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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汤汤(四) ...

  •   他总做一个噩梦,梦里有火光映天。
      有手按在他背上,把他推进黑暗。把他推向未来。
      刀剑的光影刺痛了眼睛。
      那双手沉入了永远的寂静。
      大泼大泼的血,温热的,冰凉的。
      没有闭上的眼睛,烙印着最后一口气的形状。
      惊恐,悲伤,担忧,痛苦,仇恨……
      和欣慰。

      他深陷在那个梦里,醒来又睡去。
      梦里梦外,曾经存在,正在存在——
      地狱是真的。

      //

      小七是云州人。家在南迦旁边的一个小村落里。
      胤历二四二年夏末。一个夜晚,南绍突袭大胤南线边关。南迦城破,南迦守军死战,护送城中百姓撤退至云安城。
      这一夜里,死伤士兵、百姓无数。南迦城附近的几个村落,被火和血彻底地吞没了。
      那一年,小七不足八岁。一夜之间,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
      那一晚过去了不知道多久,他从柜子里爬出来,跌进了地狱。
      血已经凝固了。
      死去的家人脸色灰败。
      略弯的大刀上面凝固着一层红黑。
      ……
      其实跟他的梦一点都不一样。
      梦里,那些场景被赋予了鲜活的颜色,流动起来——却不及现实里的绝望可怖、哪怕十分、百分之一。
      从这一日起,他开始害怕刀剑,害怕大片的火光,害怕鲜血——从他失去了家人的那一天开始,这恐惧便刻进了他骨头里。
      尤其是刀剑。
      长的短的,窄的阔的,直的弯的——只要那些金属上反着的光。照到他眼里的时候,记忆里的惨烈几乎在一瞬间苏醒。他又能看到那一日的火光,惨叫在他耳边回响,温热的鲜血流淌过他的皮肤。
      小七不知道最后自己到底怎么离开的。
      他只知道不能死——这条用他家人换来的命,从此不再只属于他自己,他……不能丢掉!

      他一路往大胤腹地去,走过了好些地方,停停走走。他也不关心自己到底停在了哪里,又过了多少时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被人推来搡去的欺负,言语里嘲讽甚至侮辱,从手上被抢走的东西……他遭遇过很多很多的事情,统统都不在乎的。
      ——他只在乎自己还活着。
      小七自小性子软,心思通透,却胆小畏怯,“活下去”是他这既短暂又漫长的人生里,最大的、最执着的坚强了。
      他把自己当作乱世里随风漂泊的一萍,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

      他以为自己会这么过一辈子的,直到哪一天终于跟人起了大冲突、或是再一次卷入战火。只是跟所有的平凡人一样,他没想到,那一天来得那么快。
      小七生得漂亮,身材纤细,十来岁的孩子正是男女莫辨的精致,被他骨子里的柔软衬着,像是淤泥里开出来的一株白水仙,生动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知道这长相会惹麻烦,早早地抹污了自己的脸,没有想到还是躲不过。
      那一日,他横了心,攥紧了石头,要跟人拼命。他想活下去,拼尽全力想活下去——可也不是为了活下去,便什么都可以忍的。
      如果那样,爹娘和大哥,都会骂自己的吧……
      小七抱着必死的心,却在举起石头的时候,遇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少年。
      小小的少年从巷子外冲进来,提着柄长剑,威风凛凛。
      小少年手上长剑没有出鞘,只随随便便地横扫而过,便带出了惊人的气势,两三下便打翻了那几个让小七抱了死志的东西。
      凶神恶煞的家伙变成了被掐住了后颈的老鼠,屁滚尿流地逃窜。
      那个战神一样降临的少年,却把剑背到了身后,拉起他散乱的衣裳,跟他说“不怕”。
      小七害怕刀剑,哪怕是没有出鞘的剑。
      少年手上长剑挥动起来的那一个瞬间,纵是对着敌人,可他又看到了那天的火光,听到了那天的惨叫。鲜血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端。
      浓腥的,绝望的。
      他垂着眼,小心翼翼地避着视线,不去看那把长剑。
      少年的手拢在他手上,温暖的,粗糙的。
      ——他这一辈子里,第一次觉得,刀剑是可以保护人的。
      少年离开前,把身上全部的银钱给了他。
      小七抱着那一大把碎银、铜板,从那些冰冷坚硬的金属上面,久违地摸到了温暖。久得恍如隔世。
      这哪里是战神……这是太阳啊,比天上的更耀眼更温暖的太阳。
      他当……去谢谢他的。
      许是他这些年的运气全攒到了这两日,许是他命运里就有这份光明等着——他先前无意间瞥到过他们几个赶车进城,抱着试试的心态,把客栈一家家寻了过去。前一天晚上,第二日早上,在老板和活计不耐烦的白眼和呵斥里,他居然真的找到了他们。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谢,忽然却想,或许他不止是想要道谢,他还想……再见一见他,再见一见温暖和光明。
      冷久了的人,冻透了骨头,总是愿意为了一点点的暖,去飞蛾扑火,不计一切。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去平兰。”
      那火的外面罩了一层纱纸,不会灼伤他。
      ——不,那不是火啊,那是太阳。给他比所能、所敢起望的,更盛大千百倍的温暖和明光。
      他愣怔着,任由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喜悦吞没,鼓足勇气,握住了少年递过来的手。
      这一年,小七十二岁。他的世界里落入了一个太阳。在他流落的第四个年头,照亮了冰冷的长夜。

