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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击鼓(一) ...

  •   胤历四四七年。
      这一年开春,和南绍战事再起,压境的兵力达到了近十年未见的数量。向来死守南线、铁血强硬的靖南将军,居然在开战后一个月不到的工夫里,便向大胤腹地借兵。那时候,双方甚至还在互相试探。
      纷纷扬扬的猜测下面,无人怀疑靖南将军的用意。
      自三月始,调令下达中部各州。望州兵马驻扎于首府望城,三月上便调集了大半,向云州边境急行军。
      夏末,战事终了。各州守军陆续返回。
      九月初,望州幸存的士兵们再一次踏入了他们相别半年的故乡。

      送军出征的时候,很多人去了,立在官道旁,沉默地看着奔跑而过的马匹、步兵。哪个说书先生带来了自己钟爱的鼓乐,奏出宏大又苍凉的曲调。无人高呼。
      谁都知道,他们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土——谁都知道,他们有人、很多人,再也无法回来。
      战胜归乡的时候,没个准确的时间,道边只不多几个人,死寂般地眺望着远方。披甲的身影狼狈又坚硬。谁轻轻叹息,谁又别开了眼睛。无人欢庆。归乡的士兵沉默肃穆,他们的身后,装着残兵断刃的大车压过路面,不急不缓地。
      深印的车辙像落下了累累的血。
      这是战争。
      浸泡在平安乡里的百姓,有人第一次在风里嗅到了飘散的血腥。

      //

      平兰城。
      几年过去,十四五岁的年纪了,薛逸和薛卓这对兄弟依然没有改变对街口的“热爱”,依旧蹲在他们常待的老地方,在来往行人见惯不怪的目光里,旁若无人地啃葱油饼。又在“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和浓郁的葱香气里,盘点过天南海北的消息。
      上个月中同南绍谈妥了合约,建清公主大约在最近的哪个吉日,便要跟随使臣离开槐阳、往南绍去了……别处边关仍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但流民大半消息灵通,闲来无事凑在一起胡侃,有人无意间露出深切的忧虑,细问起来却又讳莫如深……几个月来平兰城里最大的一件事,大约便是知县终于修整了从驿站到平兰城的通路,从此情报传接更方便了许多……还有,望州驻军两天前经过了平城,大约这几日便会从南边官道上过,是顶接近平兰城的一处了。
      不远处一个算命摊子上的老半仙皱着鼻子,时不时瞪他们两眼,显是对那饼香十二分的不满。又伸着脖子有些好奇,这帮小孩子怎么话那么多。
      两个人一个压根没有察觉,一个半点没领会老半仙的心思,各自捻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从平兰一直到平城,再到两处周边的道路、地形……薛逸叼着半拉饼,含混不清地分析着军队大约会什么时候、从哪里过。薛卓兢兢业业地应和着他,或是帮忙补充上一两个消息。
      过了不多久,薛逸把树枝一丢,两三口把凉透了的饼咽下去:“后天、大后天……顶多宽余到再四天之后,不能再早再晚了。”
      他站起身,一抬眼便看到那算命坛子上的半仙老先生,拎着个葱油饼,藏藏掖掖地从对面饼摊溜回来。
      薛逸乐了,冲那边呲牙。
      那老半仙迅速地坐下去,把手往小矮桌下一藏,脸上有些尴尬,又故作镇定地咳嗽了声。
      薛逸很配合地别开眼,却是更乐呵了几分。
      薛卓被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黏走了目光,巴巴地望出去了老远,等那根戳满了红艳艳糖果子的草靶子走到了视线边缘,才恋恋地收回目光。一转头,看到薛逸一脸探究地望着他。
      薛卓茫然。
      “糖葫芦有那么好吃么?”薛逸幽幽地发问。
      薛卓想了想,用力点头:“有啊!它——”
      “停!我不想知道!”那又酸又甜又硌牙的玩意儿。
      薛卓摸了摸鼻子,笑起来:“哥,那你‘后天、大后天……’去看看么?”
      “去。”薛逸答得斩钉截铁,拍了拍薛卓的肩,大步往一个方向跑去。
      “哥!你干嘛去?”薛卓追得一口气快接不上。
      薛逸咬牙,忿忿道:“我他妈去追糖、葫、芦!”

      “哥,你吃么?”薛卓举着根糖葫芦,心满意足。
      说来也奇怪,这两年里,他已经算不上有多困难了,仅剩的一点孩子心性却愈演愈烈,仍然会被这鲜亮的糖山楂引走大半的注意。或许,因为早年的流离和后来的艰辛里,那一串鲜明占据了他早年的岁月中、最持久漫长的可望不可得。
      “别。”薛逸摆手。
      薛卓弯起眼,把那串完整漂亮的山楂又往薛逸跟前凑了凑:“哥?”
      “不吃,绝对不吃,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吃这玩意儿了。”薛逸猛摇头,酸和甜搅和在一起的滋味从他牙关里复苏。

