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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汤汤(七) ...

  •   “薛卓在么?”周川跨过破庙的门。
      庙不知道是哪一年谁建起来的,供着一座神像,慈眉善目,男女莫辨,不像是平兰城的人熟悉的任何一个神仙。自然也没有人祭拜。一天天破败下来,倒成了流民们遮风挡雨的好去处,便没有人再提起要把庙拆了。
      好几年前,早在薛卓的势力彻底覆盖了整个平兰城之前,他便夺下来了这块地盘,占稳了。
      这地界像是薛卓的“军帐”,平日里不管白天黑夜,总有五六个人待着,既是守卫,也是防着有消息过来找不到接的人。
      可这会儿只有两个人,坐在那神像前头,围着堆火烤红薯。火没控制好,烟腾上去,熏着了神像的脸。
      其中一个是个看着比他们年纪稍长的年轻人。他转向门口,皱了皱眉,上上下下打量了周川一通,有几分戒备:“找老大?老大现在不在。一会儿应该回来,且等着吧。”
      “诶?阿卓又不在么?”方淮探出来头,立马被常在搡了进去。
      几个人都走进去。
      方才还盯着火堆半点不想搭腔的那个,听着声音倏地转过来头。是个小小的少年,十多岁的模样,眼睛深黑,这会儿一下子亮了:“阿淮哥哥!”
      他不再管那个比焦炭好不到哪里去的红薯了,探头探脑地往方淮身后望。
      方淮“诶”了声,笑:“你在啊。别看啦,玖之今天没来。”
      “哦……”小少年恹恹地垂下脑袋。
      年轻人从他们脸上扫过第三圈,仍然有些犹疑:“这是……”
      “哎呀,你忘记啦。老大说了,要是他们来了,便直接让去找他的。”小少年转了半圈红薯,又扬起脸,冲周川吐了吐舌头,对着他们一群人笑,“抱歉啦,你们好些人我没见着过。老大在时来茶楼,你们过去就好啦。”

      //

      “韩先生,北关战乱,安北将军阵亡,雁沙失守,沙徊、西陵无力回防——您怎么看?”薛卓淡淡道。他垂着眼,握着个茶杯在手里把玩,像是对对方的回答不怎么在意。
      那模样,同他在薛逸面前、在顾玖之面前、在青云观的任何一个少年面前,都不一样。
      他对面坐着个四五十岁的人。
      那人普通长相,身量不高,又分外的干瘦,空落落地缩在衣裳里,把整个人都生生衬出了几分猥琐气。
      正是时来茶馆的说书先生。
      这先生姓韩,说起故事、民俗来的本事,真真是惊为天人。就因着他一个,生生把本来刚刚挤进“大茶楼”一档的时来茶馆,给抬成了平兰第一的好生意。
      韩先生怔了怔:“安北将军阵亡了?”
      薛卓抬眼看他,点头:“是。就前几日。”
      韩先生脸上浮起些怔忪的神色,茫然若失。半晌,叹了口气:“可惜了。我早年里见过安北将军,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了。”
      薛卓沉默了下,仍是问:“韩先生,依您之见?”
      “我啊……依我来看,你非池中之物,以前常来的那个少年更不是。光看你能在这里悠哉游哉地问我,大概就没什么可担心的。”韩先生一笑,颇有些洒脱的意味,他又转了转眼睛,笑容里便带了些许狡黠,“少年郎,你恐怕不是来问我这个的。”
      “韩先生好眼力。”
      “嗐。要你像我这样,东西南北瞎跑过一圈,看大多数人啊,也就跟看半个透明的似的。就像你,不简单呐。”韩先生半点不谦虚,眯着眼睛,很是自得的模样。那面上的潇洒意气,甚至赖皮劲,倒是都比薛卓更像个少年郎。
      薛卓看着韩先生,直直望进他眼里。
      这人奇怪,到了中年,又因着长久奔波,脸上都刻着皱纹,眼睛也被路途风沙磋磨浑浊了——目光却那么清,清得像是初次看向这世间的稚子。
      浑浊与澄清矛盾地缠绕着,看遍了世事,却依旧心若赤子。
      薛卓仍是望着他:“既是如此,韩先生,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
      韩先生的眼睛又亮了几分:“好!好!咱们说好了不准耍赖反悔!”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一叠声地答,就怕薛卓把话又收回去。那猴急的模样活像看见了精美吃食的小孩,全无高人的矜傲。
      薛卓笑笑:“那是自然。得韩先生是我的幸事……韩先生是个经天纬地的人物呐。”

      //

      韩先生呐,是平兰城里头顶好的一个说书先生,演义故事、市井民俗,张口就来。那是一顶一的精彩,就像那故事里的人、千百里外城池里的人,都在你面前活了过来。
      这么厉害的一个……说书先生。
      薛逸到平兰城里,一多半时间都泡在时来茶馆里,听韩先生说书。
      韩先生其人,干干瘦瘦,尖嘴猴腮。光看长相,那气质活像个桃——晒得脱水干瘪了的那种。
      可他惊堂木一拍,说起书来,便像执掌着百年的风云变幻。直让人想不通,那单瘦的胸膛里,是怎么藏下了这百万的雄兵。
      薛逸先前跟薛卓聊起过这个人,一起得下来的评价只四个字。
      经天纬地。

