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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汤汤(六) ...

  •   “哐当”,刀砸到地上。
      刘山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石砖上一道白痕,揉了揉手腕。
      他依旧拿不住刀。自然。
      左手端着刀,右手握上刀柄,一点点收拢手指,左手试探着松开……便脱了手,直直地坠下来。
      他硬是想承住刀的重量,手腕跟着拧了过去,有些微的挫伤。
      右臂的经脉里像是缺了一节,空空的,力传不上来。拿不起来比笔墨和账本算盘更沉的东西了。
      也是,就没听说过损了的经脉能自己长回去的。
      其实,能不能拿刀,倒也没多大影响。
      他本就是个三脚猫的功夫,早年里剿匪全靠那点做捕快的本事——他总有办法把情报摸得门清,再加上点诡计智谋,刀不过是意外情况里用来防身的罢了。真要让他上阵对敌,自保都够呛,一个稍微厉害点的土匪就能把他砍了。
      他当年还真没瞎开玩笑。干脆不用刀,专心点跑路,倒或许还真能多几分胜算。
      没什么所谓的。
      他弯下腰,按着刀柄,轻车熟路地单手套回鞘里,再捡起来,垂眼看着。
      他忽然闭了闭眼。脸上不带一点表情,眉头却微微蹙起。
      ……跟拿不拿得起来刀,没什么关系。
      他知道的。

      //

      刘山是云州人,生在三十多年前,兵荒马乱的年代里。
      父母带着襁褓里的他一路流亡,好不容易到了云州北边稍太平些的地方,却已经落下了一身的疾痛,在路上还能撑着的那口气,没多久便散了,留下他一个人。他运气好,被一个鳏居的捕快收养了。
      ——这是他从养父那里听过来的版本。
      养父倒是不瞒着。他小时候第一回问,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跟他讲了,完全不担心他小小年纪会不会生出点什么偏执。
      不过那个年头,“显兴战乱”中期,边关各州一片混乱,连腹地都是人心惶惶。战事,匪患,天灾,瘟疫……到处不太平。云州流民极多,北边还好些,再往南些,路上随处走走,都能看见尸骨,孤儿并不少见。能有命活下来、再有个落脚的地方,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他初初听着那一次,也只是唏嘘了一番,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什么感触或是在意。说到底,那些事情太遥远了,发生在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现下听起来,倒像是别人的故事。
      更何况,许是见得多了,养父说起这些事情,语气实在太平淡了,干巴巴地像在念份文书,实在像看着白纸黑字上的公告,没什么实感。

      他养父姓刘,大名一个“猛”字,却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跟这个名字半点没沾着边,听起来反倒像是个嘲讽。
      他跟刘猛姓。倒是得了个漂亮的名,敬岳。
      收养他的那年,刘猛三十多岁,是云州衙一个平平无奇的捕快,没什么办案本事,功夫也不济,怎么看都是个吃着月俸混吃等死的闲人。
      从他记事起,刘猛的妻子便已经过世了。大约是有些年了,家里女人留下的影子早就淡了。只有屋子里供了块牌位,很不合规矩地,摆在了极显眼的地方。屋子小,除了隔出来的厨房,在哪里都能看着。
      ——奇的是,即便是在刘敬岳幼年的记忆里,这块牌位也从来不显得瘆人,反倒是透着种家人似的安心。
      刘猛好喝酒,喝多了连刀都拿不稳当。一个月里,他能见着这人的二十五天,能有一半的时候醉着——剩下的那五天,横竖在家里是见不着,约摸是醉倒在哪里。
      刘敬岳被这样的养父带着,磕磕绊绊也才学会了半身三脚猫的功夫——那另一半,还是后来跟着办案的时候,从别的捕快那里,东拼西凑出来的!
      养父日子过得潦倒,成天里一身乌糟糟的破褂子,还时不时的得浸上些酒渍。养子却被待得极好。
      刘猛几乎是把酒当粥当饭了,可连几块铜板一大壶的散酒,都喝得扣扣索索的。却每一季都会记得给他备好合身舒服的衣裳。会在集市上,给他带牛肉酥饼和新鲜的小玩意儿。就连喝得不着家的日子,都会记得提前给他把饭菜钱备足了。

