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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汤汤(三) ...

  •   方淮是关州人。

      胤历二四三年,关州大旱。田里几乎颗粒无收。
      方淮家在关州的一个小城里,做些小本生意,收入本就只够维持一家人不好不坏的生活。到这年秋天,乡下庄稼人开始缺粮的当口,他们家就难以维系了。
      勉强撑到深秋,日子已经是一天天在挨着了。
      他爹为了省钱省粮食给妻子和儿子,硬是在天寒染疾的口上,瞒着他们,生生拖了好几日……也饿了好几日。没了。
      他跟娘草草把爹埋了,只挖了个浅坑,连哭都不敢多哭两声——生怕废了力气撑不下去!
      又过了几日,他娘看着越来越糟糕的情势,饿得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的孩子,枯坐了一整夜。一咬牙,拿家里的房契跟城里大商户换了几口干粮,带着儿子逃难出来了。
      州内各地的形式都糟糕得可怕。路上野草树木早就秃了,树皮扒得一干二净。
      他们走不快,在州内灾情稍微好一点的地方苦熬,熬过了那个漫长的冬日。
      到二四四年年初,关州终于是彻底撑不下去了。
      粮价翻了数翻,能入口的还是全成了有价无市的东西。官家大户大多带着点细软银两离开了,更别说那些饿了小半年了的贫民百姓。走的走逃的逃,官道上遍眼都是只剩下把骨头的灾民。半夜里不留神,就能踩到个饿死或是饿得半死不活的人。没人有力气去在意会不会引起瘟病,甚至有饿疯了的,把尸体拖了走。
      他们终于放弃了“等灾情好一点了就回家”的美梦,商量了跟着大队的灾民,辗转着往中部相对安稳富庶的地方去。
      邻着的河州,前一年蝗灾,情势同样惨烈。路上流落的人甚至能为了块半个巴掌大的干饼杀人。
      好在天暖起来了。
      他们不敢存“粮”。路上的野草、树叶——看见任何能吃的东西,都直接往嘴里塞。更多的时候,只能嚼着小木枝充当个慰藉。
      就这样,一点一点,终于挪出了河州的重灾区。
      再往西南,灾情逐渐好转,朝廷派下来的救济粮也终于到了。还是吃不饱,可也好歹有了些盼头。
      他娘总说着等找个情况好些的地方,找份活计,能同他安顿下来,不用再饿肚子。去哪里好呢?听说望州和秦州都是不着战乱鲜少灾荒的地方,小城里头民风淳朴,大概是极好的……
      日子一点一点地鲜亮起来。方淮半夜里躺在地上,胃里饿得生疼,可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炊烟缭绕的小城,闻到白面馒头的气味。
      “娘,我们要蒸一整锅的馒头。你一半我一半。”他总这么跟他娘讲。
      他娘总是笑着,摸着他的头,说“好,到时候想吃多少吃多少”。
      后来好多年,他夜里入梦,还常常能看到女人眼睛里闪亮亮的光。
      那光里盛着年幼的他。倏忽之间,便落下浓腥的血。
      ——他的好期盼只维持了半个多月。便生生被敲碎了。
      他们被卷进了一次灾民抢救济粮的暴动里。他娘为了护着他,走了。
      爹没了,娘也没了。家没了。做的梦也……没了……
      之后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像掉进了黑漆漆的深崖里头,不断地不断地往下落。
      看不见底,也不想见底。
      他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哪些地方,饥一顿饱一顿,凭着本能挣扎,只为了活着而活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更没有想过要停下来——停下来干嘛呢?哪里不一样?大胤这么大,再也没有他的家了。
      要不是还有冷热的变化,他甚至分不出今夕何夕。
      到再一年秋天,他居然走到了望州,之前他娘跟他一起做的梦里,他们的家在的地方。
      阴差阳错,那么久了啊。
      方淮在各个城镇之间辗转。
      他孤身一人,沉默着漂泊,不跟任何人牵扯,个把月都说不上一句话。也没想过要在哪里留下来,待够了便往下一处去。
      像一叶随风的萍草。
      他在刚刚离开的地方停了有些时日。
      那是个小城,这年年成也算不上多好,人们维持生计不算太难,却也没有再多的富余接济别人了。
      望州一带安定,各地的流民便这里涌。小城里流民自然也多。待得时间长的、有些辈分了的,大多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像他这样新去的,要么投靠了谁,要么根本吃不饱饭。
      只要饿不死,他对自己空着的肚子都早就麻木了,更别说旁的东西,自然是等到实在混不下了,便离了那城。
      他饿了将近两天了,胡乱啃了点野草,往平兰过来。
      半道上下起来雨。秋天的冷雨刺骨,打在身上像是雪水落到骨头上。冻得他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
      他几乎是靠本能在迈腿,脑子里混沌一片。莫名地想起来,很早之前在望城,听到几个平兰过去的小乞丐,在谈着他们那一处城郊的青云山。上头有个道观,前两年道观里新来了个云游道人,那会儿说要收徒弟,还沸沸扬扬传过一阵子。
      青云山,这一处便是青云山了吧……既然收徒弟……那是不是能给人个落脚地方……不收也没事……我就……待到雨停……
      他靠扒拉草根麦秆过了好几日,又淋了几天的雨,饿懵了也冻懵了,意识不清地边往山上去。
      一步一步,居然上了青云山,寻到了青云观。
      观门紧闭,观前无人。他敲了很久的门,里头安安静静,大抵是没有听到。
      他不知道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人了,也不知道里面的人会不会理会个落魄鬼,更没有力气高声喊话。可又不愿意离开,好像近在眼前却紧闭不开的这扇门,是一个陈年的美梦。那梦里面有饭吃,有被盖。
      他于是随手又揪了点野菜还是野草,胡乱嚼了,在门口屋檐下,寻了个还算干爽的地方,坐下来呆呆地看雨。
      我就歇一歇……等雨停了……便进城去……去寻些吃的……好歹……别饿死了……
      可是……为什么不能饿死了呢……
      死了便不会饿也不会冷了吧……
      为什么不能死呢……不如就这样吧……
      不行啊……
      他双手抱着膝盖,什么都没想明白,便失去了意识。

