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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汤汤(五) ...

  •   天光从稀薄微渺,一分分明亮起来。
      午练的那个庭院里,半个月前被薛逸劈碎的石头没收拾干净,几块小石子散落在泥里。
      周川,方淮,小七,常在,宋无忧,任可行。
      一人手里提着一把竹剑。
      大眼瞪小眼,碰了半晌的目光,他们一齐笑起来。

      “喏,既然兄弟们都一个意思,那还是一起啊。”常在笑嘻嘻地说。

      //

      常在是柯州人。
      没见过战乱,也没遭过大灾荒。从记事起便在一群乞丐里头混着。
      他是在大雪天里,被一个老乞丐从城外捡回去的。
      老乞丐疼他,又在一小圈的乞丐里头有几分威望,没人敢欺负他们。他沾着那威望,自小跟一群老老少少的乞丐称兄道弟,辈分乱得一塌糊涂,着实没吃过什么苦。
      后来老乞丐年纪大了,没了,埋了。
      他在那坟头前呆坐了半天,回到他们的破庙,却发现里头他的“兄弟”们早就分了派系,剑拔弩张。
      两边带头的人,前几日里还一左一右拍着他肩,跟他说“改明儿看能不能搞点生意,有了钱哥哥带你去城里饭馆啊”。
      他们都看着他。一边领头的说:“小兄弟,你别劝,俺们也看在阿伯的份上不会动你。去留随你。你要是走,把俺放那的干粮带上。你要是留下来,俺要赢了,就像阿伯那样护着你!”
      另一边的点头,居然达成了一致:“咱这也一样!”
      常在知道这一场厮斗是免不了了,乞丐流民,就是这么活着的,他太清楚了。可他也不愿意看着他自己的兄弟流血甚至丧命,更做不到在之后还装作无事。
      他按着乞丐里头的规矩,给他们行了个兄弟礼,走了。

      他辗转到了平兰,阴差阳错撞上了师父和大师兄。
      阴差阳错又得了一帮兄弟。
      他没有大师兄那样的抱负,也没有小七那样的痛苦和仇恨。小二十年,他都活得得过且过,练剑、读书、做饭,都是不好不坏。
      常在懒得去想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人生里唯一的一条信仰便是义气。
      兄弟们要去,常在便去。
      兄弟们用得着用不着,常在常在。

      //

      任可行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竹剑,也笑起来:“自然是一起的。只是我们手上这家伙不济。”
      常在大笑着拍他的肩。
      方淮一把捂了自己的脸:“咱们这里想要靠手上的家伙过的,也就可行你了。我们几个要是真枪真刀地上,也不用到前线了,估摸着路上就能让人给砍了。”
      任可行看看竹剑,又看了一圈师兄师弟们无比熟悉的脸,摸了摸鼻子,直眉愣眼道:“我觉得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吧……”

      //

      任可行在练剑上,比正常人多了几分天赋,这剑练得比别的师兄弟都好些——自然,这别的得先把薛逸和顾玖之这两个“不正常的”刨了。
      他向来勤快,也愿意吃苦愿意琢磨,却也只是稍好。
      开始得晚了些,别人前十多年打下的根基,哪是他这三四年的功夫能追上的。
      ——他七年前到青云观,第一次拿起竹剑。而再往前的十多年里,他后一半在路上辗转波折,前一半在南迦。