      “我,薛逸。你叫我……诶,随便什么都成。”颠簸着的大车上,少年盘腿坐在一堆货物中间,随手指指自己。
      “薛哥……?”他扒拉着一个又大又重的陶缸,拼命稳住自己的身体,嗓音带着颤。
      薛逸很满意地点头,笑着问他:“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
      他孤身一人漂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问过他名字了。
      “阿期。”
      “期期。”
      “穆穆。”
      记忆里谁的声音在喊他。
      温柔的,宠溺的,带着笑意。
      他闭上眼。
      看到那样灿烂的笑。隔着一层模糊的雾,看不大真切,却像伸伸手便可以触到。
      又像隔开了天地,他这一生都没有办法拥抱。
      “为什么要叫我‘穆穆’啊?”
      “因为啊……”
      他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脸一分分苍白下来。
      良久,他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眼底一片通红。他轻轻摇头:“小七。”

      //

      那一个傍晚,青云观的门推开。少年在夕阳里向他伸手:“欢迎回到青云观。”
      回到啊……
      温暖的世界向他洞开了大门。
      “小七”不再是漂荡的浮草,变成青云观里的小七。

      那一日大师兄的救了他的剑,到底没能填补好他的恐惧。
      他依旧害怕刀剑。厨房的菜刀,甚至是练武的竹剑。
      每到午练,在那一院子挥着剑的少年人里头,他总是会感觉到恐慌。水潮一样的恐慌,沉沉地包裹上来,把他往噩梦的深渊里拖。
      大师兄平常里是个极不着调的,洒脱随性得很,想到什么做什么,又什么事都不往心里过。可每次他撞进午练的院子里,大师兄总会状似无意地寻个借口,在第一时间把他支出去。
      方师兄是个自来熟,总笑嘻嘻的,搂着他的脖子插科打诨。也总是一边嚷嚷着“诶呀我不想炒菜烦死了烦死了”,一边帮他把菜切好,守着灶头把火生起来。
      周师兄为人认真谨慎,只比他大了两岁多,却老成稳重得像是他们的兄长,会在他的所有轮值里编进个方淮或者常在。
      常师兄、梁师弟、万师弟嬉笑打闹惯了,大约是被大师兄带坏了,拿着把竹剑就敢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满道观的逞威风。却从来都小心翼翼地避着他,偶尔撞见了便把竹剑一丢,任那长杆子歪倒到草丛里。那干脆利索的劲,完全不像是对着“宝贝竹剑”。
      还有无忧师兄、可行师兄,那个小一些的孩子……
      他都,知道的。
      在那些温柔的包裹下,他慢慢地开始觉得,竹剑或许也没那么可怕——不过是师兄们手里的一节竹竿子而已,不是么?

      //

      小半年后的一个下午。观里放了中秋的假。几个师兄弟下山采买去,被一群人找了麻烦。
      那会儿,小七正在大师兄屋子附近的回廊上徘徊着,犹豫书上有几处不懂的、要不要去问问大师兄。
      没犹豫出个结果,便被冲进来搬救兵的方师兄吓了一跳。
      大师兄三两步窜了出去,方师兄紧赶慢赶地跟上去。
      打架打架打架……会不会很危险……
      小七想到师兄弟们,心头一急,再顾不上怕不怕的,丢了书便要往外跑。

      他遇着了方师兄,跟着下了山,又被按在了树丛里。
      方淮抄着根竹头杆子,谨慎地观察着下头的情势,从他下颚的线条还能看出咬得死紧的牙。方师兄没有了平日里那个唠叨个没完操心个没完的“老妈子”劲了,也不是遇着练武就唉哟唉哟着要装病偷懒的无赖孩子了——
      他忽然变成了一个英朗的少年,握紧了拳头要保护他的兄弟。
      小七只瞥了一眼,就转了视线,死死地盯着下面。
      下头冷冷地对峙着,气氛紧绷到了极致。
      大师兄背后的人忽然动了!
      “大师兄——”他脱口惊叫,被方淮盖住了声音。
      少年再也管不上什么角度,只匆匆压了一把小七的肩,示意他别动,便跃了出去,举着剑便劈向那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敌人。
      小七心提了起来,跳得飞快。
      他指尖微微地颤抖着。
      大师兄,方师兄,可行师兄……打人,被打,悍勇无畏,狼狈不堪。
      拳头不住地落到方师兄身上。血从大师兄指节上渗出来。
      小七紧攥着衣角,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再也顾不得害怕。
      大师兄曾经挥剑撂倒了他的敌人的凌厉,跟眼下在一群敌人里头厮斗的凶狠;方淮片刻前飞扑下去的身影,和下头在拳头底下不断挣扎着的少年——
      在他眼前回闪,重叠。
      他……他多想站起来,跟方师兄一样,冲进这场厮杀!
      哪怕被打!哪怕——
      我、我有我能做的事情!
      他站起来往山上跑。

      师父依旧不着急,全天下可能只有大师兄本人才能喊得动他。
      小七朝外跑的时候,顺手捞了把门,想要关上,刚好瞥见了立在门边的竹剑。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目光,却又第一次强迫着自己去正视。
      他们没有带剑,可平日里都是练剑的,如果有竹剑……会不会好一些。
      他急喘了两下,强行把恐惧压下去,心一横,抄起剑。手抖得厉害,却死死地抓着不愿意放手。
      也……也不过如此,不是么?

