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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焚城 ...

  •   胤历二五二年,三月。
      初七,漠康与辽姚、契戎结成临时战线,发兵雁沙、沙徊、西陵。安北将军、赵承言副将、明威将军分守三地。
      十日,三国联兵全数抵达战场,数万围于雁沙城外。
      当日夜,三国联兵攻城。安北将军率北狼营力抗十数倍兵力,悍然守下城门。安北将军斩杀敌方一员参将。
      十二日,联兵再度攻城。两军交战至十三日正午,三国联兵退守。安北将军及其麾下一游击将军,分别斩杀敌军副将、参将各一名。北狼营损失惨重。
      十三日夜,雁沙开始将城内百姓,向距离最近的漠齐撤离。
      十四日,联兵全部兵力以重器攻城,第一道防线破。安北将军携北狼营死战于第二道防线之前,驱逐联兵至第一道防线以外。举全军之力修复防线。至此,北狼营折损兵力近半。
      当日夜,雁沙城南“对内城防”开始布置。
      十七日,第一道防线再破,北狼营死战。安北将军斩杀敌军一名参将。
      十八日,北狼营放弃第一道防线,退守至第二道防线之内。
      十八日夜,安北将军带小队人马夜袭敌营,斩杀敌方副将一人。两军交战于雁沙城第二道防线前。北狼营险胜。
      二十日,联兵又一次攻城。北狼营死战。安北将军率军奇袭,重创敌军。

      //

      漫天的火光。
      鸣金声渐止,敌军稍退,得了些许喘息。
      顾怀泽卸了一半甲,一手拄着重剑,一手往自己身上缠麻布。城中药铺里裹伤用的布巾也早就用完了,连大小商铺里制衣的细布都搜刮了干净。
      顾怀泽牙齿咬着布条的一头,另一头拉在手上,用力扯紧。他望着不远处第二道防线的障壁。
      厚木混金属的门已经被冲开了几道破口,原本坚固的防线眼下里摇摇欲坠。门的那一侧涂满了鲜血,从破口里渗进来,又凝固在上面。殷红发黑,早就分不清是同胞还是敌人。
      顾怀泽抹了一把额上沁出来的冷汗,一扬手,把甲又扣了回去。又扒下来另一块,像打包一个漏了口子的麻袋一样,继续扎他的下一处伤口。