      那会儿,任可行还不是任可行,只有个编号,叫“廿一”。
      他打小有记忆开始,便在一个怪老头手下过活。那老头养了十多个孩子,都是捡回去或是拐回去的,专门训练着他们去偷街上行人、摊贩、商铺的东西。
      南迦说是边关重镇,实则常年打仗,大家腰包里都没什么银子,便打发着他们去各地“营生”,再回南迦上缴所得。
      别看南迦驻着军,可驻军整天操练,哪有功夫管这档子事,这地界实实在在是灯下黑。
      自小这么过活的孩子,以为天底下就眼前这一条活路,哪会有什么心思逃跑。更何况那老头子精明,竟也从不太难为他们,绝不至于把他们逼出了搏命的心思。
      他从来没有想过,世上还有人不用在街上盯着人来人往、整日整日提心吊胆着过。
      七岁那年,一回没攒够要求的数,进南迦城之前,便又偷了一把。好巧不巧,偷到了个驻兵身上。
      那兵抓了他,威逼利诱着问了个明白,当夜带着军营里的一票弟兄,把那老头收拾了,直接丢出了南迦城。
      那些孩子大多怕“凶神恶煞”的士兵,四散着跑了。独独留下了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眼巴巴地跟着那一群士兵转。
      都是些提着刀横眉立目的汉子,收了刀却一句重话都不好意思跟一个孩子说。也是心疼这么小的孩子,便偷偷放他进军营里头转悠。
      没一个月,整个南迦守军都知道了这个“小廿一”。连他们的参将都问过一句,却只悄悄审视过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不知道了。
      他在军营里留了下来,给这个伙房打个杂,给那个马夫添把草。
      又混了些时日,军里一个汉子一拍脑门说,这可不行,哪有还用着这个名字的,这不是触这孩子的霉头么。
      一帮子五大三粗的士兵凑一块儿,合计了半个月,拼出来了个“可行”的名字。
      姓什么?“任”啊!跟着将军姓!任可行——这名字听着多好!威风!
      也不知道当算是随便还是郑重,总之,自这以后,便有了任可行。
      他这一呆便是四年。
      兵营里那些汉子大多心宽线条粗,平日里训练又重,照顾个孩子就像照顾个猫。任可行跟谁都混了个脸熟,也跟谁都算不上多亲近。
      头几个月,他还跟大多数小男孩一样,偷摸着去看他们训练,想要跟他们学武。总被笑嘻嘻地敷衍过去,说着你小小年纪练这苦哈哈的玩意儿干嘛,刀剑又没长眼,一会儿弄伤了这么办?你看看那个谁……
      他自小情感淡薄,对什么都没有执念,连着碰了几次壁,便也不再提起了。
      两年后,他十岁。胤历二四二年,南迦城破。
      士兵拼死战斗,拼死护着城里的百姓往云安撤。
      他只记得自己在睡梦里被人捞起来,被兜头罩了件氅衣,然后被谁抱起来,一路颠簸,不知道过了多久,被递到另一个人手里。
      氅衣在混乱力被颠下来,他伸着脖子去瞧,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一模一样的制式短打,根本分不出来是谁。
      他是第一批被送进云安的人。
      那天夜里,不断地有百姓进来,几乎所有护送的兵都一身的血,把人推进城门,便转身又挥刀投入战场。
      南迦守军全部战死,南迦彻底沦陷。
      任可行坐在那些逃难出来的百姓里头,呆呆地听着战报不断传回来。
      很多年后,他听到成子和阿梁发牢骚,说练武要是能从能拿起来刀的时候开始,便是再好不过了。
      他才想明白,哪是因为什么辛苦,那些士兵根本只是不想让他在军营里受训——他们不想他成为南迦的士兵……南迦那么乱,他们大约知道,拿着兵刃的这些人,迟早会战死吧。
      可他那会儿什么都不明白,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又疼又沉。
      明明不过是,混了个脸熟的交情啊……
      十来天后,靖南将军自景沧率兵来援。
      又过了十几日,他站在云安的城头上,远远地看到南迦城里一面面升起靖南军的军旗。
      最后一面南绍的军旗倒下去的时候,任可行跪在城楼上号啕大哭。

      南迦的兵营不再是他的兵营,南迦的城门都不放他进,更别提收他入行伍。
      他一次一次地去问,又一次一次地被赶回来。

      直到三年后,他在南迦城外头,遇到了那个小少年。
      任可行那会儿刚被打发走,站在城门外头发呆。冷不丁有人问他:“你想到军营里么?”
      他转过去,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点头,没什么谈天的兴致:“嗯。”
      “为什么?”小少年很好奇地望着他,眼神里带着奇异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审度和探究。
      任可行皱起眉,眼神很倔:“没别的地方去了。”
      小少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那,你要跟我走么?”他扬了扬手里的剑,“我师父在收徒弟。”
      任可行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剑:“好。”
      任可行跟着薛逸,到了青云观。这里像他童年时的那个军营,自在、温暖。却又不再是那个军营——更强大的温暖包围了他,带着他一点一点地进入了这里的生活,得到了家人兄弟。
      也是在这样强大的温暖里,他终于知道,想进军营,不是因为没地方去了,而是因为——
      他是他们救下来的,也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名字,得到了生命里的第一捧温暖。那是他人生里的第一个家,他们是他第一次得到的家人。
      他应该——他想——
      去替他们做完应做的事情,保护应保护的东西,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