      他给师兄弟们搬去了竹剑,冲进混战的人群,看着大师兄长剑出鞘,横过对面少年的脖颈……
      一片混乱。
      到一切都散了,他看到大师兄皮开肉绽的手,师兄弟们脸上的青紫,只觉得心疼,鼻子发酸。
      真是奇怪……不是再也不会哭了的么……
      小七狠狠地战栗,匆忙地吸了吸鼻子,去看大师兄,去看方师兄,不让自己去触碰那些碰不得的记忆。
      过了很长时间,在他们的插科打诨里,小七慢慢放松下来。
      被他忘了许久的恐惧终于又找上了他。
      小七颤抖着,死死抿着唇,虚幻的血色再一次占据了视野。可是……
      这一次,他好像在似有似无的血光里,看清了天边的夕阳。
      那么温柔地照着他们青紫流血的脸,又把他们握剑的手映得那么平和。
      那是要保护自己人的手。
      他偷偷走上去,碰了碰搁在地上的竹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试着去触碰。
      微凉,微暖,谁的体温覆在上头,还没散尽。
      小七深吸了口气,闭上眼。
      不过是一根竹子而已,跟方师兄拎下来的扫帚竿子,没什么区别。
      谁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像是安抚,像是鼓励。
      又一只手覆了上来。
      谁轻拍了拍他的背。
      ……
      像要告诉他,都过去了。我们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可是,你再也不会是那个被乱世践踏的、无助的孩子。

      他开始去看他们练武。
      靠着墙,在驱不散的虚幻里头,苍白了一张脸,战栗到几乎没有力气站直。
      他看着刻在了他记忆里的恐惧在眼前来回。
      想要尖叫,想要逃离,想要把自己蜷起来——
      他握紧了拳头,咬死了牙,瞪大了眼睛。
      看着他们。盯着。连一刻的偏移都不允许自己。
      像要把他们挥剑的模样,烙到自己眼底。

      就这么过了一年。
      小七一点一点试着走进了那个院子。
      无比漫长而艰难,他跟他的梦魇厮斗,咬牙切齿地要撕裂那片混沌。

      //

      厮斗,被吞噬,又拼命挣扎出来,挣扎到这一年的初秋。
      跟南绍打的仗胜了,先前去南线支援的望州守军返乡。
      大师兄问他们,去不去看行军。
      行军。
      打仗。
      厨房的雾气缭绕下,小七的脸色一点点被蒸腾掉了血色。
      光是一把竹刀就能要他用那么久的时间去抵御惊慌,那看到军队——离战争最近的那些人,恐怕,是要被抛荒到恐惧的最底层了吧……
      可是,鬼使神差地,他点点头,说我要去。
      他想,就当跟着大家、跟着大师兄出去玩一趟吧,机会也难得,反正……不看就好了。
      他们在树上守了两天,官道上空阔得像被人遗弃了一般。要不是那晒得慌的日头,真有些郊游的意味。
      到第三天午后,他放松下来,几乎以为这一天也会这么过去的时候。
      军队来了。
      遥远的,传到耳朵里,马蹄声早就风声消磨干净了,根本辨不出来。
      切近的,他像是能闻到他们身上鲜血的气味。
      他低着头,手指死命抠着树枝。
      经年不醒的噩梦再一次席卷。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抵御,盼着军队早一些走过……
      这些离战争最近的人……
      他恐惧的、想要逃离的战争……
      撕开了他的一生的战争。
      他到底抬起了头。
      队伍最末的兵马从他的视线离碾过。一车的兵刃,载着死去士兵的魂魄。
      他瞪大了眼,一声不吭。
      过了很久很久,他眨了眨眼,抬手揉了把自己发僵的脸,愣了。
      满手湿凉。
      小七苦笑,低声喃喃:“诶,我怎么哭了……”
      他笑着笑着,垂下了眼。睫毛落下来,盖住了所有的神情。他一分分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是真的想来看一看那些士兵的。
      那些守卫着这片土地的人。
      他们没守住他的家,可是,他们拼了命了……
      错的,是那些入侵的人。
      错的,是那些杀人的人。
      错的,是这个乱世!