      刘敬岳便这么长大了。
      到十多岁,“显兴战乱”结束。莫说大胤国土上,就连整个东洲,也是一片苍凉。云州州内更是各处凋敝,边关还和南绍时有冲突……可比起先前,到底是太平下来了。
      百姓从惶惶不安里脱出来,心态都平和了些,整日里想着怎么把肚子填饱、日子过富足,实在没什么心思折腾别的。更别说这片地界并上周边,连长久的匪祸都鲜少有听闻。
      他过得满足,实在想不出再好的生活是什么样了。
      再大些了,他跟着刘猛,“混”进了云州衙,也成了个混日子的捕快。管的最大的事,不过就抓个窃贼,平个斗殴。
      他那会儿总叼着根草,躺在云州衙后面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发呆。
      他估摸着自己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算是子承父业吧,当了这可有可无的捕快,一日日混着公差,没多大钱,可也总归是饿不死。
      唔,自己还不喝酒,那便好歹能攒下来点钱……等老爹年纪大了,自己大约也有了一笔积蓄,便能好好照顾他,给他养老,给他送终。到时候指定得逼他戒酒,说什么也不给喝,还能多活几年!
      自己或许运气好,能娶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或许运气不好,便也收养个孩子。
      ……
      总归是庸庸碌碌一辈子,没多大出息。等年纪大了,死了,便可以挖个坑埋了,到地里头去做个人间烟火的梦。但愿能埋得离哪个酒家食肆稍近些,让这烟火气更真切几分——
      这样一辈子,似乎,也还不错。
      连老爹也总看着他笑,说着“阿山不用有什么大出息,平平安安的一辈子就好。要顶顶不济了,横竖还有爹,还能再给你挣个十几几十年的生活嘛”。
      他总打着哈哈,念叨着“老爹那说好啊,你得再管我几十年的,没你我要饿死的”。心里却想着,我可不能顶顶不济,不然老爹这操一辈子的心,岂不是亏大发了。

      可命运硬生生地,要让他从那个得过且过的“阿山”,变成威震一方的“刘敬岳”。
      三三七年秋,那一日他老爹去出公差。
      说是公差,也就是城外稍偏远了些的地方丢了个把鸡鸭,闹到了衙门上。要不是衙门实在太闲了,都不兴的管这事。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去调解邻里纠纷。
      出门前,他还跟老爹说,这个月的月俸涨了些,晚上能买两个好菜,沽一坛好酒。
      老爹便笑呵呵地感慨,阿山不知不觉地都长这么大了,自己没吃着多少苦,倒是要开始享福了。
      他等了一夜,菜和酒数不知凉了几遍了,人还没有回来。
      到第二天早上,跟老爹一起去的那个捕快,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
      刘猛不知怎的,招惹上了一帮山匪,看着他们的头领便红了眼睛。硬是猫在山上等到了半夜,摸了进去。天快亮的时候,山寨里混乱起来。刘猛孤身一人,哪里是山匪的对手。到底被人杀了,头挂在了山寨外面。
      那捕快说完,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捂着脸痛哭。
      他站在原地没动,看看那人,看看桌上的酒菜,心说开什么玩笑呢。
      没过一个时辰,来了几个人,面相多是凶悍,却都带着伤残。带头的是个中年人,缺了条胳膊。