      这是个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经天纬地”。恐怕他自己都没料想得到。
      按年纪算起来,韩先生生生在“显兴乱世”之前。大约少年的时候,也有过当个将领为国拼杀的梦。“熟读诗书八百篇”,比照着史料,把近几十年来的演义故事、兵法策论,钻研得那叫一个精通。
      奈何身子骨是实在不济,少年时又没得过什么锻炼,看着便是个风吹就得倒的。
      世道是乱,可也远还没乱到缺兵缺得、连这种“白斩鸡”都要抓过去送死的。他投了几回兵营,就被赶出来了几回。检查新兵是否有隐疾的那个帐子,他连门帘都没摸着!
      亏得他倒也是个洒脱人,碰了几回壁,哀叹了几回,却也想了个透彻。心说也怪不得兵营里严苛,自己这条件恐怕是真不济,要真上了战场,横竖没等“以身报国”,就先“以身殉国”了,白白浪费军中一份口粮。倒不如别折腾了,还算给朝廷省点粮饷。
      一琢磨,嘿,干脆去看看自己的大胤吧。
      “我的大胤”,让还年少的他心口滚起了灼灼的热血。
      他倒也当真有几分胆略眼见,决断得干脆利落,收拾行装上路也干脆利落。
      便就这样,孤身一人在纷飞战火里,踏上了“万里路”。
      帝都,腹地,边关。他在路上跑了少说十几年,几乎踏遍了大胤的每一寸土地,甚至摸进了晋梁、漠康一带。
      土匪窝里滚过,战火里趟过。他不止一次差点把命丢掉。一张脸抹得乌漆麻黑,连滚带爬,哭爹喊娘,“救命”、“饶命”、“要死了”喊得比什么都顺溜,比谁都响亮。
      ——谁也不知道那么些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什么撑着他走了那么多年。

      到十来年前,他到辽姚溜了一圈,险险地从一队流寇手上逃出来,这才终于算把全部想走一遍的地方走完了。拍拍滚了几个月尘土的袍子,走走停停到了平兰。
      他安安稳稳做了个说书先生,端着杯茶便是个老好人,拿着块惊堂木,嗓子下头便有半片东洲河山。
      那万里的山河呐,都在他心胸里。

      偏这人根本不当回事,潇潇洒洒,两句话就把自己卖了,摩拳擦掌着,要跟人去走一段新的冒险。

      //

      薛卓看着眼前的人,心下有些复杂。
      十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把韩先生的屋子都挤满了。
      韩先生倒是不在意,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像是看戏似的,脚跷在半空中,一晃一晃。
      薛卓没犹豫多久,点点头,笑,露出一边虎牙:“好啊。刚好,缺信得过的人呢。先去望城。”
      “望城?我们都去么?还是需要别的地方?你不用跟我们……”周川说着也笑起来,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你自然不会跟我们客气的。”
      薛卓大笑:“自家兄弟客气个什么。暂时先都去望城。平兰这边,多半是不留了。”
      “好。”
      “阿卓,以后麻烦‘老大’了!”方淮从周川背后探出来头。
      “阿卓‘老大’,‘老大’阿卓——嘿,听着还真不错!”常在一拍巴掌。
      “嘿嘿老大啊。”宋无忧傻笑。
      “老大——”连韩先生都掺和了一脚!
      ……
      薛卓忍无可忍,把一群人轰出了屋子。
      周川忍着笑跟他约定了回破庙里再商量。
      薛卓折回后头韩先生的住处。半路上,他望了望空荡荡的茶楼,停了良久,忽然轻声说说:“平兰这边,多半是不留了。不方便。”
      平兰城小,消息往来远比不上望城。早年里他没有势力,后来……全是因为他哥在这里。
      现在他哥走了,他终于也要离开了。
      去望城。
      再往南,往东。到槐阳。
      ——他终要把这片大地上的消息线都贯通了,握在自己手里。做梦想让从此以后,战场上杀敌的将军,再无后顾之忧,也再不受蒙骗。

      薛卓忽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进这茶楼的时候,还是个低声下气的小乞丐,靠着油滑和谄媚活命。那时候,他打死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走上这么一条道路。
      他对这片土地没什么感情,也从来没什么大抱负,所想所愿最大不过是活下去,不那么平平庸庸地活下去。仅此而已,做什么都无所谓的。
      可是,他在这世上有一个亲人。
      如果他哥要平这个乱世,那他便去平这个乱世。如果他哥要戍边杀敌,那他便给他哥守住后背。
      他没有信仰,那他哥的信仰便是他的信仰。他哥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他哥的道路,便是他的道路。
      ——他不去边关,因为这里才是他的战场!

      //

      “望州,秦州西侧,湖州,晖州,河州南侧——都是你的地界。”刘敬岳站在薛卓面前。
      他身后站着老蒋、项二、亮子。他们挺直了背,面无表情,第一次露出了自己的模样。那些高大的身形像永远会守住刘敬岳的后背,如山如海。
      薛卓眯着眼瞧刘敬岳,神色冷淡:“那又如何?”
      “云州、渝州一带,我有些把握。临州、洛州,可以一争。”刘敬岳顿了顿,“我跟你合作。”
      薛卓挑唇笑笑,下颌微抬,明明是仰视,眼神却像居高临下:“你跟着我。”
      刘敬岳一愣。
      他看着这个少年扫干净了平日里的笑意,终于露出来底下真实的模样。冷静,淡漠,手掌着一切的笃定。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也不再是薛逸面前、青云观的兄弟面前那个活泼讨喜的少年了——
      当年在苦难挣扎里,拼命抓住了一丝希望、□□涅槃了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要长成睥睨天下的王者。
      那些少年们啊。
      只有少年才会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一般。
      可是,又那么认真,那么郑重。郑重到看着他们的眼睛,就好像能望见未来——战火不会再烧起来的未来。
      刘敬岳伸出手,掌心相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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