      漫天的月色,撒了一地。他再一次从噩梦里惊醒,呼吸里都是惊悸。那惊悸又那么稳定。
      白日里看到的军队,记忆再一次鲜活。更何况回来之后……
      躺下去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那陈年的血色火光又要找上来。早就……习惯了。
      他闭了会儿眼,起来,拎起竹剑,推了门出去。
      ——回来之后,他向大师兄要了剑。大师兄什么都没问,干脆利索地从库房里翻出来了给他。
      小七盯着这把“跟扫帚竿子差不了多少”的竹剑,深呼吸了几次。手指搭上剑柄,还在颤抖。
      不就是根竹子么?
      跟真的剑有什么一样的?
      实打实的剑招啊。
      跟杀人的剑有什么不一样?
      他闭着眼睛。那热血上头一般的勇气快冷透了。太难了,他用了一年才学会了直视挥动的竹剑,却妄想在一夜之间,便能够自己握住剑柄。
      狰狞的敌人踏入村庄,庄严的军队行过官道。身影重叠在一起,只有血色是相像的。
      很多年前的恐惧再一次涌上来,淹没了他。
      害怕……
      侵略的人。捍卫的人。
      攥紧了他全部恐惧的人,他想要得一点勇气的人。
      不敢……
      六年,噩梦从未沉寂,一次又一次地强行把他拖入深渊。利刃的光在不断的重复里,磨洗得愈发的锐利。
      多少可怕……
      可怕的夜夜入梦的地狱……
      多少恐惧……
      恐惧里闭不上的亲人的眼睛。
      多少悲伤。
      悲伤中那被强行夺走的家——
      多少憎恨!
      他疯了一样抓起竹剑,一下一下劈斩。

      小七开始练剑。
      几个师兄弟什么都不问,却都热情得很,又抱着点“好为人师”的劲,教得那是一个勤快。可惜自己就是个半斤八两,比划半天也比划不明白。
      大师兄倒是厉害。从不在他们面前露底,可简简单单的招式里,行云流水般的走势和变化,不是三脚猫功夫就能有的。
      小七看不懂里头的门道,却是记得初初遇到那天,那少年身影里的锋芒。
      薛逸也愿意教,横竖师父不来的时候,一院子都是他教的。
      可薛逸习惯了把小七当作乖软的弟弟,也习惯了对着小七心软,眼下这细胳膊细腿的,他更是狠不下心来敲打或是“切磋”,总害怕那是个好瓷器,一不小心就要被他磕裂了。
      而大多时候,他又实在不是个细心人。
      至于小七。
      小七跟谁都懂事乖巧,对着大师兄脸皮更是要再薄几分,实在是没好意思一次又一次地去讨教。
      ——这剑便练得乱七八糟。一天天的练下去,一天天的没有长进。再加上力气不济,连要做到不把剑甩脱出去,都算不上轻松。
      可他硬是一天一天坚持了下来。在别别扭扭的动作里,被这个师兄纠正一下,被那个师弟指点半招,时而清明,时而一头雾水。
      从来没有一次想要放弃。

      //

      在那不想放弃的漫长和艰难里,又过了将近一年半,他见到了顾玖之。
      那一天,他和方师兄被大师兄托着去打扫一间空房,说是又多了个小师兄。
      方淮捂着口鼻,开门抖灰尘,口鼻都拢到了布巾下头,还不忘跟小七絮絮叨叨:“诶小七,你说大师兄想干嘛?不是有几间空着的房间,时不时会打扫一回的么?干嘛非要翻这么个常年不动弹的,唉,要呛死我们还是小师弟啊……我可怜的尚未谋面的小师弟哟……诶,不过说不准,大师兄这是打算呛死他自己……”
      方师兄这个人,只要没把嘴给他彻底按死,就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也得哼哼两声。
      小七习以为常地截了他的话头:“方师兄,要不我们先把窗户附近打扫了,大师兄他……”
      “哦哦对,开窗通风开窗通风……先扫里屋吧,一路往外,否则一会儿灰从窗户这片出去的,又该重扫了……”他说着便把小七往里屋推。
      扫了没一半,外头便传来一阵咳嗽声。
      小七跟方淮对视了一眼,齐齐往外奔。
      要糟。
      果然,大师兄站在窗边,呛得脸上微微泛红,难得的狼狈。
      小七拍了下额头,有些埋怨自己。
      还是该先扫窗户的,又不是不知道大师兄这爱跳窗的习惯……还以为会在小师弟面前收敛着点的……不对不对,大师兄有收敛的时候么……
      他跑神跑得老远,还在那迷迷糊糊地想,大师兄不是就跳跳求索堂和师父书房的窗户么?每次进他们屋都挺客气地走门的……也不能看这屋空着就……不知道会不会吓着小师弟……
      他还没回过神,窗户上便又落了个人,显是借着薛逸预见到了屋里的“惨状”,也不下地,就那么施施然地坐着。
      小七呆呆地望他,像是被那肆无忌惮的劲震得魂都飞了一半。仅剩的意识全顺着习惯,用在帮方师兄找补上了。却自己也闹不明白到底说了些什么。
      目光还被钉在那少年身上,挪不开眼。
      那少年看着大不过他们,生得精致,很是好看。偏偏他抱着胳膊,一脚踩在窗沿上,动作里掩不住的恣意嚣张。
      他像他手里的那把长刀,懒得掩饰的锋芒,凶悍地劈进了这个地方。
      也凶悍地劈在了小七心头,血花四溅。
      小七哆嗦了一下,和往常完全不同的惊惶抓住了他。好似有什么猝然照进来,照出了他身上所有没来得及掩藏的泥垢。
      顾玖之的眼神,直白地瞥过来。还含着点笑意。利得像刀。
      他也……无处可以掩藏。
      小七匆忙别开视线。分辨不清楚心里头的一团乱麻线。
      他跟方师兄偷偷换了个眼色,看到方师兄眼里清清楚楚映着一个字,“怂”。
      他知道自己眼里多半也映着同一个字,指不定比方淮还得复杂出多少。
      这是怎么了……
      混混沌沌里,大师兄终于出来救了场。他们相互见了礼,换了名姓称呼。
      小师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脸上笑容滴水不漏,乖巧懂事得像是“天下第一好师弟”,直让人怀疑方才那个是不是自己花了眼,或是迷了神思,硬把人那笑臆想出来了百八十个意思。
      看着小师弟这柔润的模样,或许是个好相与的……
      他这回同样没想完,小师弟便截了方淮的抹布,顺走了自己的扫帚。动作那叫一个干净利索。
      小七看着那背影,又差点半天没回神。
      “装什么呢?”大师兄在背后问,语带调侃。
      小七听到薛逸的声音,便下意识地笑了,回头:“这不是,这两年怂惯了嘛。”
      他看到大师兄扬起一边唇角的笑,听到他很随意又很笃定地说:“行,怂着吧。”连揉乱了他头发的手上,都带着股子“万事有我”的嚣张劲。
      大概,全天下就只有大师兄能是这么耀眼的模样吧……
      他忽然愣了。
      真像啊——明明看上去是不一样的人,可是,小师弟跟大师兄……在某个瞬间,那么像。

