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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凌霜(四) ...

  •   薛逸咬着牙,不断地伸手去挡、去抓。他呼吸急促,浑身的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
      眼神却凶暴得像是狮子。

      ——“手里拿着武器的时候,人往往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事实上,亮出武器的那一刻,要么是制胜,要么是丧命。没有武器不代表太平,可是武器上场,便一定意味着,不死不休。”
      薛逸瞪大了,看着木刀不断地落下来。砸在他身上,砸在他脸边。
      ——“有些地方安稳长了,久不见刀剑,便以为武器能代表‘力量’了。”
      薛逸艰难地伸出手,挡在脸前。鞋底子脸看到,得意地笑起来。他伸着木刀往薛逸脸上捣,挑衅着逗弄着倒地不起的男孩。
      ——“但等你把它看作‘力量’的时候,便是把命、交到别人手里的时候。”
      薛逸的手猝然收拢,握住了木刀!
      他猛地发力,掀翻了按着他肩背的高个子,夺过刀!
      顺势横扫出去——
      木刀狠狠地劈过鞋底子脸和一个壮个头的胫骨。发出两声让人心惊的闷响。
      狮子找回了他的獠牙。[1]
      薛逸翻身跃起。
      下劈、跳跃、横斩、前冲、直刺。
      他以雷霆之势撂翻了剩下的人。
      阿拙还维持着跟人扭打一起的动作,一手举着石头,一手揪着壮个头的衣襟——被倒地的壮个头拽歪了身体,才发现这人已经没了揍他的余力,正在捂着肩膀哀嚎。
      阿拙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薛逸望着远处已经跑没了影的小个子,“啧”了一声。伸手把阿拙拎到了身后。
      他冷冷地睨着地上滚成了一团的人,随手抹掉嘴角的血丝:“就这把刀,骨头可还断不了。”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一根根收紧。
      刀尖不轻不重地点在地上。薛逸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学着他们方才的话,比他们还要嘲讽和不屑:“服不服?”
      嚣张至极。

      //

      “呵。搬救兵呢。”薛逸嘲了一句。
      跑了的小个子去而复返,领着近十个家丁打扮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往这头过来。
      薛逸勾着唇笑,面上浑不在意。一手往胸口摸过去,一手不着痕迹地把阿拙往自己身后又揽了揽。
      阿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手上攥紧了那块沾血的石头。

      “哟。热闹啊。”忽然插进来一个声音。那声音不高,散漫得很,也肆意得很,清清楚楚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仿佛封久了的罐头忽然被人戳开了个口子,一触即分的紧张居然被带偏了不少。
      薛逸一僵,冷漠嚣张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还没等他反应,那人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手按上他的脖子,微微加了点力道。
      阿拙警惕地望着那人,只觉得大事不妙,这里怎么还有一个,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了……没成想看到他薛哥乖乖低了头,面上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师父……
      薛逸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师父是个随性洒脱的,也能折腾,从来不忌讳“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阿泽叔叔在的时候,这两个人能热闹得像一台子戏。阿泽叔叔不在的时候,师父便常常和他相对着坑害,几乎要把青云观翻过来——相较之下,那个倒霉催的神像也不过是尔尔。
      可他从来不怀疑,即便有一天自己闯祸把天给捅了,师父踏着风雷也会来救自己。
      但是,他们那样的过去,一切能招惹人注意的行为都是危险的。鲜少有人会惦记上一个半大的孩子,也鲜少有人会忽视一个太过厉害的男人。
      这种孩子间的争斗,不能让师父掺和,更不要提让师父跟人动手了。平白惹人探究,平白招人麻烦,平白引出祸端!
      我得自己把这件事摆平了……就算真被打死了也不能把师父牵扯进来!
      薛逸来不及抱怨自己本事不济,急急地要去拨开安野的手。
      安野捏了捏他的脖子,哼笑:“了不得了啊,这就敢装不认识我了。”
      “明明是自己打赌赌输了,还想要耍赖。我要是干等着,今天饿死了算谁的?你是想要来个死无对证还是怎么着?”安野嘀嘀咕咕地抱怨,轻飘飘的语气映在这个场景里,有种错位了的震慑。
      他另一只手上拎着薛逸前几日新买的长剑,姿势浑似提着一把青菜。
      薛逸挣着要往前站。他已经不在乎面前的凶神恶煞,只盘算着怎么找个补好把师父摘出去。
      安野卡着他的脖子,轻轻松松把人拎了回来,又捏了一下,示意他别动。
      “为什么不拔剑?”安野右手抬起来,剑柄轻撞了撞薛逸的胸口,有细微的硬物碰撞的声音。
      薛逸抿着唇,没有说话,表情看起来有些犟,藏着他的无措——能让他无措的人,天底下恐怕暂且只有他师父了。
      安野笑了声,伸手到前面,在冷着脸的孩子面前打了个响指:“看好了。”
      没有任何预兆地,上一刻他还在逗薛逸,浑身上下懒洋洋的,像是晒在太阳底下的猫,下一刻他骤然前冲,拔剑,下劈。凶悍如同猎食的猛兽。
      剑芒一闪而过,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整片衣襟飘悠悠落下。边缘齐整
      站在最前面的壮个头煞白了脸,张着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感觉剑气从破了的衣服透进去,贴着胸腔。利齿在皮肤上厮磨而过,觊觎着底下的心脏。冰冷恶毒。
      他没本事清楚地捕捉到那瞬间炸开又瞬间收拢的杀气,可是本能已经足以把恐惧刻到他身上心里。
      他呆立了片刻,扑通一下跌坐到地上,还讷讷地出着神,只有喘息急促剧烈。
      “喏,吓个人绰绰有余了。”安野回头冲薛逸挑了下眉,屈指叩了叩剑身,“唔,这家的剑也打得不怎么样。”
      对面的小个子尖叫起来,一手指着安野,一手叉着腰,摆足了破口大骂的架势。只是那根手指还在不住地哆嗦。
      “怎么,就准你们欺负人,不准他找帮手啊?”安野张扣就截住了他的话头。他单手持着剑,淡淡地看着他们,脸上笑意已经收了,全剩下嘲弄和挑衅。
      他握剑的那只手,手腕慢慢转了一下,剑身映着尚且明亮的阳光,折出来的光芒冰冷刺眼。
      “说起来,你们还占便宜了。这么多人对我们三个。不过也不妨事,我们大方,这便宜就不计较了。” 安野指腹轻轻抚过剑刃,慢悠悠地道,“你们打不过我?打不过这是你们的事,这么多人还打不过,吃豆腐长大的吧?唉,可惜这剑是个花架子,否则削起来豆腐脑一定好看。”
      他摇着头,抬眼望过去,勾出来一个笑:“上么?”