      那人在屋里看了一圈,沉默了很久,唏嘘,“你爹当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才退下来没两年,想不到……”。
      他茫茫然地看着他们,只觉得那捕快说的、这人说的,根本不是他的老爹。他老爹哪有这胆子、这本事……他老爹还要回来喝酒呢,还要等他养老送终呢。
      开什么玩笑!
      他盯着那盘下酒菜。他想大喊,让那人闭嘴,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那人也不计较他没有回应,自顾自地絮叨。他说你听过“云州银枪”吧,平了云州多少地方的匪祸——
      领头人是你老爹啊。
      传唱“云州银枪”的人多,寻仇的人自然也多。便都是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老大被人看破了身份,寻上门来……嫂子便被劫走了……没救回来。到最后了,那贼匪拿嫂子威胁刘老大,嫂子为了不拖累老大……直直撞上了那刀,死在了老大面前啊……
      当年……那贼首跑了,老大寻了那么些年一直没有寻到……
      早年的兄弟们……还活着的都陆陆续续伤退了,老大却死撑着,直到两年前,咱们最后一个还能打的兄弟也退了,老大没有办法,才退下来,没成想……他……恐怕是不愿意拖累我们……
      刘敬岳沉默着,竭力想否认,想相信那个老头子还会从晃晃悠悠回来,推开门,嘟哝一句“又喝多了头疼,假酒害人”。
      可他知道,这人说的,多半是真的。
      刘敬岳这时候才想明白,老爹为什么有日子整日整日地不回来,转头问起来,便说是在外头喝多了。
      为什么老爹有时候喝多了,坐在门槛上面,望着天胡言乱语,喊着“阿琴阿琴”,说着的却是“我没有本事对不起你……”。
      为什么两年前有一天,老爹在屋里把自己灌了个大醉,歪倒在地上,在他去搀人的时候,死死盯着他,半天忽然哭号了一声,“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而又为什么,一个混日子的捕快,身上能有那么多的伤疤。
      ——他听说书人讲过的,战乱里,匪贼猖獗,而州内及周边各州的兵马全部支援南线,无力维持州内秩序,便只由各地剩下的府衙勉力镇压。很多年里,匪祸横行。
      二十几年前,“云州银枪”横空出世。这一支不知道怎么拼凑起来的队伍,一点一点和匪贼争斗,一点一点把云州土地从乌云罩顶般的匪乱里面抢了出来。
      为防寻仇,“云州银枪”多是隐姓埋名,局外人,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哪些人、什么人、甚至多少人,只是州内都知道,“云州银枪”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护着云州。
      而这几年里,不打仗了,可南线边关像是永远都太平不下来,云州这边的官兵驻守南迦城,连边防都快要顾不过来。这匪贼像是永远都剿不完,又借着云州复杂的地形,从别的州里借来的官兵,只能震慑着,让匪贼消停段时日,等官兵退了,便又卷土重来。
      终究,只能靠着当地的力量。在这日复一日的拉锯里,“云州银枪”逐渐地磨损,直到两年前,彻底地销声匿迹了。
      云州匪患依旧猖獗,可“云州银枪”再也没有了一战之力。
      老爹,有多不甘啊……
      他用力抹了把脸。
      桌上的下酒菜,上面凝着一层油脂,像是眼泪。