      方淮醒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上头的房梁。他瞪着眼,愣愣地回不过神。
      多久没有在有房顶的地方醒过来了呢?
      他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泪“刷”一下下来了。
      不是梦啊……真好。
      还有被子……真好。
      方淮封冻了一年多的情绪像是被这床被子给暖了过来。这是他离了家之后,第一次挨着一床完整的被褥。
      几乎是瞬间,这跟家差得十万八千里的场景,却是把他拉回成了当年那个、躲在父母怀抱里的孩子。
      他咧开嘴笑了笑,把脸缩进被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连胃里那火烧火燎的难受也变得新鲜有趣了起来。
      希望明日里……或者是一会儿、出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下雨的秋天里,就算有屋檐,也还是挺冷的。
      方淮想着,满足地叹了口气。
      就算一会儿就得去露天待着,至少眼下,他还有床被子。
      他那口气还没叹完,便听到有人“嗯”了声。那声音低哑,混着没睡醒的懒困。
      离他很近。
      方淮一愣,侧头,看到个黑乎乎的脑袋,趴在自己躺着的床铺边上。
      他心里猛地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又梦到了爹娘。
      他想要抬手揉一揉眼睛,又僵硬着不敢动,生怕一个动弹,惊散了这一个好梦。
      那人已经抬了头。
      方淮呆呆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漆黑的眼,在他抬起的一瞬间聚焦起来,清醒得像是从来没有睡着过。里头的锋利一闪即逝。那眼很深,却又干净通明。
      是个少年,看着应该比他大不了太多。额前一片压出来的红印,一缕额发落在脸颊旁。
      “你醒了啊。”那少年说着,冲他笑了笑,又自顾自地点头,“等下啊。”也不等他反应过来,便站起来径直往门口的方向去。
      少年走了几步,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停下来,弯腰,低声喊了句“师父”。
      方淮目光跟着他,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那人坐在角落里,靠着墙,抱着胳膊,合着眼像是睡着了。
      那人听到声音,揉了揉眼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过来,看了下方淮,“哟”了声,纯当打了个招呼。然后拖了张凳子过来,一屁股在床前坐下,垂着眼看他。
      这人高瘦,身上裹着件乱七八糟的道袍,脸颊上蹭着些黑,额头上还沾了点灰尘。
      说不好长得好不好看,可实在是一副潦倒相。
      只是……那人望过来的那一瞬间,露出来的眼神,像极了方才那个少年。
      明明是完全不像的两个人,方淮却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相似的影子。
      这几年颠沛流离,他虽是冷眼看着别人,也看着自己,但到底还是磨了点察言观色的眼光出来——
      自己这还是睡懵了吧……
      方淮在心里摇头。
      男人打量他的功夫里,方才的少年又进来了,两三步走到床前,皱着眉。
      那人“啧”了声,问方淮:“能起来么?”
      方淮想也没想便点点头,就要撑坐起来。