      “自然是要试一试的。大师兄和玖之去了,师父大约也去了,那接下来,我们也该去了。”宋无忧笑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浸透的全然是郑重。

      //

      宋无忧。
      无忧。

      他想起来很好几年前,阴沉的天气里,风冷得刺骨。男人懒懒散散地走在他前面。
      他抬头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裹着件皱巴巴的道袍,让人不由地猜这下面该有个什么样的人,落魄还是寒酸,或者是纯粹懒怠。
      可他没那个瞎猜的心思,满心都是不知道这人会怎么看自己,呵,这种出生,这种经历,怕也是要后悔了说带自己上来吧。
      “无忧。”男人头也不回,突然冒出来两个字,也不理会他的“啊?”,自顾自地念叨着琢磨了会儿,一拍巴掌,“我看这好得很!喂,你要不介意,以后叫‘无忧’吧。宋无忧。”
      无忧。无忧……

      他生在冀州,一个小村子里。
      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他一生下来就成了孤儿,靠着东家喂一点,西家救一下,才活了下来。
      他从别人骂骂咧咧的话里推测出来,他娘是个外乡人,住在村口,是个暗娼。外乡人来来去去,进了门办事,关上门走人。他爹是谁,连他娘都弄不清楚。
      他也不知道他娘到底是哪里人,怎么到的这个地方,早些年是干嘛的,又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没人知道,他也不想打听。
      他自小受尽了白眼,村里没有人待见他。可真说要让他饿死,又总有人狠不下这个心。今天这家明天那户的,他居然好生生长大了。
      却也只是长大了。
      鲜少见着笑,也几乎没承过温情。连名字都没有,只听说他娘姓“宋”。平日里也没人搭理他,真要有人找了,顶多一个“喂”,自然更不可能有谁记得要给他起个名。
      长到十岁出头吧,他离了村子。没什么来由的,只是毫无留恋,哪天忽然想起来了,就离开了而已。
      横竖,也不是很在乎会不会死在外头。
      他运气好,没死。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没有目标也没有奔头。偶尔跟着人,偶尔随着感觉,偶尔顺着乱七八糟的流言,居然走到了据说是“风水宝地”的望州。
      他在这里那里辗转,在大约十二岁那年的深秋吧,到了平兰。在街头混着,熟门熟路地跟那些要“教训新人”的乞丐流民打架,也熟门熟路地摸那些“富贵人家”的钱袋。一点点混到了初冬。
      那年冬天冷得很,城里城外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为了争夺一处破庙、甚至一个避风的角落,每一天都在相互争斗。
      那一天,他为了争一条街巷里的好位置,刚跟人打完,输给了他们人多势众,被扔到了外面大街上。
      他在寒风里蜷着身子,不怎么在意地把手上的血往衣服上蹭,琢磨着是换处地方、找找有没有好命的软蛋,还是干脆再去哪里多顺点什么……
      “小鬼。”有人停在了他面前。
      他不理会,咬着牙用力地擦着手背上伤口周围的脏污。
      那人走了,没多久居然又回来了,用着和方才一样的语气叫了他一声,然后便开始悉悉索索地摸纸包。闻着味道,居然还买了个馅饼啃起来了!
      肚子不争气,“咕噜”了一声。
      那人没遮没拦地笑出了声,偏偏那笑还漫不经心的,活像闲来无事看了个笑话。
      他抬头瞪过去。眼神又凶又狠,恨不得从这人身上剜下来一块肉。
      在村子里那么些年,又混了几年,他自然知道自己眼神凶,能吓退几个胆小的。
      那人却是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他,眼神里满是审视的意味。
      他分毫不让地跟他对视。
      在他快撑不住想跑的时候,那人却又笑起来,从怀里又摸了个饼出来,递给他:“喏。小鬼,你要不要吃了饼跟我去山上?青云观。”
      这明晃晃地像要卖了他,还明晃晃地威胁,你要不去就没得饼吃。
      骗谁呢……
      他伸手,接了那个饼。

      他心一横,得了个不着调的师父,还有了一群师兄弟,有事没事地无忧来无忧去,什么事情都能抱个团瞎倒腾一通,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师兄带坏的风气。
      可慢慢地——或许其实根本也没有犹豫过的——他跟着这坏风气“堕落”下去,也开始成日里大呼小叫着喊这个喊那个。
      就像他们叫的每一声“无忧”。

      无忧。给了他名字,也给了他祝福。
      也一点一点,把他带入了这个祝福。
      他本该是一片萍絮,没有亲人,也没有温暖。冷眼,行恶。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便是了了。
      师父把我捞了出来。大师兄、周师兄、阿淮师兄……他们把我绞干了,烘热了——
      怎么能还是块生死都无用的破布烂泥!