      //

      看着那么像的,玖之跟小七。
      头一段日子,他们总那么说。
      青云观里的少年们多半心大,顾玖之又能来事,他很快地融入了他们,变成了师兄们口中的“小师弟”、“玖之师弟”、“玖之”。
      那些个心宽的少年们都说,玖之跟小七不用想就是该放一块儿凑对的,长相都那么精致好看,都成天见人便带着笑,看着乖巧招人疼。别人都说,太像的人,关系要么是格外对盘,要么是格外犯冲——这俩,准是犯不了冲。
      方淮每次听着这话嘴角都忍不住要抽两下,一脸糟心地看着他们,偷偷摸摸跟小七编排,像个鬼哦,等他们下回见着玖之有多厉害,下巴都掉地吧,一群瞎子,哼哼。
      方淮对着顾玖之总是犯怂,却迅速的跟他亲近了起来,干什么总能想到“玖之跑哪去了”,又像是终于发现了新的祸害对象,总拉着人叨叨个没完。
      小七性子和软,跟谁都处得好。可大半个月磕磕绊绊过去,跟这个“准是犯不了冲”的师弟,却无论如何都亲近不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能那么好奇地目光追着顾玖之,就像他下意识地追着大师兄。可他却又那么抗拒着站到顾玖之面前,好像只要离得他近了,就有什么会被打翻。
      他们一起上课,坐在一处吃饭。他听着玖之跟方师兄插科打诨,跟大师兄斗嘴,看着玖之跟大师兄扭打,来来往往地挑衅、相争,却又靠在一起,比谁都亲近……
      日子一天天的,没过去多久,方淮的“下回”就忽然应验在了某个下午。
      顾玖之跟薛逸都提着竹剑,用大师兄教过的简单招式比划。行云流水。围观的少年们还没来得及赞一声厉害,这两个便扭打到了一起,出手凶狠,跟街头抢地盘的流民一模一样,仿佛面前的那个是自己几百年的仇敌。
      小七在一地“果然被惊掉了”的下巴里头,恍惚着想,玖之其实跟大师兄才是一样的人吧。一样的张扬,一样的率性,一样的恣意,一样的有本事。
      跟他,跟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自那一天在人前跟薛逸干了一架,顾玖之越来越不“端着”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了。笑容里还是滴水不漏,却总是从眉目里流出来张扬和凌厉。
      看得一众少年心惊肉跳,再也说不出来“玖之跟小七像”的话。
      像个锤子!小七这是要被人捶死的好么!
      可他们比先前更是愿意同顾玖之称兄道弟,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那一日,他们坐在一起吃饭。
      他看着平日里确实是“从不真的抢师弟东西”的大师兄,跟玖之争小半碗菜,互相坑得不遗余力,恨不得撂了碗打一架。
      方师兄在他耳边忧愁:“我觉得大师兄跟小师弟真的……不对盘,干什么都能掐。”
      不对盘么?
      “说不定是格外对盘呢……”
      小七端着个碗,看顾玖之在那里扒饭扒得风卷残云,全无矜持,却又洒脱得让人心折。他有些出神。
      这一刻,没有来由地,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在那些抗拒、畏惧下面,他是怎样畏惧着顾玖之的存在。像一只心甘情愿把自己埋在黑暗里的蛾子,被光灼伤了翅膀。
      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小便不是个硬气的性子,心思最是细腻。
      独自流落了四年,生生磨出来了些棱角,内里依旧是软和的,到了青云观便愈发地如此,又是敏感多思,怎么也不是个少年爽利的模样。
      自小身子弱,体力不好,肩不能挑,臂不能扛,除了一张能惹麻烦的脸,这副身子几乎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畏怯,懦弱,用了那么多年,也没有能够从一场噩梦里挣出来。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一小团不起眼的混沌,便安安心心埋着头做这片混沌,生平最大的事情不过是想掐死不断折磨自己的噩梦。像世上大多数得过且过的少年。
      直到顾玖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顾师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恣意张扬,随性洒脱,锋芒毕露……好像可以用一切这样的词去堆叠他,好像整个世界的光都照在他身上。
      ——顾玖之就是光本身。
      跟大师兄那么像。
      当年,大师兄一把将他拉出了黑暗,带向了温暖的世间,让他再一次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薛逸第一次闯入小七的世界,便是救世主的模样,给他温暖也给他庇护。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个人当跟他们不一样的,应当耀眼,应当是这世上所有的灿烂。
      他心悦诚服,甚至带着欣喜仰望那片光,珍而重之地,跟着师兄弟们口头禅似的感叹,“大师兄厉害啊”、“大师兄绝非我等凡人”、“要死大师兄又搞出来幺蛾子了”……
      他对大师兄的感情……实在带不上、也不愿意带上什么复杂和混沌。
      顾师弟呢?
      在他以为世上只会有一个大师兄那样的人、自己这么过着便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时候,突然劈进了一束光。
      照出了他身上一切一切的卑劣。
      他多怕这样卑微的自己、会死于那极盛的灿烂。
      他抗拒着顾玖之,就像一个长相丑陋的人,抗拒站到阳光下头。因为阳光照出了那张让他自己都厌弃的脸!
      自卑,乃至自厌。本就留存在自己心里的东西,一点点滋长,发酵。
      想逃么?
      或许吧……
      讨厌么?
      ……不。
      他没法讨厌顾师弟,甚至没法不喜——
      他羡慕顾师弟。
      羡慕顾师弟的活法,羡慕顾师弟的力量。
      那样子仿佛可以抓住一切、抓住人生的力量。
      多少羡慕。

