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8、破军(二) ...

  •   半天前。四月十四,顾玖之和薛逸到达漠齐。
      离漠齐最近的一处户政所里,他们拿着文牒在那登记。那小吏一边翻着文牒,一边往名簿上抄,嘴里念念叨叨:“顾玖之……望州平兰城……薛逸……也是望州平兰城……”
      旁边一个小吏笔一下停住了,探身过来:“顾玖之、薛逸,平兰城的?”他念着两人的名字,念得出奇的顺溜,里头的熟稔像是早就重复过许多次了。
      “是啊。怎么了?”给两人登记的小吏还埋着头往下抄。
      旁边的那个忍不住了,拿着笔杆子就敲了一下同僚的头:“你傻了啊?这不是官家特意吩咐过要当心的那两封信么?”说着,也不等人反应,扬声,“老周!收信人来了!”
      “哦!”那小吏也不计较被人敲了,自己锤了下桌,恍然大悟,很是钦佩地看着两人。
      薛逸和顾玖之对视了一眼,莫名其妙。
      后面又跑出来个人,手里拿着两个信封,塞到他们手里,一边还在感叹:“喏,你们的。我说怎么这么重要的信都那么久没人来收,原来是还没来呢……也真是厉害,人没来信便先来了……还是官家特意吩咐过要当心的呢。”
      两个信封,一个上面只写了个“卫”字,另一个上头端端正正地写了“顾玖之、薛逸”,注了“望州平兰城”,末尾却也只有个“卫”。
      薛逸和顾玖之又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他客客气气地道谢,跟顾玖之避开人,拆了信。
      一封还是往常里的样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有的没的。
      另一封,却是正经给两人确认身份的。
      “顾玖之,薛逸,自望州平兰城而来……此二人在二五零年、莘邑荼余一战中,分别作为莘邑、荼余两地领兵,夺下了此一战的胜利……我以本人为担保,此二人有远胜于常人的领兵和作战能力,可作为将领练兵、出战……”
      末尾,是一方私印——卫同光副将的私印。

      二五零年,莘邑荼余一战后,在递给帝都的战报里,卫同光只掩了两人的名姓,却明晃晃地把顾玖之和薛逸给撂到了朝政上。而这件事,又飞快地传到了各个边关重镇。
      ——是以大胤边关十四处重镇,没有哪个没听过、没揣测过、没期待过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两个人。
      乱世久矣,战事说来就来。大胤武将凋零,边关的将士、不管朝局政见上如何的不合,对任何能当得起“将才”二字的同袍,都很是尊崇。
      ——是以卫同光说的话,还是很有些分量的。
      当年显兴帝昏聩,军权制衡,分割得七零八落,大半进了世家手中。胤嘉帝继位后,与世家周旋,手段阴狠强硬,用了十几年的功夫,把散落在世家势力中的军权,几乎全拢回了自己手上。
      ——是以整个大胤国土上的军权,全部都握在了胤嘉帝手中。
      胤嘉帝重武尚兵,对武将和边防极是看重。又极有手段,有本事把各个朝臣都看个清楚、约束服帖,把各路局势都拿捏稳当。
      ——是以边关守将在战术兵策、甚至是排兵用人上,有很大的自由。

      卫同光从两年前便开始考量,准备着他们有一日步入战局,拿他的名声、信用、未来、乃至性命为他们作保,给他们铺平了前路。
      他也料准了他的兄弟们会往边关去,无论哪处,总逃不过这六州十四城。

      ——“不知道你们会在哪里收到这封信。”

      “你说,老卫到底写了多少封信啊。”顾玖之慢慢地压平了信纸的边角,小心塞回信封。
      薛逸摩挲了一下手指,笑叹:“完了,这下逃不过要请老卫喝酒了。”
      卫同光写了多少封信?
      两封信,十四处。

      //

      顾玖之笑完,又沉默了。稍低下了头,微微出神。
      她捏着手上那张纸,没留意,力道大了些,在上面按出来了个褶痕。
      皱巴巴的。那纸也不知道是哪里顺手拿过来的,反面的红印透出来,正正在那褶痕上。
      大胤的国玺,本应出现在诏书上的东西,随随便便印在这张质量不大济的纸上,简直像是个伪造的。
      ——倒是胤嘉帝那个雷厉风行、半点不看顾面子的风格。