      他送走了那几人,悄悄摸到那个山头,看到他老爹的头果然就吊在山寨口上的木桩子上头。
      鲜血干涸了,双眼瞪得像要脱出眼眶,狰狞凶戾,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表情。
      他猫在树丛里,差点掐烂了掌心,才让自己没有直接冲过去。
      他从不喝酒。一家两个都喝醉了,谁来照顾人呢?出事了怎么办?
      ——那天头一回,一人闷掉了桌上的酒。
      辛辣,灼烈,冷透了。

      他大醉了一场,爬起来,收拾了一桌没动过的饭食。
      头疼欲裂里,他知道,被老爹笑呵呵喊着的那个“阿山”死了,那个混着日子、想着要给老爹养老送终的平庸玩意儿,死了。
      活下来的,是要“子承父业”的刘敬岳。
      摸情势,推计划,挑拨离间,收买笼络,寻求援助……那些日子他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
      ——终于在三个月后,一举端掉了那个匪窝。

      他还记得那天夜里,泼天的火光里,他终于从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堆里头,找出来那个跟他们父子有仇的头子。
      那贼首很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却忽然怔住,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像是看见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他蹙着眉看那人,抽出自己的剑,抵在他脖子上。
      那贼首却像毫无所觉,仍然疯了一般大笑着:“哈哈哈真可笑,山匪的儿子,以为自己是官兵了么!那老头子真可怜,死了婆娘,还帮仇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
      他不明白那人到底在说什么,一时之间,却只觉得有雷从心头上滚过。
      他把刀往前递了递,切进皮肉。
      那人终于止了笑,仍旧是嘲讽地看着他,吐出了他这辈子听到的又一件恐怖:“你是我兄弟的儿子啊。当年那老不死的把你抱回去的时候,以为是一起被抢上来的孩子吧——是我兄弟的儿子啊哈哈哈——”
      他呆立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良久,往事艰难地浮上来。
      记忆里,小时候有段日子,老爹总是看着自己发呆,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复杂。等他回看过去的时候,又匆匆别开眼,装作无事发生。
      一连好些天。
      他终于忍不住了,问老爹怎么了。
      老爹当时沉默了好久,掩饰了目光,只咧嘴笑笑,说阿山长得好。
      他当时说什么了?
      他年纪小,一点异样都没察觉出来,傻乎乎地也跟着笑,愣头愣脑道,可惜跟老爹不像,唉,老爹你说,咱们吃一样的饭,能不能长着长着就像了。
      老爹怔了怔,笑呵呵地揉他的脑袋,跟他讲,像我干嘛,像我不好看。
      可是,一家人不应该长得像么?
      老爹没再回答他。从这天起,再没有那么看着他发过呆。
      那贼首还在冷嘲:“真可笑啊,养着仇人的儿子那么多年,自己还不知道!”
      他冷冷地睨着那人:“真以为天下都是跟你一样的蠢货么?老爹知道的。”
      “老爹?你管他叫老爹?哈哈哈别笑死我了。那老头子可是杀了你亲爹的仇人啊!你不给你爹报仇,倒是拿着刀要杀你大伯,哈哈哈真可笑啊。”
      “我只有一个爹。你把我爹害死了,自该由他儿子讨回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撤回刀,再猛地下斩,砍下了那人的脑袋!
      鲜血喷出来,溅了他满脸。
      他忽然想起来,三个月前那天,来的那人同他说,当年老爹的妻子死的时候,怀着孩子,已经将近八个月了。连名字都起好了,叫敬川,小名阿河。
      敬川敬岳,阿河阿山。
      老爹,儿子给你报仇了。

      刘敬岳葬了老爹,也有了名声。
      他也葬了那个能游手好闲着过安稳日子、做着人间烟火的梦、“平平安安一辈子”的庸碌小子。
      刘敬岳一腔意气,说要荡平了云州的匪患。一呼百应,他成了云州人人称道的好汉英雄。
      说到底,不过是一句“子承父业”罢了。

      可他到底没有办法从一个混吃等死的小捕快,真真正正地脱胎成剑胆侠心的模样。
      他在人前痛饮,朗声扬言要“剿净云州匪,安遍天下民”。
      在人后,却一夜夜地梦见那个夜晚漫天的大火,那颗滚在地上的头颅,和溅了满身的鲜血。粘腻浓稠,滑得几乎连刀都要握不住。
      血仇。可那也确实是他第一次杀人。
      周遭是浓重的血腥气和焦糊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头颅上瞪大的眼睛。
      父亲干瘪腐烂的头颅像还挂在那根木桩上面,空荡荡的眼窝,漆黑的洞口凝望着他。
      他只觉得战栗。
      心下是报完了仇之后的松懈和空茫,混着再也回不去了的悲伤。
      没有害怕,没有畅快,也没有解脱。
      直到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彻底地失去了……失去了亲人。
      新的沉重的担子压上来——那是他自己要挑起来的担子。
      头颅空洞的眼洞里,蕴着漆黑的悲意。
      沉默地望着他。
      望着他醒来。似乎还望着他抹掉满额头的汗,提了刀出去。

      他渐渐地有了自己的队伍,有了过命的兄弟,救下来一个半大的孩子。
      又过了大半年。
      他们对上一窝棘手的山匪。
      生死一线里,他本能地恐惧,又从骨头缝里压榨出来了胆气,冲锋,咬着牙挥刀。冷汗干在了寒风里。
      剿下去一个山头的匪贼,他差点撂下去半条命,被人给抬了回去。
      那个叫亮子的小男孩扑上来,泪眼婆娑地拉着他的手,哭着:“大哥,真的会死的,我们不干了好不好?”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望着窗外发了半晌的呆,才终于笑笑摇头:“不行啊。我在坟头答应了老爹的。”
      况且……况且又哪里是说不干就放得下的呢?
      这天夜里,他第一次梦到了活着时候的父亲。
      还是那副糟老头子的模样,挂着一件皱巴巴的衣服,盘着腿坐在凳上,咧开嘴笑,露出一口歪牙。却又他从未听过的语气,跟他讲他从未听过的话。
      “铺面的杀机里,生存是本能。到你领会本能的那一天,你才会明白,什么是赌上本能的力量,什么是超越本能的信仰。你才会得到真正的力量。”
      “阿山,不用怕。”
      他老爹啊,总是会在他觉得撑不下去了的时候,支着他撑下去。
      从这晚以后,他真正地握紧了刀柄。