      头还昏沉着,浑身没什么劲,胃里抽搐着难受——不过他觉得还成,好歹活着,坐起来总是可以的。
      那少年却已经回过来神,把手上端着的瓷碗往男人手里一塞,把方淮扶了起来,枕头垫在了他背后。
      男人拿着瓷勺,轻敲了下碗沿,舀起来勺粥,连着碗一起凑到他面前:“喝粥。”
      粥很稠,米香溢出来,混了点草药味。
      方淮咽了口口水,用上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把那碗抢过来。
      且不说人家怎么看,要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一碗粥灌下去,那胃疼就能要他半条命。这一套折腾,方淮体验了百八十遍,清楚得很。
      他伸手接过来勺,很慢地喝了口。
      米粒软糯,微烫,刚刚好下口。
      他差点连着自己的舌头都一起吞下。回过神来的时候,第二勺已经舀到了嘴边。
      男人端着碗,不安抚也不催促。
      那少年忽然笑了声,语带调侃:“师父,你照顾人明明还是那么靠谱,还跟我说什么……啧啧。”
      男人不耐烦:“去你大爷的靠谱。”那语气十足的嫌弃。
      方淮心里一咯噔,偷摸着抬眼。
      男人脸上神色却是平常,一点火气都不带,显是习惯了这样的对话。
      少年又笑,一边笑一边故作正经地咳了嗓子:“师父。”他不装正经还好些,一装便透出满满的揶揄。
      男人随口骂他:“笑屁。”
      “诶,师父你又骂人。”少年幸灾乐祸。
      “啧。闭嘴吧你。”男人语气更不耐烦了几分,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方淮埋着头喝粥,没有去看他们。
      等他又咽下一勺粥,男人忽然又开口:“你叫什么?”
      方淮愣了愣,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
      他张了张嘴,废了点力气才把字音挤出来:“方淮。”嗓子哑的像吞了把沙石。他很长时间没有讲过话了,长得他都以为自己要忘了怎么开口了。
      “行,方淮。你要是想跟我们回道观,他就是你大师兄。”男人随手一指旁边的少年,懒洋洋道。
      “好。”方淮应了,垂着眼抿掉了勺子上残留的几粒米屑,再舀了一勺子,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说的是什么,惊讶地抬起头。他只想再掐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真出现幻觉了。
      男人坐得歪斜,已经闭了眼,满脸困顿。端着碗的手却又很稳,连晃都没有晃动一下。
      那少年又笑起来,迎着他的目光,指了指自己:“薛逸。”又指了指边上的男人,“师父。嗯……你当师父睡着了或者没睡着都行。”
      男人忽然插话:“睡着了。有事没事都别找我瞎扯。”
      “好嘞师父。”薛逸痛快地应,冲方淮眨了眨眼睛。
      方淮怔忪着,很久,嗫嚅着叫了声“大师兄”。
      “诶。”少年高高兴兴地点头,很满意的模样,他又伸出来手虚点了点他,“阿淮?”
      方淮愣怔着点头。他看了看师父,犹豫了半晌,又低下头,重新舀了半勺粥,塞进嘴里。
      已经没了腾腾热气,却还是温暖的。
      方淮看着近在咫尺的粥碗,里头还剩了小半碗。他慢慢咽下去那口粥。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糊了一片。
      他没了爹娘,没了家,颠沛流离,漂泊过很多地方——
      这一日,他又寻到了一个家,有了亲人。