      仍然是半天前。
      他们从户政所出来,直奔漠齐兵营。刚说完来意,那守门的哨兵核对了他们的文牒,连看都没看一眼卫同光的信,便大呼小叫地去叫人。一叫居然直接把守将叫了出来。
      唐哲举着文牒瞅了半晌,咧着嘴露出个直白到显得傻缺的笑,直接把两人扯进了军帐,一路说着“唉顾将军早两年便说……不不不说这个,顾小将军来了便好,我还在发愁那群狗贼那么凶可怎么办……”。
      他们一脸狐疑地看着唐哲,在他说得越来越离谱之前拦了他一把。
      唐哲也很迷茫地跟他们对望。
      两厢无言,发了好一阵呆,唐哲忽然灵光一现,猛地一拍大腿:“嗐呀,你可别不知道吧!难道不是帝君把你调过来接手漠齐的么?诶不能赖账啊,我这有帝君的‘诏书’呢!”说着就小心翼翼地怀里摸出张薄纸。
      薛逸嘴角抽了抽,跟顾玖之一起凑上去。
      那纸除了薄了点,倒是不好不坏,上面的字沉稳又锋利,像是一个威严不容逼视的人,却带着刀枪剑戟一般的杀机。末尾印着个红印。
      国玺,那个纹样和色泽,做不得假。
      那纸上说得明白,命顾玖之接管漠齐,接手唐哲全部军权。
      那个被“接手”的人看救世主似的看着顾玖之,一副放下了心头大患的模样,那张看着还像模像样的脸上、完全没有被削去了权力的不忿。
      顾玖之看着那张纸,低喃:“慕容锋……”

      “顾玖之。”薛逸说,不知道是喊她,还是在回想纸上的字。
      从他们被拉进军帐,唐哲便喊了漠齐守军里有些威望的将士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把军权交给了顾玖之。然后便被顾玖之拦下来议事,薛逸配合着她,红脸白脸把几个不服气的刺头给收拾妥当了——这才得了闲下来的空。
      才有时间仔细想想这半天来的事情。
      薛逸的目光从那张干干净净的纸上滑过,想起来唐哲先前在外头仔细又包了层纸的模样:“唐哲参将不可能不平或者挑事,甚至还会帮忙劝服将士。”
      唐哲当这个守将当得不窝囊也不畅快,看着根本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最犯愁的便是敌人攻过来要怎么打,最大的野心便是守住这座城。况且他对顾怀泽的景仰,已经到了几乎是言听计从的地步。
      ——这人根本就是顾怀泽当年提拔上来的!
      上有帝君的意思,下有顾玖之的才能,她还带着顾怀泽的信任。唐哲必然全力协助她。
      顾玖之低垂着眼,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表情:“两年前,卫同光把我们报上去,慕容锋没有追究……因为他已经知道了。
      “慕容锋向来胆子很大,也敢赌,利益至上——战事胶着,只要他认定能用的将领,不管是什么人,他都能、也敢往战场上放。
      “但他看着放权,其实疑心很重,不过是对局势清楚了些、看人准了些罢了。他谁都不信,只信自己看到的——所以他会把军权给我,而不是你。他还没把握掌控住你。”而顾玖之,他“看着”长大,是他太了解的人。
      顾玖之慢慢说,一条一线,不知道是对着薛逸解释,还是对着她自己。
      薛逸又握了下她的手,望进她的眼睛:“唐哲参将说,这封信是四天前到的。”
      他们已是全速,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是昼夜不分地跑在路上。而从槐阳到漠齐,比平兰到漠齐还远了些。就算槐阳收到消息比他们更早,就算传令官比他们赶得更紧——
      这封信只可能是在慕容锋收到战报的第一时间便发出了,甚至在顾玖之离开平兰之前!
      慕容锋料定了她会往北关来。
      慕容锋一早就知道她会亲自上战场!
      和亲,或者是把钟家后人找回来,送上战场……
      顾玖之低笑了一声,仍是垂着眼:“我那日去望城,本没有打算再回去。离开之前到户政所,负责的官员把东西给我,告诉我,是上头送过来的,让在我离开的时候给我,放了快有两年……”
      薛逸一愣。
      “送到那会儿,是二五零年九月。”
      二四九年二月,顾玖之到平兰。
      二五零年七月,顾玖之在莘邑参战。
      二五零年九月,东西被送到平兰附近的户政所。
      那两样东西。东西……嫁衣和刀!
      刀是还给钟家的。就算慕容锋至今没有完全信任钟家后人,要给钟家的公道却不会少。是他对守国将领的承诺,也是他的拉拢。
      嫁衣是给她的。
      ……却不是为了和亲。