      五年剿匪。
      他几乎踏遍了云州的每一块土地,见到了这块大地上,无数人的苦难与挣扎。一开始的意气一点点被磋磨,终于化成了他骨血里磨不平的挂碍。
      剿净云州匪,安遍天下民。
      云州的匪患像是永没有平息的那一日。今日里剿平了那一处山头,过了段时日又冒出来了新的匪贼。
      从边关过来、逃避战争的难民,过不下去日子、将心一横了的乞丐流民,被各种各样的灾荒和远难支援的朝局、逼得背井离乡了的灾民……
      无数张不同的面孔,善恶良莠,却有着相似的痛楚和无奈。
      他在那一日满山头的哭号中,看着敌我一张张无比相像的脸,恍惚间想到,这些极黑极恶的东西,多半,都是他的同胞。
      ——多半,本不应走上这条道路,沾上别人的鲜血。
      罪恶便是罪恶。可是……
      乱世啊。
      他老爹的命,是让这乱世给铰没了的。而又有多少人的性命,被这乱世埋葬。
      云州的匪,何其罪恶,又何其无辜。
      安遍天下民。
      ——他想让天下那些好人、不好不坏的人、和被逼反的坏人,从乱世里挣出来!
      他刘敬岳,想安遍被这乱世屠戮的天下百姓!
      开始时的“子承父业”的调侃,终于变成了他的信仰,入到骨子里,从此支撑起他的脊梁。
      再也没有一刻的怀疑,再也没有一刻想过放下——
      直到他再也握不住了的那一天。

      胤历二四二年。他失去了他的胳膊、兄弟。
      那一夜的混乱里,他的兄弟们,统统提着兵刃,加入了疏散百姓的驻军。
      等一切平息下来,回到云安城里、找到了他的,只剩下了老蒋、项二,还有一个自顾自从住处穿了半个云州、摸过来的半大少年。
      他再也提不起刀。
      再也没有了一起拼杀的那一队兄弟。
      他在屋子里重复了一个下午握刀、拔刀、跌落的过程,直到最后被老蒋挪走了那柄刀。他只笑笑,无所谓地开着玩笑。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日下午,属于刘敬岳的那些剿匪安民的意气和抱负——烧尽了。
      我们能做到什么?又做了什么?
      我们真的有一天……能无忧无惧地活下去么……
      我、能做到什么?
      他不知道。
      那个发誓为这天下而战、要为这天下开太平的刘敬岳,终于……死了。
      也死了啊。

      他带着他仅剩的三个兄弟来到了平兰,再也不提当年的凌云壮志,成了个做小买卖的商人,没有悲哀,也没有不甘。
      这世上从此,只有刘山。

      //

      他直起腰,沉默地看着那柄归了鞘的刀。
      右边胳膊依旧像空了一段,传不上来力气。
      废得彻底。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这条胳膊和死去了的兄弟而心灰意冷。他也几乎骗自己,就是因为这样。
      可是,跟这些没有关系的——他知道的。
      他功夫真的不济,顶多拿来保个命。拿不了刀了,以后大不了赖在老蒋项二身边,这两人总不能让他随便丢了性命。
      剿匪有牺牲,有时并不严重,有时却异常惨烈。他悲痛,可没有哪一个将军会因为手下的兵几乎全军覆没了,便再也不打仗了。
      这些,是砍在心头的伤痛,却远未致命。
      ——他败给了自己的无力。
      他以为他可以为老爹报仇,可以在这乱世里,护着一方百姓,给他们撑出来一角安稳。甚至,他以为自己可以同这乱世抗衡——
      直到那一天,他才看到这乱世露出的獠牙,才明白他妄想着打败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
      老爹付出了一生,他自己谋划、挥刀、拼命,无数的兄弟用命去冲锋……
      依旧无法撼动这巨兽哪怕一角。
      他终于意识到,那是怎样一条看不到希望的道路。
      路漫漫其修远兮。
      日月不见。
      他、他们,两百余年的大胤,几百年的东洲——都驱不散的黑暗啊。
      无力和绝望压垮了他,打败了他。
      他被冰冷的现实刺醒,再也不敢做那个雄心壮志、或是痴心妄想的梦。
      我……只是个普通人啊。
      刘威自嘲地笑笑。
      会浑浑噩噩,会绝望无助,会懦弱畏缩,会想在这个远离烽烟战火的地方,忘掉那些让自己痛苦无力的抱负,自欺欺人地过完一生……
      他再也不敢提起自己名字,再也无法面对那下头、父辈的意气、和他自己曾经的誓言。

