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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斩晦(五) ...

  •   “见了鬼了。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是这个德性。”刘山终于没忍住,低骂了一句,紧了紧手上赶骡子的鞭子。
      那天也只是随口一提,他们仍然是往东南去,穿过临州,绕开渝州、甘州,一路进入商州。始终离渝州不远不近。
      气候愈发地湿润起来。连城里的街市坊巷,浸在烟雨里头,都被抹软了轮廓,变得温婉柔和起来,却又在不经意间,支棱出坚硬的檐角。
      一座座城过去,一点点繁华起来,又一点点荒芜下去。
      他们一路行得随意,大部分时候都在进城出城,可哪座城进去、哪座城绕过去,又不太像是随意为之。走着一条还算平顺的商路,也确确实实在靠近边境线。
      薛逸不动声色地计较着他们走过的地方。
      这条路不算难走,大半是几代人踩出来的正经商道——如果忽略常遇见的流民、偶尔三五个劫道的、荒芜了有些年头的田地弃屋、前后不见人的荒郊野地……天灾人祸,真正的平顺似乎从来没有长久地眷顾过大胤的——整个东州的——百姓和他们脚下的大地。
      刘山似知道这条道,但是并不熟悉。他们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却没人质疑这个方向、这条路,甚至颇为认真地一点一点摸索过去——简直像是在确认这条路线,或者是考察。
      从渝州旁边擦过去的时候,薛逸忽然想起来,照阿卓打听到的说辞,刘山的店铺里,其实南边一带的东西并不多,尤其是云州。这一路上,刘山也在似有似无地避免着过于靠近南线。
      害怕战事?前两年留下来的恐惧?近乡情怯?还是……在回避什么?

      //

      无论薛逸有多大的兴趣,都暂且没工夫琢磨明白了。刘山的那句骂很快被有力地印证。
      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远处的土丘上,站着二三十个人,大马金刀,旁边还立着个旗子。那些人踏平了山上的灌木,这么大剌剌地站着,不隐蔽也不攻击,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顺风飘过来几声模糊的议论和大笑。
      像是兽群捕食前,欣赏着猎物的慌乱取乐。
      也是,对付一支连“商队”都够不上的五人群,实在用不了什么埋伏或是计策。更何况那几人里头,唯一算得上武器的,恐怕只有大汉手里一把破破烂烂的长|枪了——况且还带了个孩子。
      匪贼是当真不急。
      大胤境内,当年被战火的地方,曾经的流民四走、混乱不堪,这些年一点点平稳下来,荒芜的归荒芜,繁荣的也确实在繁荣。这条半废弃了的商道也重开了些时日,隔三岔五便有内地的商人从这里过。他们占了这一小片荒原一年不到,大大小小倒也劫了不少。要不是想着不劫白不劫,实在不乐得瞧他们这些稀汤寡水的!
      他们有的是闲工夫折腾人,逼着要他们老老实实“上贡”。