      //

      穆期稍摆了下手,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我们还是得计划一下。”
      周川点点头:“嗯。死倒也可以,但不能没用地去送死。”
      “嗯。”任可行颔首。
      “如果能有我们能做的,便去,如果没用……”方淮顿了顿,笑起来,“那便我们自己去闯条路出来。”
      “就是啊。想想,我们昨天在怕什么呢?来这里之前,不都是这么活下来的么?”宋无忧摊了摊手,笑起来。
      是啊。安顿在青云观之前,他们都曾在乱世里流离辗转,身边只有自己一个,能倚靠的只有自己,与他们背抵着背拼命去抓住生机、选择命运的,只有自己。
      ——可这一次,背后有了兄弟!
      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们什么都不怕!

      师父、大师兄、玖之,他们能做到的事情,我们或许做不到。可是,总有能做到的——我们是青云观里养出来的,怎么可以是废物?!
      怎么可能是废物!

      “阿卓。”周川忽然说,“我们去找阿卓。阿卓在做一些事情,他也许需要我们,也许不需要——我们总能找他打听打听的。”
      常在一拍周川的肩:“周师兄你说的有道理,我们这就——”
      “诶等等!”院门口匆匆跑进来两个人,咋咋呼呼的,倒是赶了个正巧。
      万成打量了一圈,迟疑着开口:“你们这是准备……”
      梁好伸手把提着的篮子塞给方淮,顺势揽住他的脖子:“诶,别管干嘛,不带我和成子,不讲义气啊!”
      “阿梁,勒死了……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在观里没得着消息,就谋害我啊……”方淮使劲拽着梁好的胳膊,把自己往外扒拉。
      常在去接方淮手上提着的篮子:“我们马上要走啦。说不准去打仗,说不准不去打。总之太平不了的。”
      梁好点点头:“我们一起啊。”
      周川微微蹙眉:“世道要乱了。我们要去,自是无所谓的,出了事也是一人担着。你和成子……”
      周川那个“家”,他那个几乎没把他当儿子看过的爹,自顾不暇、没有心思关照他的娘,有他没他没什么两样。
      穆期、方淮、常在、宋无忧、任可行,都没了血亲,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同行同往,自然也没什么顾忌。
      可,梁好和万成,同他们不一样的。

      //

      他们两个是平兰城里两家小商户的孩子,将来轮不着继承本就没多少的家业,打小便被父母兄长宠着。两家关系近,他们便自幼相识,也自幼结伴着闯祸。
      当年青云观收徒,两人还没来得及冒什么想法,便被爹娘耳提面命着“不准上山,谁知道山上是什么”。
      乖了小两年,人长大了,心思愈发的活络。无聊的时候想起来这陈年旧闻,越想越觉着好奇。两人一琢磨,自说自话地溜上了山,碰着了跳墙出来的薛逸。
      他们倒还知道记挂着家中父母黑了的脸,没敢拜师,却经常来,自以为很隐蔽地摸上山。师父是个万事不管的,睁一眼闭一眼的只管当他们不存在,别的都是一帮子差不多的少年,很快便混了个熟络。

      那个夏天的尾巴上,梁好贪嘴,多吃了些瓜果菜蔬。大约是没洗净,上吐下泻得几乎去了半条命。万成陪着他一并蔫巴着,好些日子没去青云山上。
      忽然一个下午,薛逸摸进了梁好家的院子,趴在窗户上,跟里头面有菜色的两个少年聊天。之后连着好些天,阿川师兄、可行、阿淮……一天轮一个,在窗户边一趴便是半天。
      话多的,像阿淮,在那叨叨半天,从师父又不来讲课了、到大师兄再再再闯祸了,能喝干几大壶茶。话不多的,像可行,从“你们还好么”到“我见着过梁子这种,过两日便好了”,六七句话正着讲一遍,倒着讲一遍,实在搜刮不出什么话头了,便跟他们大眼瞪小眼着,却也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等轮过最后一个小七,梁好的病终于是好利索了,比没病前还得更利索几分。
      他们还想偷摸着上山,却被自家的爹娘齐齐拦了。刚要据理力争,一口气还没提起来,便各自被塞了装满吃食的篮子,得了句叹息,“想拜师便去吧,得听话,收着点脾气,别给人家添麻烦”。
      薛逸功夫好,摸进个院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可之后几个少年,哪个不是自以为隐蔽,实际上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两个人死活想不明白爹娘怎么忽然转性了,活像被雷劈了似的出门,上山便拜了师。这么一折腾,入师门的时间,反倒还晚过了穆期。
      被整日里开着完笑叫“师弟”,可在那玩笑外,是真真正正的兄弟。