      “将军!城中百姓全部到达漠齐!”一个士兵御马飞驰而来,他后面跟着一整队的骑兵!
      骑兵停在不远处,纷纷勒马,迅速集队到顾怀泽面前。他们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按着兵器,微微低头,向他们的将军行了个军礼。
      顾怀泽随手把最后一块甲扣回去,转身望向来人,扬眉:“哟。全回来了?”
      这一队士兵护送着全城百姓向漠齐撤退,眼下是回来复命了。当日里说的是,护送全城百姓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漠齐,回来一人复命即可,其余的人协助漠齐并周边各城镇守。
      “是啊。州内各城的情况,各城守将比我们清楚,我们在那里不比在雁沙有用。”带头的那个年轻人豪爽,笑出了一口白牙,打趣道,“将军您这是要把我们拒在城外啊,南城那几道防线,可险些要了命了。”
      顾怀泽显然是习惯了这些士兵没大没小的态度,笑容不变:“南城防线防的是城里的人出去——要不了你命。”那语气和气又清淡,跟他身上剑上沾满了血的模样,混似了两个人。
      那士兵脸色微微变了变。刚抵达的时候他便注意到了,跟他们走的时候比,兄弟顶多只剩了三成不到。整个雁沙城里头,他们这一群风尘仆仆的,竟成了唯一没沾血的一队!
      南城布防……连顾将军都要守不住了么……也是,那群狗贼来势汹汹,兵力十数倍于北狼营,又从漠康运来了攻城的利器……恐怕是打定了注意,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攻下雁沙——要把“北剑”折在这里!能守到眼下已是几近奇迹……
      他飞快地环了一圈周围。
      士兵们沉默着,眉眼里都是疲惫,或站或坐,相互包扎着伤口。他们脸上有相似的复杂和空白。
      恐怕……是要战死在这里了……眼下弃城没有百姓会遭难……不,不可能的。雁沙失守,北关防线必遭重创,关内各城将直面敌军。
      得撑住,尽一切可能撑住,撑到援军过来……
      他呲着牙笑:“将军,您可别再露出意外的模样。您不是算好了我们会回来的么?”
      顾怀泽低笑了一声,也没有反驳,坦坦荡荡:“抓紧休息吧。他们很快会再打过来的。”
      他抓了把头发,紧了紧握着戟的手。
      顾怀泽忽然望向远方,稍稍拔高了嗓音,像是要让周围的士兵都听到:“南城城墙内外、完成最后布防,撤对外防御,落内城门……。”他停了下,不笑了,慢慢看了一圈城内,仍是云淡风轻的语气,“布‘战时预案’。”
      周围在行走、动作的士兵都停了下来,凝固在原地。北狼营的老兵们表情有片刻的空白,下一刻面孔却扭曲起来,狰狞而悲壮。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顾怀泽。
      “战时预案”。他,听说过的。
      早些年只知道每年有专门的士兵在城内维护,是个城防的大动作,却是修在了城内。后来听喝醉了酒的老兵说起过……
      说什么了?
      他紧蹙着眉,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可就算撇开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战时预案”,这是要……封城……
      封死他们的退路,也封死关内来援的路,把雁沙城锁死在这里。
      ——把整个雁沙城当成最后的武器,最后的边防!
      士兵们神态各异。周围一片寂静。
      没有一个人发问,甚至没有一个人出声。
      不远处一个很年轻的士兵,整个人颤抖着,几乎要站立不住,却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人旁边一个有些年纪了的士兵,稍垂着头,握紧了自己的刀,手臂上的伤口崩开来,鲜血无声地滑下,跌落。他无知无觉,像是雕塑。
      这寂静沉重得如山如海。
      顾怀泽的剑慢慢从地上擦过,很轻地磕了一下。
      细微的一声里,山海皆平。
      士兵们陡然清醒过来,飞快地奔向自己的位置,执行将军的命令。训练有素,没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城里全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混着金石碰撞的声音。在一片血火里,传进耳中全是肃厉。
      他从来不知道,那么大一座雁沙城,能被几百个士兵就填进这样的坚硬。
      士兵们在城内迅速地行动。
      他忽然明白,顾将军根本没有向关内各城求援——不能让他们来援!否则一旦雁沙城破,谁还能有把握守住关内城池?
      唯一的援军来自于北面,沙徊、西陵的守军——等他们败了敌军,从关外行军来援。
      可是,他们等得到么……
      等不到也要等着。至少……至少得把敌人消耗到,即便夺了雁沙、也在短期内没有一战之力的地步!
      死战。恐怕真的会埋骨在这里……
      他忽然一激灵。他想起来了,“战时预案”是什么东西!
      据说,那是“显兴战乱”后期,雁沙遭到来自漠康的突袭,一度破城。战乱初平后,雁沙城解除了“特情方案”,早年撤离的百姓和附近的流民重新回城,重建故土。
      安北将军亲自参与了重建,规划城防。
      那些日子里,一群人总围着雁沙城的布局图,勾勾画画着讨论。安北将军忽然开玩笑似的说:“我们在城里修个预案吧。但愿不会用着。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安北将军那会儿不过二十多岁,歪着头看图纸,对着脸色不太好看的众人,和和气气地笑着,笑容浅淡温润。像是哪家的谦谦公子,在计划着要在后花园里多开个苗圃。
      可这个“谦谦公子”,半个月前,才砍下了敌将的脑袋!
      ——城防一事上,当时已经名震天下好些年了的“北剑”,自然是有说一不二的权力。哪怕听起来再荒谬、不祥,这个“战事预案”也修了起来。
      混在雁沙城的重建里,一点点由北狼营亲自操刀。断断续续修到安北将军被召回槐阳前夕,才将将完成。连城内的百姓都不知道这个“预案”的存在。
      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个喝多了老兵却只是摇头,怎么都不肯再说。可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在那个老兵脸上,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震悚。
      “我从入伍的那天起,便知道我们这群人,大概不得善终。可到那天,才觉得,我们到底在面对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将面对什么样的东西。”那天,那个老兵抱着酒坛子,红了眼睛。
      他当时茫然,眼下里,却终于是有些明白了。
      害怕么?
      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闻到死亡的味道——自己的死亡。
      恐惧,悲哀……
      他竟什么都没感觉到,心里一片空白的茫然。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混着焦糊味和血腥味的空气,忽然意识到,自己恐怕连这样的呼吸都做不到几次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么?
      有些难过,可再多的,居然是坦然。
      战乱里,他们谁能幸免?谁也不能幸免的。
      那天,那个老兵喝得昏昏沉沉,终于还是话多,哭哭笑笑着,却说,“可是,顾将军在这里,我们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有什么想退缩的?”
      也是,连顾将军都跟他们在一起,他们还怕什么?要是跟顾将军一起战死,也是荣耀了。
      他又深吸了口气,试着让自己咧了咧嘴,竟然当真笑了出来。
      他拿到兵器的那时候起,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远处隐隐又有鸣金声。越来越响。
      信鸽掠过阴沉的天空,向南而去。
      他看到顾将军扛着重剑的背影,一往无前,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突破那道叫“顾怀泽”的防线。
      坚不可摧。
      他跟兄弟们一起站起来,握紧了兵器。

      让那群人来好了!他们拼死去战,拼死去消磨他们——即便打不过,死了,他们也会守住背后的家国!
      消耗他们,消耗他们、消耗他们——把敌人困死在雁沙!
      他们也将坚不可摧!