      “劫劫劫、劫道的!”亮子磕巴了好几下才蹦出声喊,声音抖得快要哭出来。
      老蒋托了一把将将要软倒的亮子,和项二对视了一眼,神色居然还平静。
      项二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压低了嗓子:“老大,咋整?”
      薛逸抓紧了车辕,余光扫过刘山。
      “弃车,保命。”刘山只快速瞥了一眼对面那张歪歪斜斜的旗子,便低下了头,好像畏惧得不敢直视。笼在阴影里的脸上,表情绷得死紧。
      “真该听亮子的,买两匹马,还能跑一跑……”老蒋叹了口气,抬了下眼睛,“操!这他娘的什么运气!”
      方才的冷静一下子被扯碎了。他低下头,爆出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句粗话。
      薛逸余光扫过他。
      “撤。”刘山声音平稳,压得很紧。
      薛逸看了一眼刘山,扶着车辕慢慢站起来。一个踉跄,差点没直接摔下地。他好容易才稳住了,小心翼翼扒着车辕,一点点蹭了下去。
      匪贼群里爆出一阵哄笑。
      刘山和老蒋一边一个架着亮子,一步步往后退。项二看着对面,弯下腰,把枪放在了脚边,再慢慢站起来,举起双手,弓着身向后。
      笑声忽然止了。
      刘山哆嗦着后退,埋着头,怯懦软弱的模样,害怕到难以自制。他扶在亮子背后的手慢慢收紧了,掌心里沁出来冷汗。
      他听到自己混乱的呼吸声,似乎连心跳都清晰可闻。
      寂静。漫长到亘古,分割了生死。又短暂到只有片刻。
      “刘敬岳?”声音打破了寂静。阴冷低沉,明明是个上扬的尾音,却不是个问句,透着刻骨的森寒。
      亮子狠狠颤抖了一下。
      一声愤怒的吼叫爆发出来:“刘敬岳——”
      怒火和憎恨瞬间炸开来,火星碎石迸溅到每个人脸上。
      对面的人动了。
      一个马蹄声。随即是大片的马蹄声,喊杀声。
      匪贼们举着刀枪棍棒,从土坡上俯冲下来!
      项二跃向前,脚下一挑,抬手抓住长|枪。
      “跑——”刘山大喝一声,和老蒋一起扑向大车,去扯前面拴着骡子的绳。
      薛逸反手从车辕下抽出长剑,一斩而下,连绳子带车辙一道砍断了。
      他拽着绳子,跃上去,向前冲了几步,俯身抓住亮子的后领,一个后仰把人拎了上来!
      剑柄往骡子身上狠狠砸了一下,薛逸跳起来,扑向下一辆大车。骡子吃痛,驮着亮子窜了出去。
      手起剑落,绳子干脆地断开。
      “项二!”他朝近处的人大吼,踩着满车的货物奔向后方。
      老蒋和刘山摸出来匕首,砍断了近处两匹骡子的缰绳,翻身上去。
      刘山往后看了一眼。二三十个人直冲他们而来,喊杀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刀光明晃晃地连在一起,压顶而来。
      “小薛!”刘山嘶声大喊。
      薛逸没有回头。他听到风声。刀在他的头上,当顶劈下!

      ——为什么不拔剑?
      很久以前,他被六个人围着,木刀、棍棒、拳脚落在他脸边、身上。鼻青脸肿,血洇出来。怀里短剑的柄抵着他的肋骨。坚硬,生疼。
      ——你有拔剑的觉悟么?
      很多次,凌厉的剑意抵着他的眉心,皮肤上森冷入骨。迫人的压力铺天盖地,生生要铰杀掉反抗的胆气。剑锋后面,师父的眼神锋利清醒,像他手里的长剑。
      ——“拔剑很简单,杀人也很简单。可是,杀死一个人的罪孽,将永远背在你身上。”
      ——“你有没有背负这些罪孽的准备?有没有随时被人杀死的觉悟?”
      ——“如果堕下无间、刀山血海,你仍旧相信自己手中的剑、和拔剑的理由么?你有握紧剑柄再也无法松开的决心么?”
      你,为什么拔剑?

      我想——活下去!

      剑光破空,鲜血飞溅出来!
      一同映亮、改变少年的眼神。
      薛逸拧转手腕,毫不犹豫地拔|出来剑。血溅了半边的脸。
      他一脚过去,把那人踹下马,跃身而上。
      薛逸勒住马缰,上半身下伏,避开背后的刀,反手一剑平推出去。
      “项二,老蒋,马!”他大喝一声,回剑右刺,狠狠捅进一人的肋骨下方,又挟着那人跟自己并驾。两三步后,他左手发力,把人甩下了马:“刘哥!”
      剑尖泼出来大把的血,转眼没入斜后方那人的腹部,横削出去,几乎劈裂半边身子。
      那人双目眦裂。刀狠劈下来,砍进薛逸的肩头。
      薛逸抬手,利落地砍断那人的手臂,抓着手腕丢下去。肩上的刀瞬时滑脱,血一瞬间浸透了他整条袖子。
      薛逸伸手捞过马缰,另一手握紧了剑。剑柄捣出去,把人掼下马。
      项二一□□进一人的心口。枪头上扬,把人挑飞了起来。他纵身上马。
      老蒋矮身躲过削向他头顶的弯刀,贴着地,从马腹下平滑出去。匕首顺着马匹前冲的力道纵切而过。
      马嘶鸣着倒地。
      老蒋一匕首扎进那人的脖子,夺下他的弯刀,跃起,砍向最近一个人的脖子!
      他飞身上马,把垂了头的尸体用力推了下去。
      刘山拉着缰绳疾驰。他忽然放开了两手,双腿夹紧马腹,后仰下去,躲开砍下来的大斧,左手上匕首扎进身侧的马头。马匹挣扎着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薛逸追上最前面的亮子,隔着段距离抓住了他的衣襟:“上马!”
      亮子捞过马缰,咬牙一跃,跌到马背上。他伏着身子,用力拍了一下马屁股。
      薛逸拧身,从马背上腾空。双手持剑,迎着当头看下来的长刀。格挡——下斩——
      下冲的力道生生劈开了那人的右臂。
      他落到那匹马背上,单手钳住那人的下巴,回手一带剑身,抹过颈动脉。松手一个肘击,把没有死透的人撂下去。
      五个人先后冲了出去。
      匪贼红了眼,愤怒的吼叫声连成了一片,在后面疾追。