      “穆穆是我们的骄傲呀。”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啊。”
      小七再一次挣扎着醒来,跌下床去摸搁在柜子边上的竹剑。
      不是噩梦。
      有明亮的温暖的光,压满了爱意的话语,温柔宠溺。
      可是……
      他跪在地上,整个人蜷缩起来,脸贴在冰凉的竹枝上。
      对不起,我……成为不了你们的骄傲,我只是个没用的孩子……

      //

      他死死地握着那一段竹枝。
      手臂酸软,手腕僵硬,手指开始使不上力。
      我……不行啊……果然还是不行么……
      小七咬牙重复着挥剑的动作,笨拙而执拗,精致的小脸扭曲到狰狞。
      眼前晃了晃,终于控制不住,力气一松,剑柄从手掌里滑出——
      又重新捏紧。
      一只手包住了他的手,带着他,握紧了剑柄。
      小七僵住了,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手猛地要往回缩。
      那只手稳稳地抓着他,又加了点力,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半点脱手的余地都不给他留。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在细微的扯动间粗糙地磨砺着他的皮肤。
      他战战兢兢地回头。
      少年站在他身后,半环着他,右侧手臂绕到了前面,带着他握住了剑。只留了一线的空隙,胸膛和他的后背几乎要挨上。
      小七咽了咽唾沫:“顾、顾师弟。”
      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什么复杂的思绪都沉寂了个一干二净,只觉得不大真切。
      顾玖之点点头,微微眯着眼,矛盾地同时显出了散漫和锋利:“凝神。”
      他赶忙把头转回去,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那口气吐净了、又呼入了半口的时候,顾玖之握着他的手再次紧了紧,左手按上他的腰侧,引着他出剑。
      “左中平。”
      “右突。”
      “上平挑。”
      ……
      顾玖之的声音落在他耳边,没什么起伏,清冷得像冰。握着他的手又那么稳定,带着他一招一招走下来。
      剑势、身形、腰肢发力——一样样清晰而缓慢地告诉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却没有不耐烦。
      最后一招走完,顾玖之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他看着小七的眼睛,淡淡道:“你天赋不太行。”
      小七将将回神,被这句话砸得一懵。
      天赋不太行。
      他知道的……早就知道了。身体虚,力气不济,力量和控制都没法看,平时走个路都能磕绊几下。好不容易拿起来剑了,拼命拼命去练,好像拼命就能去挽回到什么,改变了什么……
      可也不过是个自我安慰,练不出什么名堂。
      他扯起嘴角,勉强地挤出来个笑:“我知道……”
      早该接受了,不是么?无论是自己的天赋,自己的没用,还是在顾玖之面前无所遁形的卑怯。
      早就……
      “想练便练了。”顾玖之一摆手,把他的话和思绪一起打断了,“跟人挑事得要点天分,平常里自保可用不着。”
      他凝着小七的眼睛:“你别怕它。是你掌着剑,不是剑掌着你。刀剑从来不是可怕的东西,可怕的是握着刀剑的人——它可以成为伤害你的东西,也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只要你想握住它——”他忽然挑起眉,指尖虚点了点竹剑,眼神嚣张至极,“我要教会的,哪有教不了的。”
      小七愣愣地看着顾玖之。
      他忘记了。光明下头,照出他的卑怯——
      可极盛的明光之下,世间也可以再没有阴霾。
      他用力地握住了剑:“好。”
      我信你。
      ……也信我自己。

