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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汤汤(二) ...

  •   除了周川,还留在青云观里头八个人,方淮,常在,小七,宋无忧,任可行,还有三个小一些的孩子。
      周川跟他们都不一样的。
      方淮是自己找过来的,常在是被薛逸和师父一起捞回来的,小七是被薛逸带回来的……这些少年或是孩子,都是流民,没了家,也没了可以归去的地方,孑然一身,混在人群里飘零。直到到了青云观,才从那样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是什么时候、闭上眼不知道有没有命睁开的日子里脱了出来。
      周川不是的。
      他的“家”就在平兰城里头,红瓦砖墙,是个颇有些富丽堂皇的地方。父母皆在。

      平兰城小,民风朴实。可再小的地方,只要有人了,就会有利益,有了利益就有资财累积,有了资财累积便有了阶级划分。又因着平兰常年不遭战火,这“划分”反倒比别的地方更清晰了几分。
      地主乡绅、富商富农、世家旁支……样样不少。其中周王吴曹四大地主,周家占的便是头一份。
      周川是周家旁支里,一个不得宠的庶子。
      平兰城简单,胤嘉帝继位后,大胤国土上又哪哪都管的严,再大的地主也顶多克扣点长工的工钱,闹不出太大的风浪。自然也没什么家族恩怨、血海深仇的,横竖也不过是过个日子。
      周川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里,没什么稀奇的。
      他也跟天底下无数平常的庶子庶女一样,一出生就卡在了个尴尬的地方,连着“周川”这个名字,都极尽了敷衍。
      他爹是周家当家老爷的亲弟弟,没多大出息倒也不好吃懒做。跟他当家的兄长算不上多亲密,却也没什么仇怨,私下里往来也是最标准的弟兄俩,不算热络,可哪天要落魄到只有一锅饭了,也还是能分一分。爱美好色,娶了一房一房的小妾,但也从来不干什么欺男霸女的勾当,后院里时不时地要闹一场,倒也没闹到要上官府评理,抓破个皮留个红印算是顶了天了……
      总之,不太好也不太坏,除了有钱,就是个再正常温吞不过的地主家了。
      至于周川的娘……
      “娘”对周川来说,似乎已经是个异常遥远的称呼了。
      周家二房当家的那个女人,他管她喊“母亲”。这不是个好相与的女人,精明强势,一早看清了自己丈夫的德性,歇了争宠的心,全副精力把二房的命脉都握在了自己手里,整个后院都被她把得死死的,一干小妾连带着庶子庶女都得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
      这女人手段虽厉害,性子倒也不太坏,有意虐待、克扣饭食,向来也懒得去做。只是对谁都淡淡的,像这些个全不是人,只是她院子里碍眼的摆件。
      生他的那个女人,周川管她喊“姨娘”。那是个小手艺人家的女儿,生得有几分姿色,可实在是个懦弱性子,对着谁都是低眉顺眼。常年苦着张脸,像是谁都能踩上几脚。
      小的时候,周川追着她喊娘,问她为什么他们要在那块小院子里缩着。她只诚惶诚恐地看着他,捂他的嘴,两眼里泪汪汪的,直冲他摇头,又急又快地说着“你别这么叫我,让夫人听到该不高兴了”、“咱们住在这里很有福气了,快别那么问了”。
      她自己浑浑噩噩地活着,一有点什么动静便恨不得要跳起来,眼泪像憋都憋不完,更别说给这个孩子保护了。
      周川便是在这样的环境底下长大的。不好也不坏。
      这么样的孩子,本该长成个不好也不坏的人的,娶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从“家里”拿点钱出去自谋生路,或者运气好点,有本事被老爷或者夫人看上,拨出去管个铺子或是一小块田,也算是顶好顶好了。
      他的几个没见过几面的兄长便是这样的。他本来也该是这样的。