      跑了将近半日,近了城郊,才把那群匪贼甩脱。
      他们寻到了一处破庙,草草扫视了一圈便冲进去。狼狈地瘫在积了层尘土的地上,大口喘着气,皮肤下还跳动着死里逃生的战栗。马被栓在了近处的柱子上,也是累得不轻,却似乎早已习惯了四下飘荡着的血腥味,安安分分地在原地甩着尾。
      那群匪贼大约多是半路出家的流民,凶狠是凶狠,却也只够在一般的商队面前、靠着人数的优势围杀,单论起来,真正身手好的不多,有几个甚至骑马还骑不太稳当。
      他们这才跑了出来,这才没算多惨烈。只是每个人身上,到底多多少少溅了点血迹,挂了点彩。
      薛逸尤其。
      小少年一张脸上几乎沾满了血污,衣服也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连几处破口都被暗红染得模糊。左半边身子更是浸透了血,这么久还没有干彻底。他的剑身上磕出了几个缺口,一条裂缝横在上面,又被凝固的血块掩盖。上面缠绕着新死之人还未散尽的魂魄。
      他简直像修罗场里趟出来的恶鬼,可那双眼睛在一片脏污的脸上,格外的明亮。里头平静而清醒,没有惶惑也没有暴戾,淡淡的冷凉像结着一层薄冰的湖面。澄净得仿佛站起来就能叹一声“阿弥陀佛”了。
      其余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表情复杂。
      刘山垂下眼,余光里忽然瞥见长剑尖端在轻微地颤抖。
      他忽然便松了口气。“还好么?”
      薛逸迎着四个人肃穆得好似送葬的目光,有些无奈:“还活着呢。”
      四个人一齐点头,又一齐闭了嘴。
      良久,亮子没头没脑地感叹了句:“我现在相信‘云山上人’厉害了。”
      沉凝的气氛被那傻气冲散了,风流进来。
      刘山轻拍了下亮子的脑门:“你啊,有这叨叨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多练练身手,省得下回逃不动。”
      薛逸往他的方向稍偏了偏头,声音依旧低哑:“这回确实运气好。他们没准备我们会反击,况且那群人大多没有正经练过家子。”
      “嗯,多半是半道入伙的流民。”项二接话。
      老蒋看了项二一眼,却是转向了刘山,犹豫着:“老大,咱们这……”
      薛逸也看着刘山,目光冷静锋利,但一句话也没有问。
      刘山沉默了很久,才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缓慢地张了张嘴,又抿上。来回了几次,终于闷闷地挤出来两句话:“我早些年在官府干过,剿过匪,跟云州的‘蛟龙山’对上过。端了他们一半,结了点仇。这两年离了云州,算是‘金盆洗手’了,想不到这回碰上他们原本的三当家了。”
      薛逸点点头,目光还凝在刘山脸上,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刘山又迟疑了下,闭上眼叹了口气:“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吧。”
      薛逸盯着他,似乎才确认了他这句话的真假,又点点头。
      他身子晃了晃,一声不吭地超前栽了下去。