      顾玖之摆摆手,抄起搁在一旁的剑,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你叫什么?”
      小七一下子呆住了。

      “为什么我是阿期啊?”
      “‘期’是希望啊。”
      “希望什么呢?”
      “嗯……希望什么呀……阿期你说呢?”
      “我?我怎么知道呀。”
      “诶呀……那就……先留着好啦,阿期是我们全家的期望啊。”

      小七抿住了嘴角,垂下眼摇头。

      //

      小七抿着嘴角,强迫自己看向这个再度找上他们的麻烦。
      他们又一次被堵在了青云山下一条偏僻的路上。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的,对面二十多个人,带着刀,露出舔过血的凶悍。
      他们没有反抗的余地。
      周川和任可行被制伏,常在、小七和万成被逼退到了青云山边。再无可退。
      明晃晃的刀光摇动。
      小七苍白了一张脸,眼前一时是凶戾的敌人和狼狈的师兄弟,一时是漫天的火海鲜血。
      冷静……冷静……
      方师兄跑了,我们只要撑到大师兄过来……
      大师兄一个人……
      还有顾师弟!顾师弟也在的!
      可是……我们撑得到么?
      人杀人,一刀下去,血飞溅出来,实在是,一个眨眼都用不上。
      流民多半狠戾。他自己混过,再清楚不过,为了生存,什么都敢做。
      ……不对,不是“什么都敢”!
      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周围,已经什么都顾不上想了,也什么都不愿意想。敢不敢,都要去做的——
      他扑上去,用全身的力气撞向里头最近的一个人,狠踢向他的下半身。趁着那人痛嚎,他抽出来匕首,翻转刀刃,抵着自己的咽喉!
      严厉的律法下,有一件事是所有落脚下来的流民都忌惮的——他们不敢随便惹上人命!
      要扑上来的那个人被同伴抓了回去,他们盯着小七,像盯着一个疯子,却到底没有敢上来。
      小七死死地握着匕首。恐惧在那一个瞬间便笼罩了他。
      抑制不住地颤抖,噩梦和现实交错,意识尖叫着想要把自己撕裂。
      刃滑过他的脖颈,切出来一条细细的血线。又猛地被拉离了几分。
      小七咬住嘴唇,用力咬下去,用疼痛稳住最后一点点神智。
      他跟恐惧不断地厮斗着,以前所未有的惨烈和绝决。
      死守着那一线,一点点溃败。
      拼命拉扯着,只要还有一分,就不愿意松手放弃。
      他死死地撑着,跟敌人对峙着,意识混沌,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听不见也看不见周围。
      拼尽一切挣扎。
      “小七!”他听到大师兄的声音,又一次破开泥沼,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陡然清醒。
      顾师弟从天而降,悍利而凶狠。
      打斗、拼杀,阿卓过来、混战,一切结束……

      等他回过来神,已经在医馆里了。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白布。
      他摸着那裹伤的细布,终于长舒出口气。
      结束了……
      其实……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么……
      刀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还是怕,可是……
      我也可以的。
      我也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保护了他们所有人的顾师弟,像是也扛了他们所有人的伤。他想,他该跟顾师弟道谢的。
      ——他想跟顾师弟道谢。
      小七带了点心进去,客客气气地道谢,把纸包递到顾玖之手上。
      各色的糕点,满满当当的像开了整个糕饼铺子。
      顾玖之笑起来,眉眼弯出来很愉快的弧度,从缤纷的糕点里拣出来块荷花酥:“我喜欢这个。”
      雀跃升起来,他脱口而出:“我也最喜欢这个了。”
      顾玖之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几分,把纸包往他的方向推,特意把放着荷花酥的那一侧对着他:“喏。”
      他迟疑着抓了块酥,细细地吃了,看着顾师弟跟大师兄又斗起来嘴,心里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生出了亲近。
      不是钦羡,不是敬畏,只是……亲近。
      因着一块他们都喜欢的甜糕。
      顾师弟不是那只在天上的光啊。
      ——还是他的师弟、他在青云观的家人啊。

      //

      他在青云观的家人,挤在一方小小的厨房里头,过一个中秋。
      小七来到青云观的第四年。他在这里过的第四个中秋。
      他记忆里,有将近一半的中秋,竟然都是在这里过的。
      从一开始的伤怀,揉着面团不自觉便走神发呆。每次低下头,总觉着再抬头的时候,能看见大哥往他脸上蹭面粉,娘拌着馅笑,爹在那里傻呵呵地抢碗筷“孩子他娘你歇着我来拌”。
      到现在站在灶旁,能安然地听他们嬉笑打闹,偷摸着给自己煮一碗芋头汤。
      “诶,小七你煮什么呢?”
      方淮的声音冷不防从背后炸起来,惊得他手一抖,多下下去了大半勺糖。
      方师兄不该在灶后头么!?
      “我……”小七举着个勺子,满心都是“完蛋了这玩意儿下去得甜死个人”。
      方淮讷讷地看看勺子看看锅,抓着头装糊涂:“小七你没多放糖,绝对的哈哈……”
      小七叹了口气:“方师兄,你吃么?”
      方淮跳脚,哭丧着个脸:“我吃……小七,你不能齁死我啊……”
      小七终于忍不住捂住了脸:“方师兄,所以你帮我舀盆水,再削个芋头……”
      锅里咕嘟咕嘟地开了,小火把芋头煨得酥烂。
      小七挑了个大碗,舀得满满当当塞到方淮手上。
      顾师弟也喜欢甜的,只是不知道这芋头汤会不会习惯呢,这样子胡乱煮出来的东西……
      他自己舀了碗汤,举着勺子慢慢喝。
      味道还过得去。
      ——自己大概也就做个饭拿得出手了,要再做不好,那还有什么用呢?“过得去”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我不想是个没有用的人。可是……
      小七埋了头,咬着一块山芋。
      软糯的,酥烂的,外头一层黏黏乎乎的甜,里头平淡无味的。
      “小七!芋头汤很好喝!”
      顾师弟的声音冷不防传过来。
      “小七厉害啊。”大师兄语气里带着笑意。