      //

      “来来阿淮,快帮我搭把手!掉了掉了,诶诶诶!”
      “阿淮,你平日里吃馒头还是包子还是面还是饭?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会做饭么会打扫么?”
      “阿淮你来看这个不?怎么样,神奇吧,新去淘到的嘿嘿。”
      “阿淮,我娘缝了几个手套,这个是你的。”
      “阿淮,我爹买的猪让我扛了个腿上来,你和周师兄、梁好、阿常,谁会炖蹄膀啊?卤肉呢?我帮忙打下手啊。”
      “方师兄,你最好还是不要跟大师兄学吧……”
      “阿淮师兄,来,再给我讲讲,大师兄以前还干嘛了?”
      “阿淮师兄,快跑!搬了救兵自己也别回来掺和了!”
      “阿淮,我往里头丢了捆柴,火看上去不太好了……”

      方淮在青云观五年有余,不再流离,不再浮沉。从逃难路上那个不哭不笑的麻木孩子,渐渐又变回了活泼爱闹、狡黠多话的模样,有点小怂也有点小勇敢。
      终于也长成了个明朗的少年。
      大师兄,阿川师兄,阿常,阿梁,成子,小七,无忧,可行,玖之……
      他有了十来个兄弟,有了师父——他曾经以为自己从此漂泊无依,没有想过会有了那么多亲人。
      又那么自然,好像他们本就应该血脉相依。
      那么温暖。

      ——可他仍然忘不了那一年的灾难。
      他爹一把骨头了的身体,他娘额头上流下的鲜血,疯狂得要把他吞噬的饥饿,背井离乡着挣扎麻木的灾民……
      那些死在了路边的、无名的骨头啊。

      他记得那一年,跟着大师兄去看行军,军队返回望城。
      他们等了三天,才算等到了。
      行军慢,因为不急着赶军情……因为那大车上载着重伤的士兵,和死去兄弟的兵戈。
      他看到大师兄跳下树和那个店铺老板讲话,看到阿卓按着膝盖一言不发,看到小七苍白着一张脸手指痉挛。泪水从那张脸上滚过。
      方淮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有家国天下的抱负。
      他只是沉默着看向远处的军队,捏紧了身旁的树干。指甲抠进树皮。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这树皮还在,真好。真是……让人安心啊。
      如果打仗了,会不会便不在了,没有了?
      他不知道。
      可能会。战争里面的饥荒,没有救济粮,没有运物资的路,甚至没有逃难的地方。
      也可能不会吧。望州风调雨顺,不见战火,如果连这儿都落到这个境地,那大胤怕是要灭国了……
      可是啊……
      要是打仗了,就会有更多的人丢了性命,家破人亡。更不要说被迫离开了家乡,再也回不到过去平凡到无味的日子。
      在泥水里滚着,跟着流民、在流民的殴斗甚至暴乱里逃窜,睁眼闭眼都能看到死人、腐肉、白骨。
      痛苦,麻木。
      看着人生,看着人死……
      说不定下一个就是自己。
      拼上全部的力气,都不够挣上一条小命。

      要打仗了啊。

      是啊。

      又要有人逃难了啊。

      是啊。

      吃不饱饭。命都不是自己的。就像……

      就像你当年一样。

      是啊。
      就像我……
      我……永远不想再经历一次。
      我不想有这样的灾难。
      我想这天下所有的人,不用再挨饿,不用再流离,不用再失去家人……
      不用再痛哭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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