      周川打小比别的孩子机灵点,经常是偷摸着溜出去,猫到学堂底下,听老先生讲学,摸了根木棍在地上划拉,全当跟着习字了。
      倒也不是周家穷到送不起这些孩子读书,也不是有意为难,只是“母亲”实在想不起来这几个“摆件”也要上学,而“姨娘”……平常里连多跟他说几句话都要战战兢兢,生怕夫人多心,一个不高兴了为难他们,哪里再敢为他去提这个?
      周川碰过几次壁,再小些时候也想要个糖撒个娇,换来的不是“母亲”的冷眼,就是“姨娘”唉声叹气里头的眼泪。他早早地学乖了,不再奢望着谁能多给他点庇护。
      反正,先生嗓门不小,里头外面都能听着。
      反正就算这样,他也比那些“公子小姐”学得快。
      老先生心疼他,慢慢地让他站到里头去听,下了学时不时考校他两句,借他两册书。他便愈发的用功。一天天的,倒让他学了个拔尖。
      但周川也不是什么“天才”的人物,不过是有些小聪明,又比那些个“命好”的孩子多卖了点力气罢了。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也不做什么科考中举[1]的大梦。
      所求所想,不过是眼下为自己挣块地方、将来能挣来个老爷夫人的青睐,把日子过得好一点罢了。
      他脑子聪明,人也细致,书读多了、跟老先生对谈多了,自然又多了些眼见才识,在那个乌七八糟的后院里日渐地便脱了出来。
      而滚到泥尘里的翡玉,总有一日是会发光的,只要得个机会,让自己被人捡起来,擦干净。
      很快地,他等到有一日家宴,等来了个机会。
      家宴上头,他混在一帮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孩子中间,跟大房二房的嫡子嫡女坐在一桌上头。乌泱泱的一大桌人,还不算那些太小了点的孩子——这是他们这一年里,少有的几次能正正经经坐上桌。
      宴上,周老爷又顺着习惯开始考校这些孩子。庶子庶女大多没有被“逼着”上学堂,这会儿自然也没有回应的本事,只得满眼羡慕地看着那些正经的少爷小姐被夸、被赏赐。
      宴快到最后了,周老爷问了个颇难的问题,那些孩子胆子小的面面相觑着,胆子大的开始胡诌,连周二爷——周川他爹,都笑着摇头,埋怨他兄长这问题对这些孩子太难了。
      闷着头没声没息了一整场的周川忽然站起来,干干脆脆地答了这个问题。
      “……老爷,父亲,我是这么想的。”他最后一句落下,恭敬地鞠了个躬。
      一桌的人都在看他,半张着嘴,边是惊讶,边是在搜肠刮肚地想——这周川到底哪里冒出来的人?
      良久,周老爷沉吟:“答得很好……”
      周川又鞠躬,大大方方地,表情里有几分欣喜,夹着点点惶恐:“老爷谬赞了。阿川是运气好,刚好听先生提过些差不多的意思。”
      周老爷来了兴趣,细细地问了他几句去学堂的事情,听他一一地答了,又见他言语神情里露出些好教养,便是愈发地满意。
      末了,周二爷也看着他点头,神色里约是有了些计较。
      周川无声地笑了笑,知道自己计较了许久的事,大约算是成了。
      ——他每日里盘算着这一场家宴,从回忆里一点点把前几回的问题全挖出来,揣摩着这回会问些什么,最后那个有些难度的问题会是什么。又一条条仔细考虑过答案,推敲着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用怎么样的措辞、答到什么样的程度……连每一个表情都对着水盆练过!
      他慢慢地积攒了本事,既然没那个命去等着自己被人赏识,那便必须抓住每一个能崭露头角的机会。
      没有人庇护他,那他便自己给自己庇护。
      没有人帮助他,那他便自己给自己挣一片未来。
      果然,第二日里,周二爷便让他开始跟着,去城郊的一处不大的庄子上打理事务。
      周川靠着自己,谋划到了想要的。
      这是第一步,一个小小的成功。
      可是在“姨娘”惊喜又惶惑的目光、别的孩子羡慕又嫉妒的眼神里,他忽然觉得索然。
      他在做什么呢?
      跟后宅的那些女人一样,费尽了心思争宠,努力地挤出来笑、堆出来乖巧、粉饰成光鲜却柔顺的模样,争着抢着来露个脸,换来点“父亲”的关注,才能给自己挣个“好未来”。
      可是,什么又是“好未来”呢?
      一处他管着的庄子店铺,一个听话的妻子,平平顺顺的一辈子?
      他不知道。
      如果旁的人都这么说,一直以来他也是那么努力的,那便是吧……一个庶子,还想要什么呢?
      可是,他总想起来那个老先生跟他谈起天下,谈起家国,谈起那些河山大川,眼里的光辉。
      他用书页边角里的那些光辉,又到底做了些什么?
      呵,想什么呢……