      半年前,北关战事起,又一次的战乱像悬在了头顶上的巨斧,梁好、万成连着观里另些个家在平兰城里的少年,都一并被师父打发了回去。
      两人仍是隔三岔五地过来,带着家里做的或是城里买的吃食。
      昨日里他们来,见到周川几个在厨房里,对着两张纸,一派前所未有的严肃,便知道,他们这些人,许是要奔向新的未来了。
      今日里匆匆吃了早饭过来,果然赶上了。

      昨日里,离了青云观,万成和梁好蹲在山道上,商量到了天黑。
      他们生在平兰这样的城里,自然知道流民,也打过交道,却从未真正见过战争见过灾难。又是在那样的家里,承遍了宠爱长大。
      ——在走上青云山、认识可行阿淮小七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战乱会有多残酷。在见到师父和大师兄留下的字条、听到兄弟们商量着“以后要怎么办”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乱世离他们这么近。
      他们像许许多多幸福长大、没遭过罹难的少年一样,从没想过,自己便在这乱世里,好像站得离那个漩涡那么远,可依旧或许哪一天里,便会被卷了进去。
      当周川他们带着各自的伤痛和理由,磕磕绊绊着寻找一条出路的时候,他们不一样的。
      他们的出路早就在脚下了。有家人,有牵绊,哪是说抛下便抛下的……

      万成跟梁好对视了一眼,摆摆手,看向周川,重复道:“我们一起啊。”
      认真而郑重。眼神清明,像是迷途上的人,在这一刻终于认定了方向。
      是,他们有家人,可也就是因为他们有家人——
      想尽力让他们离这乱世远一点。
      他们没什么力量,在这战乱洪流里,或许连投入江海的石子都不如,惊不起一片水花。或许什么都做不到,或许莫名其妙就丢了命。
      可就算这样……
      如果拼命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
      他们也想拼尽全力,也想给家人多挣哪怕一点安宁。

      //

      周川跟梁好对视了片刻,点头:“好。”
      “诶!我们也一起!”蹲墙角的终于是耐不住了,三个人影跑出来,冲向他们。
      当年的三个孩子,也已经长成了小小的少年。
      小少年们顶着一干兄长的目光,有些忐忑,又用力挺直了背脊。打头的一个磕巴下,言语里渐渐流畅起来:“我们、我们不是正经弟子。可是,我们也是青云观的人。”
      周川愣了半晌,笑:“好。那我们便一起。剩下的大家都一起。”

      /

      “东西都收拾了?”
      “收拾了,要紧的都带了,剩下的便随他吧。”
      “师父、大师兄还有玖之的屋子锁了?”
      “锁了锁了,特意挑了几把好锁头呢。”
      “诶,师父那的银两……”
      “拿了。”
      “那,走?”
      “走。”
      周川掩上青云观的大门,摘下了厚重的门锁,放在一旁。
      师父,大师兄,玖之,还有他们,或许回来,或许不回来,大约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那把这个地方留给那些流亡的人吧。那些像他们中大多数的曾经,竭力挣扎着的人们。

      他们肩上挂着简单的包袱,提着竹剑,一齐仰起来头,看向大门上方的匾额。
      好端端地钉在门楣上头。木块残破,风吹日晒里剥落了漆,浸着雨水的痕迹。“青云观”几个字模糊,没听过的、得是神仙才认得出。
      他们当年从这块匾额下面走进,得到了一个家。
      今日里,又从这下头走出,已经是脊骨挺直、可以行走于世间的模样了。
      破败的大门映在他们每个人眼里,印在他们心上。
      把这个地方好好收在心上。

      青云观,再见吧……再也不见。
      他们那个依托在青云观的家,在心头筑了高阁,随他们走南途北程,这一辈子都不会远离。
      ——把家收在心里,从此可以去任何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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