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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山海 ...

  •   玖之,小逸。展信安。
      不知道你们会在哪里收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们是否……算了,你们应该还是在一块儿的吧。
      总之,不论你们在哪,报你们的名字便行。莘邑荼余一战,你们已经打下了名声。军中现今又是缺人的时候,应当会鼎力支持你们。
      不过,我说那么些,你们两个是知道的吧。唉,兄弟太聪明,就会显得我很蠢。算了,蠢着吧。
      ……
      得四月中了吧,不知道战事发展到眼下,会如何了。北关有顾将军在,当是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南边这会儿还没什么动静,“老卫”不是好对付的,应当能守住。只东西两侧,兼东北、西南让人颇为忧虑。
      乱世浮沉,想要做到的或许很多,可也或许,尽力便好。
      战场上,我们大约是可以遥望,也算是并肩作战了吧。我信你们两个,守着的地方,你们活着一日,便可以无虞一天。
      我可能是应该谦逊,可是想来,和你们两个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也会尽力守好我的地方——会尽力成为一往无前的利刃。你们,不必担心。
      真好。有兄弟一同为战。
      我们来日槐阳见啊。
      不用回信。反正你们也不知道往哪里回。哈。
      对了,下回见不准灌我酒!
      ……
      如果,如果我们可以不打仗。如果我、如果我们可以把大胤、甚至东洲带出这个乱世。
      二五二年三月初七
      卫同光

      卫同光站在他的马边上,一下一下地顺着马鬃。年轻的将军腰背挺得笔直,轻轻抿着唇,望向远处的山麓,和山麓下头隐约可见的村庄。肃杀得像他拄着的那杆长枪。
      他的脚下,近二十余年前战争里烧黑的土地,仿佛还未褪尽痕迹。
      一个士兵从远处奔过来,勒马,翻身而下,跑到他面前:“将军,过了这座山,便要到宁商关了。至多还有四五日路程。”
      卫同光点点头:“辛苦。”
      他转身看向坐在地上歇息的士兵。
      不用下令,他的兵们齐刷刷地站起来,迅速地收好水囊干粮,眨眼之间便拉了马,无声地成队,安静地等着他们的将军接下来的命令。
      卫同光回头,望了一眼来路,又望了望他的弟兄们,翻身上马:“开拔——”

      //

      南迦城头。
      卫子熙拄着一杆赤乌长枪,沉默地望向南迦城外头。
      距离南迦数里,隐约可见一块界碑。界碑内外,泥土的路上星星点点的绿意,连缀起来。雾气散了,空寂又肃杀。
      着着轻甲的将军四十余岁,背影依旧挺拔有力,站姿像是年轻的雄狮。
      “将军。南绍几支军队分别往南迦和景沧去了,兵力倾斜向这里。快不过十日之后,将会到达边境。”斥候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的,悄无声息地站在他旁边。
      城墙下的校场里,士兵们正在训练。整齐的口号声传上来,把斥候的声音牢牢地锁在了这一尺方圆。
      卫子熙点点头,凝着空荡荡的远处。
      下面一轮训练过去,慢慢静了,士兵们扯着嗓子的吼声还在半空里,飞卷如刀刃。
      斥候已经不见了身影,像从来没有来过。
      卫子熙忽然哼笑了声,稍转了转他手上握着的长|枪:“干他娘的。”

      背后一声轻笑,不冷不热的,转开一把娇柔的嗓音:“你要干谁啊?”
      卫子熙一听这声音,倏地便怂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又紧赶慢赶地转头,动作之大速度之快,直要把自己的脖子都拧了。
      “没谁……嘿嘿,娘子,你听岔了……”卫子熙摸着脑袋,熟驾就轻地陪笑。
      城头上值守的士兵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脸上表情一丝未变,摆明了是早就习惯了。
      将军叱咤天下,战功赫赫——在夫人面前认怂、也认得跟他打仗一样利索,偏偏还从不避人,那是一个理直气壮。
      卫夫人拎着杆银枪,不轻不重地往地上一杵,瞥了一眼卫子熙,又瞥向远处的界碑,冷笑:“老娘跟你一起,干他娘的。”
      卫子熙怔了片刻,挑起来唇笑。那张被磨洗得粗糙却也锋利的脸上,居然带出来了很嚣张的意气风华,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干死这乱世。”
      值守的士兵仍然是方才姿势,望着界碑,望着界碑里外,目光坚定而灼烫。

      校场里、兵营里——整个南迦城里,士兵们似有所感,齐齐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天边。
      被城墙切割了的天空,慈悲地凝望着大地上挣扎的人群。
      卫子熙轻嗤,举枪过顶,像生生破开了那方边界和悲悯!