      日子又过了大半年,周川快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跟着管事的,把一个小庄子上的杂事收拾个妥妥当当,从大一些的纠纷、到杂七杂八的琐事,无一不服服帖帖。
      周二爷偶尔来看一眼这个连名字都记不大明白的儿子,点个头,偶尔夸几句,算是知道了。
      周川只会偶尔地想一想,自己这到底是在干嘛,做着像管家一样的活计,沉在那些琐碎里头,精细地计较着每一点得失,争着“父亲”的一点点关注——他的所有的未来,像是都压在了那一点关注里头。
      这是为了什么?书是读到狗肚子里了么!
      可也只是想想,转眼便投入到新的纷忙里头。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自己读了多少书,有多少本事,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而且,不都是这么活的么?比那些在地里求着老天赏饭的农人,或是在街头挣命的流民,已经好太多了,不是么?

      周川少年老成,却到底是个孩子。他沉浸在自己的迷茫里,苦苦挣扎。
      而命运的第一次转折,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年晚春,一个消息在平兰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青云山上,青云观里,云山上人要收弟子。
      据说这云山上人是云游到了此间的得道高人,见此地颇具灵气,是块不遑多让的风水宝地,便留了下来。
      据说云山上人的工夫十分的了得,前段日子一个人对上一二十个家丁,一只手就把人摆平了。
      据说……
      传得那叫一个神乎其神。
      街头巷尾的言谈里既是好奇又是向往,陆陆续续便有大着胆子的闲人摸上山,在青云观前头转悠着打量。
      有一回撞上了个孩子,踩着院墙翻出来,身手那叫一个利索,很自然地笑着跟人打招呼,转眼又跑得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这下又是一番添油加醋,就差没说一句“青云观里住着神仙了”。
      可也没多少敢上山、当这第一个拜师“神仙”的人。
      也是,自家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好么,谁没事瞎倒腾这些有的没的。

      周川先是听庄子里的伙计闲谈,说起了这件事。也没往心里去。神仙又怎么样呢,日子不还得这么过么?
      那跟神仙学些本事呢?
      日子……不还是得这么过么……
      周川摇摇头,心说哪有工夫去想这些啊,真是闲的……
      日子一天天继续,这些个轶事传言,他也只当个无聊事听了,直到后来,他在街上遇到了那两个孩子。

