岔子,却也没有什么特别耀眼的表现。他是一个“将领最想要的那一类士兵”,可作为将才,又着实不太拿得出手。
      好在,唐哲很有点自知之明,从不做什么一鸣惊人的美梦。
      也很有点识人之明。无论是当年“北剑”最辉煌的时候,还是“北剑”沉寂了七八年刚从帝都复任过来的时候,他对顾怀泽都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兵防战略上几乎是言听计从。从没有行偏踏错过一步。
      ——连带着对这个明显是“北剑亲传弟子”的顾玖之,也很是顺从和合作。

      而作为“北剑亲传弟子”的顾玖之,好些年前,便在晟胤宫里,听着顾怀泽说起过雁沙的城防。她记得很清楚,清楚到每个细节都刻印在了脑海里。
      能不清楚么?
      那会儿正逢年节,那人跟顾玖之双双逃了宫宴,各捧了杯茶,很悠哉地窝在逐明阁的书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正闲扯着槐阳城这条街头的铁器、那家铺子的糖糕,那人毫无预兆地插进来句话:“玖之,这一回的新年礼物。你是想要我的刀呢……还是听一听雁沙的城防?”
      她当时蹙了眉,不怎么高兴地鼓了鼓嘴,有些任性地道:“横竖你也不想把刀给我。”顿了顿又哼了声,带着几分别扭,“横竖我也不可能真要。”
      他当时笑着拿拳头轻抵了抵顾玖之的额头,很好脾气地:“呐,我说,要不这样,我把城防告诉你,你把每一处深意都琢磨透彻,我就把刀借你玩。”
      “一言为定。”她退了退,握拳碰上顾怀泽的拳头。
      她后来花了十来天的时间,对着沙盘反复地斟酌,又拉着顾怀泽推敲、论辩。
      那把刀最后也只在她手上过了个来回,便还给了顾怀泽。那密而不传的城防,却稳稳当当地刻在了她记忆里。
      若有一日顾怀泽战死,她必将接过他未完成的使命,守他未守完的土地。
      而这份城防,也将跟着她,来到战场。

      更有备无患的是,这一份城防的另外两项备份,留在了安野和薛逸的头脑里。
      信得过的人,绝对不会背叛的人,会接替他的人,守得住这座城、这条防线、这片国土的人——
      顾怀泽早在很多年前,便把生前身后事都安排了个妥妥当当!

      “顾怀泽多厉害的一个人啊。”顾玖之手指轻点在旁边的两张信纸上,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
      薛逸稍低下目光,落在那信纸上。
      白纸,墨字,鲜红的印——一张上盖着卫同光的私印,一张上盖着的却是国玺。
      他捏了下顾玖之的手指,跟她交握着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若有所思:“阿泽叔叔向来厉害的。”
      顾玖之慢条斯理道:“顾怀泽可是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我,你,师父,唐哲,慕容锋,三国联兵,背后的漠康、辽姚、契戎……他一早就安排好了。”
      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会做什么选择、走上什么道路,一重保险、二重保险、三重保险——顾怀泽把这些人算计了个清清楚楚,直到他死后,他写下的剧本还在这场战乱里导演着漫长的未来!
      顾玖之忽然咬牙切齿:“所以才走得那么心无挂碍。”
      她说着,却忽然又显出迷茫:“可是……不然怎么办呢……”
      是啊,不然怎么办呢……那样的境地,顾怀泽还能做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这是他们都准备好了的结局啊。

      薛逸侧过身,揽住顾玖之的肩背,轻轻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他低头,额头抵着顾玖之的额头,在那么近的距离上跟她对视。
      “顾玖之,想哭便哭,想恨就恨。我们要去给阿泽叔叔报仇。给所有的人报仇。”
      少年的眼睛那么清澈,又那么坚韧,不动如山。
      顾玖之闭了闭眼,低声道:“薛逸,你也很难过吧。”
      一样失去了一个亲人,你也很难过吧。
      薛逸紧了紧揽着她的胳膊,没有说话。
      顾玖之忽然笑了声:“丢了什么,讨回来便是。他想要做到什么,我们去做便是。”

      顾玖之拿过旁边的纸,压在桌上,细细地折好。
      薛逸把另一张叠了,递给她,同她一齐看着那张边缘齐整的纸,忽地一同笑了起来。
      顾玖之摇头笑叹:“老卫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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