      //

      医馆。四周全是苦涩的中药味,光线暗沉,油灯幽幽地摇曳。
      薛逸醒过来,望着头上的房梁,发了一会儿呆。意识慢慢回笼。他猛地一弹,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在榻边摸锁。
      “醒了?”刘山被他惊醒,恍惚着坐起来,想要把他按回去又不敢上手,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喊大夫。
      早些时候在破庙里,等薛逸倒下去,他们几个才发现他身上的伤远比他们以为的严重得多,根本难以想象这人是怎么撑着活蹦乱跳到那会儿的。少年血污下的脸色,早已经苍白到几乎不见了活气。他们也才记起来,这其实不过是个孩子。
      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人送到医官,差点没被当作白日寻仇的扭送进官府。
      失血过多,体力和精力透支,外伤引起的高热……好在,总算是缓了过来。
      大夫把过脉,絮絮地叮嘱了半晌,听得薛逸头昏脑胀,才慢吞吞地踱出去。没一会儿,药童把药送了过来。
      薛逸坐在榻上,瞪着刘山手上的碗,隔着个碗沿跟那一满碗气味苦涩的药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重重叹了口气。他夺过碗,一口气闷干净了,飞快地塞回刘山手里。苦着脸“唉”了声,紧接着望向刘山,正色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话说得很正经,眼神转动间活泛又澄澈。奈何庄重不过片刻,便飘悠悠地跌了下去,生无可恋地瞅着天花板,似是被药苦得不轻。
      刘山还了药碗回来,见薛逸又爬了起来,才同他搭上了话:“说什么麻烦啊。要不是你,我估摸着得在那荒地上,变成两节还不止了。”
      他比划着,自己先笑起来,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嘴角一抽。
      薛逸“哈哈”地笑他,一个没留神幸灾乐祸过了,震动了肩伤,呲着牙倒抽凉气。
      “这会儿知道疼了,早干嘛去了,非得硬撑着晕过去了才算?”刘山皱着眉,有些不明显的担忧和愧疚。
      “那不是之前没顾得上嘛。后来……给忘了。”薛逸笑,吐了吐舌头。
      刘山呛了一口,明智地没有说出来“这都能忘”。他指了指榻边:“剑在这里,没清理。险些被大夫逼着丢出去。”
      “没要紧,丢了便丢了,横竖是抗不过下回了。”薛逸无所谓道,却又探手去摸。指尖触到冰凉凉的金属,往自己的方向勾了勾,停了些许时候,才又把手缩了回去。
      刘山苦笑:“可别再来下一回了。早些年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这两年可只想安稳过日子了。再来一回,别说这条命了,魂得先撂下来一半。”
      薛逸看着他,没有接那句话。他忽然敛了所有的表情,连目光都冷醒起来:“其实,有我没我,你们都跑得出来。”
      他声音平缓,不带什么咄咄逼人的意味,又异常的笃定。
      刘山一愣,面上的轻松凝固,然后板结,再一点点收拢——收拢成冷硬的线条。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终于露出了他的锋芒。他没什么情绪地看着薛逸:“怎么?”
      “云州刘敬岳,云州衙的捕快,挑头剿了半个云州的匪。”薛逸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样的人物,怎么能栽在那种地方。您说是么?”

      云州刘敬岳。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云州衙的一个小捕快,安安分分地吃着月俸,走到哪里都不打眼。
      云州常年受战乱之苦,流民多且乱,官府多年整治依旧没太大效果。流民里头,大半被战乱或是荒年逼得背井离乡,最渴望的不过是安心过日子,便往大胤腹地、或是云州北边走。而总有小撮的亡命之徒,在各个地界上占山为王,倒成了战乱歇息里第一批享受到“繁荣”的人。他们坑害百姓、商人,等把那块地头折腾彻底了,便再往别处去。把更多的人逼成了流民,自然也有更多的人被逼成了匪贼。
      云州匪贼成患,已经算不清到底是战乱还是匪祸吞吃了更多的人命。
      刘敬岳这个默默无闻了小半辈子的年轻人,毫无预兆地,在这个时候崛起了。
      那些年里,说书先生口中的传奇故事都那么讲——那一年,云州混乱和百姓的哀哭里,这个小捕快许是感受到了责任或是天命,生起了剿匪的志向。他一个光杆司令,两手空空,三脚猫功夫,只凭着浑身上下一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四处筹备,万般谋算,硬是拉着一伙雇来的人手,烧掉了一整个山头的匪贼。
      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多大的一个山头,不是多成灾的匪乱——可这一下,确确实实把沉颓了有些时日的云州的胆气,强势地振作了起来。
      渐渐越来越多的人投到刘敬岳手下。五年的工夫,他平掉了半个云州的匪贼。里头很出名的一役,便是袭剿“蛟龙山”。
      ——要不是后来战事起,他早该加官进位,再展宏图了。
      二四二年春,南迦城破。州内一时混乱非常。战火、流民,人心惶惶,甚至民不聊生。州府上下,已经无人有心力顾及这些匪贼了。
      等到下一年,战事平歇,终于有人在州内死灰复燃般的混乱里,想起来曾经剿匪的英雄刘敬岳,这人已经没有了踪迹。
      也是,总说刘大人身手算不得好,恐怕是被战时的混乱湮没了……
      众人叹了一遭,都惋惜他时运不济。渐渐也便在叹息里,把这些尘封成了往事。
      乱世里,英雄出得快,也湮灭得快。百姓在战火里流亡,除了那几个赫赫有名的将军被他们当作神明一般信仰,寄托着生存的渴望。剩下的,大约什么都抵不过一日日的焦头烂额。