      顾玖之想起来离开槐阳之前。那一天她去和胤嘉帝谈判。
      慕容锋漠然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像盯着他各怀鬼胎的臣子。他语气冰冷:“你想让孤用什么来换?”
      “和亲。如果有选择的机会,如果有不止一条路可走。”她仰着头跟慕容锋对峙,毫不留情,“慕容锋,你也不想和谈的。你想打仗,想让他们再也没有胆子进犯。”
      慕容锋看着她,没有什么意外的模样,目光里满是衡量,很冷硬地嘲她:“孤还以为,你要自由。”
      她冷笑:“如果你愿意给的话。”
      家国兴亡,从一生下来,她的命运便和这个国拴在了一起。要么为了它活,要么为了它死。她从小便知道——她从小想要的,不过是有机会去活得灿烂,死得坦荡。
      慕容锋不为所动,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话里话外都是冰冷的计算:“钟家后人,无声无息十六年。”纵然能找回来,有没有二心,能不能打仗,都尚未有定数。
      她笑笑,迎着慕容锋的目光,跟他一样眼神如刀:“那换个说法。我给你带个能打仗的将军回来。”
      “下一次战乱爆发之前。”

      一个能打仗的将军。
      慕容锋早就看透了。也早就决定好了。

      那身嫁衣不是建平公主的,而只是给顾玖之。
      满是计较权衡,可又那么像一个普通人家的父亲,辛苦拉扯着女儿长大,在她出嫁的时候,用大半的积蓄,给她换一件最好的嫁衣——一件最合适她的嫁衣。
      或许顾玖之不会嫁人,或许她会上战场。可她的父亲还是想把嫁衣送到她手上,那是给她的祝福。和自由。
      嫁衣给你。刀也给你。你可以去你想要的人生。
      ——慕容锋放她离开槐阳,却可能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让这个女儿去和亲。
      先是去掉束缚,然后给出自由。
      这才是他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那个冷酷无情的君王,终于还是把他所有能给的,都给了这个女儿。
      他用尽全力,给了她他能给的全部的自由啊!

      慕容锋从不是个慈父,他甚至够不上称作个父亲。可那些算不上是温情的东西,仍然沉重地递到了她手上。
      时隔了三年。延迟了十九年。

      顾玖之闭上眼:“我可能知道,为什么当年他们总是要跟我作对了……”
      年少的时候,兄弟姐妹,除了慕容璟,她跟谁都不亲近,对谁都不在乎。可就算这样,她也知道慕容珏、慕容珩、慕容芷、甚至慕容荟长大了些的时候,即便跟她一年也碰不见几次,却仍是处处看她不顺眼,逮着了机会便想要找她麻烦。
      她从来没有分神去想过他们的心思,却在这一个刹那,像是明白了。
      帝王家亲情淡漠,慕容锋当属其中翘楚。他对各个夫人、任一个子女,都没有任何温情可言。可整个晟胤宫里,只有当年的建平公主一个,能有胆子横行无忌,甚至跟他对着面的挑衅,还不受任何真正的惩罚。
      或是建平无法无天,或是他们没人有这个胆量,早年里明眼人都觉着帝君对谁都没感情……可孩子都敏感,何况是对那个自己最想得到认同的人。
      ——他们总没有来由地觉着,父君是纵着建平的。也只有建平……

      “顾玖之。”
      “嗯。”顾玖之伸手,捂住了薛逸的眼睛。
      薛逸不动,由着她,眼睫轻颤着,压着呼吸。
      他要怎么才能展平整,心下里杂陈着的乱绪,又要怎么去拂开这个人想要藏住的伤痛和不知所措。
      可是……顾玖之不需要这些的啊。
      薛逸站了一会儿,听到顾玖之平静悠长的呼吸。他抓住顾玖之的手,拉下来,轻轻吻了吻她的掌心。
      顾玖之愣在原地。
      薛逸笑起来。下半张脸被挡着,只露出来弯着的眉目,眼睛里含着很温暖的笑意。耀眼的,像有星辰跌落在里面。
      他眨了眨眼:“我们出去玩吧。”
      外头军营里脚步声匆匆地杂在一起,士兵们有条不紊地训练着,却比往常里更多了几分紧迫。几个百夫长、传令兵都已经出去了,焦头烂额地去各个邻城借兵。唐哲和几个兵凑在一起,愁眉苦脸地给那很快就要多出来的一半人凑军粮。
      顾玖之反手抓住薛逸,双手都跟他交握着,面对着他后退,露出来一个肆意的笑:“走啊。”