      ——穆穆是那么好的啊。
      ——你不是没用的人。

      他捧着碗,鼻子发酸。
      面前是灶台,锅里头炖着红烧肉,醇厚的香味顺着锅盖的缝钻出来。
      背后是师兄弟们,吵吵闹闹着,像菜市场上,百八十只鸡鸭鹅一起咕咕。
      他深吸了口气,笑了起来。
      琐碎的烟火味。
      那么温暖。
      这没什么稀奇的一刻里,在这片喧闹俗气的温暖里,小小的少年终于不再迟疑,张开了双手,拥抱向自己。
      我或许是这般平庸的模样,可是,这就是我啊。
      ——也值得堂堂正正仰起脸、让人称赞一句的我啊。

      //

      琐碎的烟火味像还在鼻端,温暖还萦绕在指尖。
      小七轻轻地摩挲着手指。
      大师兄,玖之,师父……都离开了。
      他们在厨房里议论到了天黑,没个结论,说着散了吧散了吧回去睡觉了。可谁都知道,明日里起来,他们或许有人要离开,奔向各方,奔向各自的命运。
      青云观,终于,要散了啊……
      或许,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再聚齐一厨房的温暖了吧。也或许……永远都不会了。
      ——他们去战场了啊。
      他猜得到,却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一把抓住了竹剑,用力握紧。
      自那天起,将近三年了,玖之也断断续续地教了他将近三年的剑。
      他果然没什么练剑的天分,一招一式里还带着笨拙和别扭。却也已经再也不会把剑甩脱出去了。
      而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让他无比恐惧的竹剑,也变成了能够给人安心的东西。

      他还是害怕战争,还是害怕真正的刀剑。
      当年的伤痛太刻骨,他毫发无损,魂魄里却永远留下了这一道血色。这一道恐怕要跟着他或是进坟墓、或是被野兽吞吃掉的血色。
      他依旧无法直视火光。
      他依旧畏惧刀剑。
      他依旧在每一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要逃离。
      爹娘,大哥,家……还是回不来了啊。
      还有……他的名字。
      写满了爱意,又写满了伤痛的名字。

      “为什么要叫我‘穆穆’啊?我们不都是‘穆穆’么?”
      “因为阿期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人啊。阿期在,我们家才完整、才幸福啊。”
      “诶?为什么呀?”
      “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爱你啊。”
      “最喜欢阿期啦。”
      “穆穆是我们的宝物呀。”

      他还在,可是,他的家呢?
      他永远无法逃离那个噩梦。
      死去的家人,冰冷的鲜血,跪在地上,连痛哭都不敢的他自己。

      有人在离乱里提剑而起,有人在伤痛里埋起了自己的头。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懦弱的孩子啊。

      可是……可是……
      可是有人把他拉出了深渊。
      有人带他握紧了拿剑的手。

      那写满了伤痛的名字,又写满了爱意。
      “‘期’是希望啊。希望什么?‘希望’后面的东西留给阿期自己啊。”
      “穆穆要好好的。”
      “穆穆要幸福。”
      “我们只希望,阿期成为自己就好了。”
      “穆穆不用替我们活下去。穆穆做自己想做的。”
      “穆穆……我们永远爱你……”
      不用勇敢,不用强大,我们永远爱你。

      他是……他们的家啊。

      美好和梦魇交错,重叠。
      他想要逃离,想要把自己蜷起来……
      ——想要回到那天,把自己的家人,拖出地狱!
      他……
      他再也救不了他们……
      他还可以给他们报仇!
      把那些敌人杀了,赶出去——
      让他们再也不敢踏上我们的土地,再也不敢夺走任何一个家!

      这么多年,这么多血泪。
      他还是懦弱,胆怯,无能……
      可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连痛哭都做不到的孩子了!
      他弱小,他卑怯,可从骨头里榨出来的勇气,也是勇气。[1]
      他即使恐惧着嚎啕着,也可以握着剑柄去冲锋!

      惨白的月光下,小七捂住了脸,无声地痛哭。
      像要流尽当年没能流下的眼泪,流尽这一生的苦楚和怯懦。

      稀薄的天光照进来。
      少年一夜未睡,眼底红得吓人。
      他苍白着一张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拄着剑柄。

      我所失去的一切,我们遭受的一切。
      离乱、血泪、死别……
      都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是……穆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汤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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