      //

      “北关战起,雁沙失守,南线战事在即。你当如何?”
      “遣将领守东线、西境,必要时可先发制人,以震慑。南线由靖南将军全权判断。北关由雁州州内调兵,重整军队,配合柯州、关州等地兵力,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雁沙。打击漠康。”
      “不惜一切代价?”
      “大胤国土,北关一线本就应为一体,进当可为攻势,退当可作固守。眼下因东北一带无力防备,援军不及,给敌人以破绽。雁沙一日不收回,北关一线的破绽便存在一日。若以雁沙为突破,撕破北关防御,之势摧枯拉朽,必然难于防守。夺雁沙或代价巨大,若无雁沙,未来的代价无可估计。”
      “为何是漠康,而非辽姚、契戎,抑或南绍?”
      “杀鸡儆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漠康欲为渔翁,更耐不住亲身上阵。一旦当真得利了,晋梁、肃凉,漠康、辽姚、契戎、南绍,若未来在任何一处战事胶着,难保不会再有消防此得利渔翁。先生您所言,比敌人更可怕者,是为不知是否需防备之观者。”
      “大胤少将。”
      “乱世之中,英雄当出。”
      “乱世将至,你当如何?”
      “安百姓,平贼党,定江河。为英雄扫清前路,为大胤开征途。”
      “你欲平乱世?”
      “我欲平乱世。”
      “无数人将为这条道路而亡。或万人称颂,或众生唾骂。不见明光的前程,你可畏惧?”
      “万人称颂之下,我为我,众生唾骂之下,我亦为我。我不更改,大胤河山更不。我行我欲行之事,功过自有后人,与我何干?”
      “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十数年未能荡清。当今帝君已有一战之力,战否?”
      “不。当加以更严厉手段,伴再十年徐徐图之之觉悟。槐阳、晖州、秦州、望州、洛州……我国土腹地皆有世家势力盘亘,若欲以雷霆之势、拔除沉疴旧疾,此一片从未遭逢战火践踏的土地,当不复安稳。国之为国,因有其民。国之社稷,先忧其民。”
      “国之社稷,先忧其民。”太傅冯言哼笑了一声,“不错。不管你抱了什么样的心思,只要还想在这位置上坐踏实,这一句便是金科玉律。装也要装出个爱民勤政——谁管得着你怎么想,做到家便行。”
      老头子脾气古怪得很,这话说得直白又犀利,像把整个帝王家都放到了地上踩。
      慕容璟笑起来,眉眼弯弯,微眯着眼睛,像是个小狐狸。他冲冯言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教诲,学生必不敢忘。”
      “明日入朝政。”不远处的书案后,慕容锋翻开下一本折子,眼也没抬,冷冷道,对冯言的话置若罔闻。
      慕容璟挑了挑眉,站起来,朝那个方向做了个揖:“谢帝君。”他说着笑了声,又补上句,“谢帝君多年教诲。”
      冯言饶有兴味地捻着胡子,瞅瞅自己唯一的一个学生,又转头瞅瞅帝君,不紧不慢地撇清:“帝君,你那留条的作业、考校、兼着批复,太过于明显了。”
      书房里一片沉默。
      良久,有声音问:“为何乱世之久如此?”
      那声音格外的沉,像数百年里死去的骨头一道压了下来。
      慕容璟却微微仰起头,脊背瘦削而直挺。他不再去考校言辞,所有的言辞在烽火里可笑得像是稚子胡言:“因为所有的人都忘了不打仗要怎么活下去。”
      “战乱将至,你当如何?”
      “战。”

      //

      槐阳,正阳门。
      “贺子常……”士兵对着文牒,念出上头的名字,瞥了一眼后面跟着的经历,“嚯,从关州直接过来的!那可真不近。只走了一个半月路程,怕是累坏了吧。”
      年轻人脱下头上的斗笠,冲那士兵笑笑:“是不太近。‘家’里有事,急着过来。”
      “离家五年,不容易啊。”
      “是不太容易。‘老家’里‘生意’出问题了,赶着去收拾。奈何这里‘生意’也不等人啊。”
      士兵沉吟了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年轻人,思索着对话里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目光仔细留意着他的手、嘴角、眼睛。
      年轻人一副书生打扮,清净脱俗,气度很是不一般,最难得的是又颇有些风雨不惊的气魄。
      士兵思量片刻,挥挥手:“走吧。”
      “劳烦了。”年轻人恭恭敬敬躬了躬身,接过自己的文牒。
      他走进城,又回头看向城门。
      回来了。
      贺清延紧了紧他抓着包袱的手,抓住了他翻案的、连同扳倒几个世家的证据。
      他笑了笑,大步走向前方。

      //

      南方湿润的土地,西望苍茫。
      这漫长的一线,没有过东南的惨烈,也没有过北关的平静。
      ——这或许是大胤边防上最大的变数。
      二十余年前,玄光的威压震慑豺豹。
      二十年前,战火熄灭。镇守这里的将军离开,再也不曾回来。
      两年前,年轻的手腕压平了暗潮与波涛。少年提刀,仿似故人归来。
      这里是——
      大胤西境的起点。