      //

      北关地处辽阔,从漠齐城墙望出去,根本望不见雁沙城的影子。
      更不要说东边的沙徊……或是更东边的止戈城了。
      顾玖之和薛逸在城墙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望着沙徊的方向。
      他们到漠齐,也有了两日了。
      “师父也该到了。”薛逸想到了什么便随口说了什么。他斜靠在城墙上,虚揽着顾玖之的肩。
      真是见了鬼了,先前不觉得什么,近来却总疑心这人要掉下去……
      偏偏这人太没自觉,一条腿还屈着,脚有一半踩在外头,临着下面十来米的虚空。顾玖之搭在膝头的手指敲了敲:“止戈早年里是‘北剑’的地盘,逐安却有一半是‘西锋’的,后来整个防线北移……止戈应该还有不少二十年前的旧部。”
      柯州止戈,和逐安同为柯州的边防重镇。止戈西北接北关,逐安东南与宁州启风相望,把东线与北关连缀为了一体。
      ——这“一体”才成了大胤的钢铁防线。
      而“显兴战乱”末期,这三座城池,弯弯曲曲一长段边境线,或多或少的,都曾是泽西将军的守地。
      当年无数人把“四方利刃”当作英雄,奉为神话,“西锋”自然是不例外。声名极盛,有本事、有胆量、能打仗——手下的人、上至将领下至士兵,几乎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无一不是信仰着“西锋”的荣光。
      甚至将近二十年后的现今,在三地军队里最中心的力量,还是当年安野带出来的那一支虎豹营!
      别的地方不好说,可止戈、逐安、启风,这里随便哪一处,安野想要回去,甚至想要兵权,恐怕是半点阻力都不会有。
      而现在的安野,当年的“西锋”,泽西将军——怎么可能真的丢下这风雨飘摇里的边境?!

      “顾怀泽啊。”顾玖之轻叹。
      薛逸望着城楼外辽阔荒原,感慨:“好大一盘棋。”
      顾怀泽下的好大一盘棋,把这些人全部算计了进去。他拿自己的命去投石问路,编出来一张北关边防的大网,硬是把这争战都变成了他一手拢下的棋局——到这里,安野入止戈,接手虎豹营,才算是落了满盘了。

      顾玖之往旁边倾了倾身,扭头望向北方。她又探了几分出去,摇摇欲坠。
      “诶……”薛逸下意识地想抓她,又在手揽上她之前收了回来。想了想,干脆长腿一跨,坐到了她对面。这回半斤八两,谁也别担心谁!
      “十七。”顾玖之瞥了他一眼,语气像是问句,又像是笃定。
      薛逸点点头,回看过去:“十七。”
      顾怀泽阵亡的消息传过来之前的一个晚上,他们两个跟安野对着沙盘,厮杀了大半夜——当作战场的,便是这北关一线,争辩的,便是三国联兵之下,沙徊、雁沙、西陵的战策。
      快到天亮的时候,一战方休,两条谋略里削削减减,终于提炼出一条最为实用的方案。
      他们回去之前,安野像是随口问了句:“雁沙的城防,破城后还能守几日?”
      顾玖之想了想,面色有些古怪:“若是城破,从那一日算起,镇他们一个月,大约还不成问题。”
      薛逸飞快地回想过,点头:“若是城防全部启用,一个月应该不算难。”
      “嗯,差不多。那再宽裕几日,算二十五天。”
      顾玖之和薛逸对了个眼神,看到彼此眼里后知后觉一般的了然。
      他们当时只觉得奇怪,甚至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却又本能地回避了,没有深究,也没有想明白这段话背后的深意。
      后来明白,师父怕是那个时候就知道了这个结局。
      可直到眼下里,他们坐在漠齐的城头,投身入战争的洪流,考虑着一场将要开始的仗,把那一日最后得出的战略跟眼下的局面完全重合上,才真真正正读懂了安野那句话的意思。
      ——恐怕连他自己当时都没有料想到的意味。
      二十五天后,四月十七——安野定下的进攻的日子。

      安野其实从没有真的犹豫过要不要上战场吧。
      他或许从未想过真的逃离,就像顾怀泽这一生无法离开战场,他和这乱世同样不死不休。
      血海深仇,是他与显兴帝、与大胤曾经昏聩的朝政的,更是他与这乱世的——更不用说,这血海深仇里,眼下又多添了个顾怀泽!