      那一日,他去了一趟城里铺子,考察些铺子里的定价收入。“父亲”前几日里,似是隐隐有要把一家铺子给他打理的意思。
      很小的一家铺子,不过是“家里”的一个添头,甚至没什么看得上眼的收入。可依旧算得上是对他的赏识了。照这样下去,他是不是能再得点“父亲”的关注,能离那个“好未来”再近一点……
      周川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他心思重,这些事情都要来来回回仔细地过几遍,才算安心。人心多复杂,错一句话,可能便是从笑脸到冷眼,他再清楚不过了。
      可也只是清楚,只是安心,从大半年前第一次体会到的索然开始,他越来越提不起兴致,像是抽离了开来,漠然旁观着自己去算计、去争抢。
      这么一辈子啊……
      周川想着心事,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痛呼,然后是谩骂,几个人从一个巷子里跑出来,几下没影了。看背影还算壮实,却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周川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那一处巷口。
      没多久,走出来一个孩子。
      瘦瘦小小的,穿着件陈旧的衣裳,上头大大小小的补丁,袖口和肩膀在厮打里被撤坏了。他头发乱糟糟地散落下来几缕,嘴角肿着,微微渗血,额头上一块血痕。狼狈得很。
      纵使周川不怎么在外头晃,也一眼看出来了端倪。这个孩子不是乞丐就是流民,年纪小身体弱,刚才跑出去那几个,怕是逮准了要欺负他。
      这种小孩子,想在城里混下来都不容易的,大多要么是仰仗着别人,要么是能避祸就避祸……可有些祸不是想避就能避过去的,那便只能伏低做小着,期望对方尽快停手。多半对方会快些失了兴趣,便不会受太致命的伤……
      周川忽然看到这个孩子手里握着的石头。
      他紧紧攥着那块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泛出了白色。
      石头上沾着血迹。
      那孩子转向那几个人逃跑的方向,轻轻“哼”了声,掂量了下手里的石头,往旁边一丢,随手拍掉掌心沾着的尘土。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手蹭过嘴角,碰到伤口,倒吸了口凉气。
      索性不管那些伤口了,他转身便走。看到周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后退了一步。即使是小心防备的模样,神情里却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傲气,不经意里流出来。
      周川摊了摊手,示意他自己无意攻击。
      那孩子打量了周川一圈,冲他点了点头,扯出个笑,便抬脚往前走,越过周川。
      他轻声哼着歌,随意又洒脱。明明是狼狈的模样,却又那么倔强,背脊挺得笔直。
      周川在那里站了很久,对着空荡荡的街巷。

      那天晚上,他梦到了那个孩子。被几个高大的身影围着,拳打脚踢,问他“你求不求饶,低不低头”。那孩子手里只有一块石头,却死盯着他们,一下一下砸下去,咬牙切齿着要从命运里杀出重围。
      鬼使神差地,他问:“为什么你不求饶?”
      那孩子嗤笑,伸出来一只手在半空中虚点,神情倨傲:“求饶够了,谁都能踩一脚够了,靠他们施舍够了。我为什么要这么活着?我怎么甘心!”

      周川从梦里惊醒,望着满屋的黑暗。那句嗤笑像还在耳边,跟谁的质问混在一起。
      你不想么?
      你不想摆脱这样的人生么?
      这样争宠、磋磨——要靠别人的施舍才能过下来的人生,这样浑浑噩噩,唯唯诺诺的人生。
      你为什么要这么活着?你甘心么?
      你甘心么?
      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忽然他知道,他梦到的不是那个孩子,是他自己。
      ——他不甘心!

      从这一日,周川从那个混沌的大梦里。醒了。
      骨头血肉里都在叫嚣着,我不愿意这样活着,我不甘心。
      不,或许不是这一日。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偷摸着攒钱买书,在半夜爬起来凑到窗口读。更早的时候,他蹲在书院的窗台下面,拿着根树枝仰头看向先生——
      那个时候,他便不甘心了!

      第二天,他匆匆交代了庄子里的事情,辞了周家,没等任何人给出回应,便背着个单薄的行囊,站到了青云观的门口。
      他仰望着摇摇欲坠的匾额,忽然知道,原来那个被他当成闲谈的事情,一直都在他脑子里盘亘。原来他那么渴望着,走向不同的命运。
      是光明还是黑暗,周川伸手,敲响了门——

      //

      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会再回去。

      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在所谓太平里磋磨过这一生,像任何一只任人欺凌的蝼蚁,仰仗着讨来的施舍才能够苟延残喘。
      我要像个人一样活着,再也不用仰人鼻息,我要站立着行走在这天下,再也不想庸庸碌碌。
      纵使前路是死地,我亦无悔无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汤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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