      荼余。
      界碑在淡薄的雾气后面,棱角模糊了,却像直入了望不见的高处。远山只剩了个轮廓,连绵婉约的线条,吞吃了累累的白骨。
      城墙下面喧嚣,新入伍的士兵在训练的间隙打闹。
      校尉不耐烦地嚷嚷,年轻人在他身后扮着鬼脸,嘻嘻哈哈没有半点正经样子。满场的笑闹,明亮而生动的。
      两年前流过这里的鲜血和亡魂散尽。
      中年人终于耐不住烦了,举起刀,用力吼了一嗓子。校场里忽然没有了人声,只有那一声令的余韵悠长。列队,数千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像寂静里的雷声。
      烈火和死亡里打磨过的胆气从未消磨。
      城墙上肃寂,郑广握着他的硬弓,望向没有尽头的西面。
      绵延的边境线。
      他在这个地方入行伍,从这个地方脱颖,又重新回到这里。
      二十多年过去,他代替了他的将军站在城头。已经不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热血。
      郑广举起弓,缓慢地拉开。
      他年少时想要追随的人已经不在,想要守候的地方依然安泰。
      他仍未老去。
      他眯起眼,箭尖沿着边境线,指向空寂的前方。

      //

      西陵。
      城墙外尘土飞扬,契戎、辽姚大军盘踞在界碑之内,正对西陵城门。虎视眈眈。
      斥候匆匆地冲进主帐:“将军!敌军有动作了!整兵!又要打过来了!”
      议事的将领军师们都站起来,神态各异,却都直勾勾地盯着军帐外。
      沈威一把抄起来他的双锏,眉毛挑起来,怒目圆睁,像被激怒的武神:“妈的!把顾将军折了的账,还没跟他们算!搞死他丫的!”
      “搞死他丫的!”
      “有来无回!”
      “报顾将军的仇!”
      他们仍是盯着军帐外头,眼底泛红。
      春风浩荡,军旗凌厉地扬起!

      //

      沙徊。
      军帐。
      “娘的!忒难搞!”一个汉子把一面小旗往沙盘里一丢,破口大骂。话说得难听,脸色却绷得死紧,没有一丝玩笑意味,紧锁着焦躁。
      赵承言抓起那面旗,往沙盘的某一处一插:“这样如何?”
      除了几个沉在自己思绪里的,剩下的围在沙盘旁的人都扑了上来,凝了全部心神推演。
      那汉子抹了把脸,瞪着眼睛,目光又钉死了在沙盘上头。

      “还是不行。”赵承言长出了口气,肩膀微微松下来。
      围着的将士又沉吟了些许时候,先后点头。
      赵承言从旁边的盆里拣出半个冷透了的馒头,啃了一口,握拳抵了抵眉心。他伸手抓起面旗,皱着眉头思索。
      “将军。”一个军师模样的男人抬起来头,“眼下守城问题当是不大,若要是……”
      他碰到赵承言的表情,又顿住了。
      赵承言目光锁在沙盘的某处,头也不抬地一摆手,打断了那男人的话:“我们必须杀出去,把敌军杀退——困住这里,怎么夺回雁沙?!”
      年轻的将领脸上是岩石一般的坚硬,目光锋利如刀。
      “这样?”他扬手,把旗帜插进敌军后部!

      //

      胤历二五二年,春。
      平兰小城里,将来名动天下的启安将军、启宁将军,真正投向前线。六年后执掌了几乎整个东洲情报的“听风”的最初的十余人,首度正式聚首。曾经震慑诸国、而将再度威压东洲大地的“西锋”,再一次握住了剑柄。
      焦土未凉的云宁古道上,几年后大杀四方的启明将军,带着他的几千兵马,疾驰向宁商边关。
      苍凉的南迦重镇里,奋力支撑二十余年的南刃,和他的爱人、并生死十数万兄弟,望向了虎踞南方的大国。
      百年繁华的槐阳帝都中,未来成就了史书上辉煌传奇的同玖帝,第一次走入朝堂。日后支撑起半个朝局的右丞,带着关州的仆仆风尘,踏过了正阳门。
      烽火萧萧的北关、东线、西境,数年内将叱咤一方的年轻或老练的将领,执着军旗迎向他们的敌人。
      大胤广阔土地上,逐步要支撑起大胤脊骨的无数士兵们,一遍一遍地演习着列阵、冲锋。

      这些将要翱翔于空的雄鹰,此时还是未经历风雨的雏鸟,未曾蜕羽的孤禽,却已经发出了破云的利啸。
      未来的英雄们相遇又离散,奔赴向各自的战场。
      一个新的时代将要开启。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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