      //

      “第二道防线破了!将军——”
      顾怀泽纵马疾驰而入的同时,一个士兵的喊声从后方传来。他回头,城门在他身后闭合。
      最后的一眼里,无数的刀锋闪过。那个士兵转身迎上去,扑向敌人。刀锋砍进他的脖子、肩背、手臂、腰腹。他把长枪狠狠地刺入敌人的身体。
      鲜血飞溅,开成世上最残酷也最妖冶的花。
      下一刻,重型的攻城武器撞在城门上。
      城门发出一声沉闷洪大到近乎锐利的闷响,肉眼可见地晃了晃,嘶嚎着要倒塌。
      顾怀泽从马背上翻下来,踉跄了几步,拄着剑站稳。血顺着剑身淌下来——那里头混了敌军两个将领的命!
      他大口喘着气,抹掉糊住了视野的血。
      那一下里,他把温文和清贵都抹了个一干二净,笑得恣意疏狂。
      他的脚下是灼烧着的大地,背后是摇摇欲坠的城门,手里是磕出了缺口的重剑。
      面前,是他的士兵。
      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脸上,伤口浸着鲜血,疲惫而沧桑。
      恐惧与无畏,怯懦与勇气,悲哀与愤怒,杂糅在一起。紧绷到了极致,便闪耀出鬼火一样的疯狂。
      顾怀泽面对着那些眼睛,一双双看过去,像是要把那背后的每一个魂魄都刻到自己心里,在那里立一座碑。
      “害怕么?”顾怀泽缓声问。
      他们沉默地看着他,眼睛里鬼火飘摇。没有人回答他。
      顾怀泽笑笑,偏了下头,像是在回答多年前谁的问题:“我害怕啊。”
      他闭上眼,看到槐阳城的街头,看到青云山的月色。
      “我有个很重要的人,我还有个学生。我想回去见他们。”

      他看到很多年前的故乡。
      打闹过的街市,和那里烧起来的火。笑骂他的亲人,和他们狰狞的尸体。按住他肩的老师,和被砍下来的头颅。
      顾怀泽睁开眼,面前是他的同袍,他还活着的战友——将要跟着他冲向地狱的兄弟。
      他将带着他们奔赴死地。
      顾怀泽咬紧了牙,唇齿间都是血腥的味道:“如果不能,我想他们不要经历这样的战场——”
      泪终于落下来,嘶吼着浸透那一张张各异却又相像的脸。在浑浊或清澈的眼睛里,濯洗出一模一样的烈火。
      那火燃烧起来,想要燎原。

      你为什么会上战场?
      我曾经见过山河飘零,尸横遍野。我曾经送别至亲,无力回望。也曾经踩着同袍的尸体活下来。那一双双无法闭上的眼睛、烧着大火的荒野、浸透了鲜血的泥土,兄弟和敌人枕在一起的尸体——
      曾经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夜夜入梦。
      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梦见他们。
      我知道,从此刻起,终此一生,我将再也无法离开战场。
      我不愿意再看到国破山河,不愿意再看到流离的人群,不愿意再恐惧愤怒而无能为力。
      我将站在这片大地上,直到战死的那一刻。

      “‘战时预案’——启动!”

      一小队伤重的士兵自发地挪出来,结成小组相互搀扶着,从身体里压榨出最后的力量。
      几个士兵登上城墙,小队的士兵在城内快速地穿梭,悄无声息地隐匿。
      火油的味道慢慢扩散开来。

      顾怀泽什么都没再说,慢慢举起了重剑。
      攻城的武器再一次撞上来,城门嘶哑地吼叫。
      武器一点点退出去,重新蓄力……
      顾怀泽一剑砍下了旁边吊着城门的铁索!
      士兵们举起了刀,冲出雁沙城。
      杀敌!杀敌!杀敌!
      要他们再也踏不出这片地方!再也害不了我们的同胞!

      雁沙最后的守军,北狼营所有还提得起刀的士兵。
      他们背后站着所有战死的英魂,嘶吼高歌。
      奔向此生最后的战场。
      “我们才是雁沙最后的边防——”

      //

      胤历二五二年,三月二十日,雁沙城内百姓全数撤离至漠齐。
      二十一日,敌军以空前的攻势攻城。
      二十二日,安北将军携北狼营全部士兵,出门迎敌。斩杀敌军数千。安北将军先后斩杀敌将三名、副将一名。至此,三国联兵进攻雁沙城的这一支,除一名参将外,全部将领阵亡。
      二十二日午,三国联兵占领雁沙,进入城中。雁沙城在他们背后封闭。焚城大火,持续半月余。半个雁沙城焚毁,三国联兵进入雁沙城的队伍全军覆没。
      四月十二,三国联兵重新调集近万人,占领雁沙城。踞守北半城。

      此一战中,北狼营全数牺牲。
      安北将军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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