      顾玖之低垂着眼,指腹摩挲着掌心。那上头,已经覆了一层薄茧,再也不是当年会被轻易擦伤的娇弱了。
      她握拳,指甲陷进去,很钝的痛感,并不明显。
      薛逸看着她,垂落下来的眼睫挡住了她的目光和神情。他想起来几年前,他们坐在荼余的城墙上,抱着失去至亲、失去兄弟、失去无数同袍的疼痛,遥望着远处血腥而残酷的战场。
      那个用命去涂写的、敌人和同袍的鲜血尸体相融交叠的战场。
      “这场仗,没有人会是胜者。我们都是乱世的祭品。”薛逸目光晦暗。
      ——“战争不是机会。”
      它或许将开启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可是,用那么多人的血和命去换取的,早就不能称之为“机会”了。
      ——“战争是赌局。”
      把所有人的命都进去,一场乱世的豪赌。
      用血、火、命,家、国、天下……把所有的一切押上桌,拉所有的人进一场豪赌。
      现如今,这场赌局已经开了,除非耗尽筹码,没有人能够离开。
      ——“也是军旗。”
      战火彻底烧起来的时候,是军旗,向这个乱世宣战的军旗。

      顾玖之抬眼看向薛逸:“以战止战。”
      这样长久的乱世里,战斗、相争、搏杀,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和本能。利益、仇恨,混杂交错。除了以战止战,他们别无选择。
      要想终止暴力,就自己先成为最大的暴力。[1]
      要想让天下的人放下刀,就自己先握住那柄最快的刀。
      可是。
      “——‘止战’。”
      以战止战,到底不是要“战”,而是“止战”。

      //

      下头一阵响动,城门打开。几个列队的人往城里进,队伍长,一眼竟望不到头。沉默着,没有人出声,士兵的靴底踏过地面。
      最后一队援兵终于抵达漠齐。
      “走了。”她说着,却没有动,仍然是望着东边。万里无云的天气,干净又空荡。
      “小师弟,你还不知道嘛?师父从不会出错。”薛逸忽然说,语气轻快,带着点笑意。
      距离顾怀泽战死半个月余,他们来到了这块地方,遥望顾怀泽死守过的城池,心甘情愿做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顾玖之跟那些将领周旋,跟士兵插科打诨,跟薛逸议论顾怀泽的“好算计”。眉宇飞扬,甚至在唐哲叹息“唉顾将军……”、“顾将军可惜了……”、“真想再在顾将军手下打一次仗啊……”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唐哲,问他“哦唐将军这是看不起我了”。好像那只是个《大胤名将录》上看过的名字。
      可到底不是不在意啊。
      顾怀泽的死成了她心底巨大的伤疤,不再流血,却也不可疗愈。不致命,甚至无甚大影响,可却会一辈子在那里,隐隐作痛。
      玖之……顾玖之。
      顾怀泽。
      那是牵着她的手,把她引入了这个世间的人。
      那是……她看作了父亲的人啊。
      薛逸知道的。
      所以她犹豫,她害怕计划有漏洞,害怕师父赶不及,害怕他和安野谁死在了战场上!
      她把什么都藏得妥妥当当,嬉笑怒骂,或是杀伐果决。都没什么好想的,哪能那么容易出错,顾怀泽不也硬扛下了十数倍于他们的敌人么?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可战场无情,瞬息万变——
      跳下这个城头,她会把所有动摇都再堆起来,一把火烧掉。第一步迈出去的时候,她就又是那个无所在乎无所畏惧的顾玖之!
      薛逸忽然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顾玖之半转过身:“怎么……”
      还没问完,便被人扯了过去。少年的怀抱温暖。
      薛逸松松地揽着她,一点点收紧,像要把她的骨骼都揉进血肉里。
      顾玖之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伸手,抱住他,用像要勒断他肋骨的力道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他颈侧。
      顾玖之闭着眼,很平静,呼吸平缓悠长。
      她忽然低声说:“顾怀泽死了啊。”
      语气冰冷,像一扇封冻的湖面,漠然地映照着世间悲喜。冰层下埋着哀痛,平静地刺入血肉,深入骨缝。

      很长的沉默。
      薛逸一句话都没有接。他侧过头,嘴唇碰上她的发顶,轻轻亲吻。
      “小师弟。我们会赢的。”
      “我知道。”
      是啊,你都知道……可是你还是会恐慌,就像那一天我奔向莘邑的时候一样。
      “顾玖之,我不会死的。”
      我会活下去的。这一场仗,下一场仗,我都会回来。
      只要你还在一天,无论在哪里,我都回来见你。
      把胜利带给你。把胜利带给我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破军(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