      ——“可你还是在平兰,每年都出来。你不是随意行路,进货却很随便,你知道有危险,而依然要上路——你很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
      ——“不过是放不下而已,等过两年看开了,便安安心心过日子了……横竖,我也什么都干不了了啊……”

      是啊。他认了命,却放不下,想要去看看这片大地上发生了什么,人们遭受了什么,又可否有片刻的安宁。
      那么多年,融到了血脉里的东西,哪是说割舍就能轻易割下去的。
      是么?
      是啊……不过如此……罢了……
      他垂着眼,慢慢抚过刀柄。
      战乱又要起了啊……
      他们,去了吧。
      他想起来好多年前的那一日。官道边上,少年望着远处的扬尘,说,这个乱世,不该有的。
      可是,人有多大的力量呢?
      南绍时有进犯,甚至是借着小的冲突磨砺自己的兵马。晋梁十余年里积攒着实力,不断地试图往西线渗透,不安之心昭然。漠康与辽姚、契戎的联合已成,可不止于此,与晋梁、南绍似亦有往来。辽姚,契戎,肃凉……
      关州大旱,河州蝗灾,洛州水患,各地流民,云州匪祸,渝州灾民暴动……乱世的阴影早就渗透到腹地,在任何一个天灾人祸里显出狰狞的面容。
      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早就落满了伤痛,不是哪一个人、不是哪一个朝政可以轻易解救的。
      战事必起,这片土地……
      他忽然惊觉,自己对于这些事情的熟悉,一道道伤痕都像刻到了他身上一般的熟悉。
      原来,这样么……
      八年里,他几乎走遍了大胤国土,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沉默地积攒着他所能得到的信息——灾祸,政局,和灾祸背后这片土地的走向和未来。
      他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反复推演过这个王朝即将迎来的灾难。
      就像他曾经手掌着云州境内的千万条信息,推演过他们剿匪方案的每一个细节。
      这样么……
      我被打垮到地上,却依旧不甘于臣服。
      我忘不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忘不了耳边绝望的哭号,忘不了百姓期盼的眼神,忘不了被火和血映红的天空。

      他忽然抛下刀,推门出去。
      厨房里,老蒋、项二、亮子三个人蹲在一起,头凑着头,满脸严肃,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们三个齐齐地仰起头来看他,神色茫然又担忧。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准备去。我还是……没有办法安心。”

      我没什么本事,曾经自以为了不起,却终究做不成什么大事……我渴望依然没有办法安心。
      我还是想所有的人不必遭受罹难,不必亲友离别。不论是因为匪祸还是战乱。
      我想用这双手去叩开这片大地的未来。
      我无用、平庸,我不是那些英雄,没有力量为任何一方去开启和平。
      可我想有人能踩着我的尸首,去走向盛世太平。
      我曾经庸碌无为,也曾经试图保护一方百姓,曾经心灰意冷、无力痛哭,也曾经咬牙挣扎、爬着向前——
      我是个普通人。
      我也是大胤的战者。
      我是刘敬岳。

      老蒋咧了咧嘴:“老大,终于到这一天了。”
      项二点头:“可不是。等着你呢。”
      亮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
      刘敬岳嗓子哽了哽,哑声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们了。跟着我在这里蹉跎……”
      亮子一摆手,“嗐”了声,扯着刘敬岳的手臂站起来,笑嘻嘻去勾他的脖子:“大哥,你说什么呢。我啊,自小就不聪明,功夫也差,货卖不好,事办不牢,好像干什么都不成。可是就算我这样不济,总也知道,老大你是我们的兄弟,兄弟之间没什么好道歉也没什么好说谢的。我横竖也没有多大的抱负——只想跟着老大而已。老大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要去做什么,我自然是跟着你的。我们自然是跟着你的。”
      老蒋拍拍刘敬岳的肩:“可不是嘛!我们跟着老大,老大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从来不可惜,从来不后悔。”
      项二也拍了下刘敬岳的背:“都是弟兄,有什么好说的。”

      那便去吧,为那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太平盛世。
      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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