      薛逸会知道刘敬岳,不过是因为那一年秋天,顾怀泽在饭桌上提起这个人,多说了几句,末了叹了声,“是个人才”。
      顾怀泽当时看着安野。短短的片刻里,安野半垂着眼,看着盘子的边沿,像是想起了自己的往事。
      接他话的是薛逸。薛逸看了一眼师父,半是假装半是认真的正经:“乱世易出英雄,也难容英雄。可惜一段少年意气。”
      安野果然从他的感怀里抽身,抬手敲了下小徒弟的头:“多大点人便张口说人家‘少年意气’。闪了舌头看你怎么捋。”似乎方才的都是错觉,他从来都像他此时的语气,吊儿郎当的不正经。
      顾怀泽也笑了起来,推了一把安野的头,却是对薛逸说:“我看,你跟我那学生指定会投缘。”
      投不投缘薛逸那会儿还不知道,却记住了这个将要消磨到历史里的名字。

      “寻仇的多么?”薛逸半仰着头,看向那个名字的、那段辉煌的主人。
      “还成吧。要‘刘敬岳’脑袋的遍地走,跟‘刘山’可是无冤无仇。”刘山扯起嘴角,话里有些意味深长。
      “那得瞒好了。”
      “可不是。”刘山挤出来个笑,跟任何一个埋没在柴米油盐里的中年人没什么不同,“说起来也挺可笑的。年轻的时候踌躇满志,死都不怕,根本想不到以后会这么样子,狼狈着,只想求个安稳。”
      薛逸看着他。明明是仰视着对方的眼睛,少年的目光里却带着平缓的劲力,一点点往前推,压到人面前,逼迫着对方抬起头。
      他一字一句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可笑。明明是年轻时候功绩累累的人,明明是应该成为骄傲的名字,却跟无数人一样,被战事摧毁了,又被无数人忘记。还要隐姓埋名,狼狈地讨生活——
      “可是,如果这是你自己愿意的呢?”
      刘山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凭你之前的功绩,即使百姓没有工夫记起来,你还是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官府里,得到一个不错的差事。至少,朝局里不可能希望在这个时候,寒了天下志士的心。而寻仇的大半是匪贼,他们断不可能为了杀个人,抛下自己的山头,专程来寻你。
      “可你还是在平兰,每年都出来。你不是随意行路,进货却很随便,你知道有危险,而依然要上路——你很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
      刘山对着薛逸的眼睛,想要回避,却又像是被慑住了,动弹不得。半晌,他在那目光里溃败下来,长叹了一声,把脸埋到手心里:“我本来便没什么本事,只是有些小聪明,胆子又够大。后来打仗了,受了点伤,我那些玩笑似的小‘本事’,更是没得看了……眼下勉强讨个生活罢了,万幸还有几个兄弟照应……为什么出来?不过是放不下而已,等过两年看开了,便安安心心过日子了……横竖,我也什么都干不了了啊……”
      他的声音平淡,像是无风时的水面。可悲哀还是从最后一句话里落出来,不明显,荡开褶皱的波纹。
      没什么本事……什么都干不了……
      薛逸从他模糊的叙述里,隐约窥见了刘山的惶然。打了仗,受了伤——大约是因为这样,但也不止于这样。
      他想着,却只淡淡“嗯”了声,没有再问下去。没有感慨,也没有安慰。
      世事艰难,谁不是怀抱着自己的信念和那些隐秘的期望,拼命地挣扎。踩着心头的秘密,想要开出来一条道路。
      而萍水相逢,谁又有资格感慨和安慰别人的人生——那些别人拼尽了一切也要闯出来的道路。

      很久,刘山抹了把脸。抬起头来的一瞬间,那双眼睛里有浓重的迷茫和悲哀,可奇怪的,那里也拂掉了表面上的不辨面孔的模糊,露出下面少年人的意气。被平淡和苦难一道磋磨平了,沾了风霜,滚了尘,伤痕累累——却也还能看见当年那个叫嚣着要“剿净云州匪”的年轻人。
      年轻人借着中年人的皮囊笑了笑:“你到现在才问我,是怕早先在破庙里,被我们灭口么?”
      薛逸眼珠子一转,有几分赖皮劲:“谁知道呢。”