      //

      上一回吃了糖葫芦,是被师父忽悠的。唔,那得有两年多前了。
      那天中午,他照例大叫着“师父”,撞开安野屋子的门。
      很奇怪地,安野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嫌弃地挤兑一句,“阿逸啊,你有不满的冲我来,跟门过不去算什么本事”。他坐在桌前,垂着眼,一手支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他微微低着头,窗外天光从背后打进来,在脸上投下去阴影,把表情抹成了模糊。
      很莫名地,薛逸觉得,师父或许……有些难过。他想了想,又用力喊了一声:“师——父——”
      “诶哟我操!”安野一激灵,头、脖子、胳膊全歪了歪,差点栽到桌面上去,“大白天的叫魂呢!吓死了算谁的!”
      薛逸“嘿嘿”地笑:“那怎么能够。”余光里偷偷扫过师父的神情,确认过师父一切都好。
      那转瞬即逝的悲凉,薄得像是错觉。
      “怎么不能够!”安野拍桌,很不满意。
      薛逸夸张地瞪眼:“师父!你居然还有可能被吓死么?来来来,师父我们尝试——呃?”
      薛逸的目光停留在屋里的一张小案上。
      很正常一张小案,薛逸看到过无数次,桌子边缘还留着几处他磕出来的伤痕……桌上摆了个杯子不像杯子、花盆不像花盆的玩意儿,里头装了大半的土,这也是他天天见的“老朋友”了……不正常的是,那里头插着一支……糖葫芦。
      薛逸很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嗓音:“师父……这是个啥?”
      “糖葫芦啊。你没见过?不会吧?这么惨!”安野很震惊。
      糖葫芦,真的糖葫芦,不是暗器不是武器不是器械……一根如假包换的糖葫芦。还他妈被吃了一个!
      “师父,糖葫芦我总是还知道的……”薛逸连忙打断了师父关于“阿逸太惨了太迟钝了”的无限循环。
      “好嘛!”安野动作幅度很大地一拍手,“归你了!”
      “师父诶,你都吃过了还给我?”薛逸说着,干脆地从土里拔出来了糖葫芦,瞪了它片刻,一咬牙一伸脖子,叼下来一颗。嚼巴嚼巴便吞了下去,只觉得嘴里全是酸甜混杂的怪滋味儿,那糖块简直甜得发齁,山楂又酸得泛苦。
      安野“哟”了声,扭头瞪他:“敢情你这是嫌弃我呢?”
      “对啊!”薛逸头点得飞快,又把糖葫芦伸到师父面前,“来一个?”
      安野别开脸:“来个鬼!要吃吃,不吃滚,带着你的书!”
      “诶!”薛逸抱起桌角的书,溜得飞快,心说,眼下可不能跟师父打起来,他两手都占着,绝对只有在地上瞎滚的份。
      薛逸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安野没有起伏的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太甜了。”

      //

      薛逸从墙头上跃下去,闪身一避。方淮大叫着让开他,费尽了力气往院子角落里拐,直直撞上了院墙。
      “你……”薛逸看着他晃晃悠悠往后跌,无话可说。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人好好的路不走,非觉着自己有那么大本事撞坏了他。要说让吧,往前往后往左,往哪不好,还非要朝着院墙去!
      这是宁愿自己撞着啊……薛逸叹了口气,用胳膊肘从背后挡了方淮一下,把人抵回墙上去,好歹没真栽倒。
      方淮扶着墙,揉了几下鼻子,把手上的油星全蹭了上去,在昏暗的天光里,亮晶晶的。又伸着手来抓人。根本不用看的,光这跳墙的架势,只能是大师兄!绝不可能跟别的人搞混了!
      薛逸看看他的手,谨慎地躲开来,又把手上的两摞纸包全按了上去,生怕被他“陷害”了去多洗遍衣裳。
      “诶诶诶!”方淮手忙脚乱地抱住纸包,捧了个满怀。
      “随便买的。好不好吃都给我憋着,你们谁也别告诉我。”
      “大师兄!你真是咱们亲大师兄!”方淮嚷嚷起来,又忍不住偏着头,用力睁大了眼打量纸包上的花纹,“啊——我最喜欢这家的麻糖了!大师兄,这家的蜜枣糕下回少买点,甜得要死要死的,就小七一个人吃,那么多得撑死——”
      薛逸敲了下他的头:“闭嘴吧,憋着!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家,下回能记住?”
      方淮又“诶哟诶哟”地叫起来。嚎了半天,心满意足了,缩了下脖子,乖乖道:“那也是大师兄最好了。”
      薛逸一挑眉,理所当然地应:“那是自然。得了,要干嘛干嘛去。刚跑得跟被追杀了似的,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啊!是哦!”方淮晃晃脑袋,好歹想起来了他要干嘛,“大师兄!你晚饭想吃啥?青菜是清炒还是白蒸,鱼是糖醋还是炖汤,排骨——”
      “方师兄,你那盘菜再不切好,没东西下锅,锅都要着了。”小七从厨房里走出来,提着个锅铲,皱着脸,倒也不像要打人。
      他见着薛逸,愣了愣,又舒开眉笑起来:“大师兄吃过没?”
      “没呢,就等你们了。”薛逸也笑。
      “大师兄,那排骨——”
      “阿淮——”薛逸一把揽住方淮的肩,把他转向厨房,用力往前一推,“做你的饭去吧!”
      方淮笑嘻嘻地跑过去:“那你们回头不准再抱怨‘怎么不烧这个那个’。”
      “可得了吧。我什么时候抱怨过了。”
      “也是,毕竟大师兄连师父的饭都吃得下去……”
      “方师兄——刚才是让你去问‘师兄们’和‘师弟们’!不算大师兄的!”小七语气还是温和,却带了丝微妙的忍无可忍。
      “哦——那我再去问问。”
      “别了别了。方师兄你赶紧来吧,一会儿没饭吃更糟……”
      “嘶——也是。我是再也不想在厨房看见师父了。”
      夕阳将落,日光昏沉,平淡而柔软的东西笼罩着这一方院落,包容着整个青云观。少年人的跳脱或温和养在这里,灿烂如珠玉。
      像是从来不曾跌落,从来不曾翻滚进泥沼,浸泡过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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