      //

      刘山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提着个细长的布袋,放缓了动作推开门。里面,薛逸坐在榻上,稍弓着背,怔怔地出神。剑搁在膝头,他的手搭在那片干透了的血迹上。
      薛逸很快地把剑拨到一边,回过头。他坐直起来,露出来个笑:“刘哥早啊。我觉得我没问题了,咱们可以赶路了。”
      刘山把药塞进他手里:“不着急,再养段日子,歇利索了再说。”
      “别呀,眼下便利索着呢。”
      “急也急不出来啊。亮子他们还在客栈睡得跟昏迷了似的。”刘山挠了挠眉毛,看着被薛逸撇到了一边的剑,犹豫了片刻,把手上的布袋递过去。
      “给我的?”
      “嗯。你看能不能用。”
      “哇!谢谢刘哥!”薛逸接过来,捏了两下,笑得更开心了。他也顾不上手上还端着的药,直接拎起来布袋的底,倒了倒。里头的东西“咚”地砸到了榻上。
      一柄剑。
      薛逸一口干了药,伸手去捞剑。长度重量同他先前那柄相差无几。
      他慢慢地抽出来剑,对着光,细细端详剑刃。
      薄,锐,坚硬锋利。
      他不由地吹了声口哨,伸手上去。指腹轻轻抹过剑身,金属冰冷。光影在上面流水一样地还转。
      “真好啊。”薛逸手腕一抖,把剑归鞘,又捏着掂了掂,片刻都不愿撒手。
      刘山被他的表情逗笑起来:“这剑是铁匠铺子里打好的成品。跟名家的剑肯定没法比。”
      “诶,还名家呢。您看看我那把剑,这可是第一回使,没断了都是我运气好!”薛逸晃着脑袋,瞥了一眼丢在榻上的剑,很快收回了目光,高兴地道,“这下好,回头路上便能把它扔了!”
      他歪着头,过了不多久,视线又落回去。血迹厚重,几乎淹没了剑身,黑褐的颜色,泛出森然死气。
      “平兰城里太平久了啊,打的这些刀剑大多只能当装饰。我半年去买了三回,便差点没被那大哥当成拿剑炖汤的妖怪……”少年絮絮地闲扯,语调上扬,无忧无虑的肆意。
      “害怕么?”刘山轻声问。
      “嗯?”薛逸停下来,仰起头,笑脸明净,“怕什么呢?”
      “差点被人杀了。也……确实杀了人。”刘山看着少年一点点冷凝下来的表情,说得缓慢。
      他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握紧刀的时候。
      那时候,他心里有无尽的仇恨和愤怒,要把他焚尽一般地,推着他去挥刀。他以为世上最痛苦的事情都已经经历过,再来不过是被人杀了……直到他砍下仇人的头。他看到无限的空茫。
      没有多久之后,畅快过去。他夜夜梦到满目的火光,粘稠的血沾了他满手,烫过脸颊,魑魅魍魉在他耳边哭号——他才惊觉,原来杀人一样可怕。
      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握紧了刀剑,去撕开敌人的胸膛。
      可这不代表那不可怕。
      刘山看着薛逸。很多年前的自己和眼前半大的少年,慢慢地重叠。
      孩子的指尖在细微地颤抖。他缓慢地手拢了手指,握到掌心里,捏紧成拳。
      重叠,再一点点剥离。
      小少年抬头看向很多年后了的刘敬岳,摇了摇头,神情认真又清醒:“不害怕。我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我不想死在那种地方,更不觉得面对那些人有什么好犹豫的。不过是……”
      不过是……到底还没有能够习惯、还是会有些不舒服啊……
      薛逸慢慢伸手,触到那柄裹满了血污的剑,用力按住。良久,他嗤笑了一声:“人杀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多愁善感个什么劲。”
      他这么说着,可到底还是叹息。他轻声说:“不是谁的错啊。不该存在的,是这个乱世。”
      刘山看着小少年扯起的嘴角,很久。他忽然躬下身,平视着薛逸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像在复述谁的话:“‘铺面的杀机里,生存是本能。到你领会本能的那一天,你才会明白,什么是赌上本能的信仰。你才会得到真正的力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斩晦(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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