      十几个人到底没胆子上。开什么玩笑!他们是想来收拾人,不是来上赶着断胳膊断腿的!
      他们架着壮个头逃了。几个人还偷摸着回头打量安野,有好奇的,有赞叹的,也有想要死死记住这个人的长相的。
      安野大大方方地一个个看回去,笑得春风和煦。
      只是那春风里夹着比秋刀子更甚的锐利,把那几个人吓得寒毛都要立起来,忙不迭地回过头,缩着脖子,溜得脚底生烟。
      安野看了眼那群人的背影,到底兴趣缺缺地转开了视线。他把剑往肩上一扛,像扛着根扁担似的,晃晃悠悠地往前溜达。
      “师父。”薛逸想也不想便跟上去。
      “别跟着我,我头疼——”安野摆摆手,背对着他作痛心疾首状,“阿逸啊,你被打成这样,让我很怀疑自己的教导能力的。太惨了,为师看着——头很疼啊。”
      薛逸深吸了口气:“可是师父,那是进城的路……”
      安野一听便不能忍了,刷的转过来头,瞪他:“我就是要进城!你他娘的要饿死老子谋杀亲师么?”
      “师父!你就不能看在你徒弟这么可怜的份上,做一次饭么!”薛逸捂着脸,自暴自弃。
      安野很震惊:“阿逸,你居然要吃我做的饭?不会是被打坏了吧!”
      “……师父,你走吧……赶紧!”

      “薛哥,你师父……很、很厉害哈……”阿拙盯着安野离开的方向,神情恍惚。
      薛逸一脸的“打架没打过师父、吵架也没吵过师父”的不忿,满心都是“师父太过分了、净会偷懒,等我练成了找回来场子看他怎么说”。闻言却下意识地回护,只干巴巴道:“凑巧凑巧。”
      阿拙惯会察言观色,还没等薛逸再说什么,便拍着胸脯保证:“薛哥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起你师父的!”
      薛逸“嗯”了声,又叹了口气。他身体晃悠了下,往地上栽。
      “砰”地一声,倒了个结结实实。
      阿拙吓了一跳:“怎、怎么了薛哥!”他声音都发抖了,颤着手就要去扶人。
      薛逸有气无力:“累死小爷了……挨打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活……”

      //

      阿拙跟着薛逸躺在树底下。
      两人都是一身一脸的伤,鼻青脸肿着,嘴边的血迹只随手抹了。没抹干净,皮肤上还印着点血丝,有几分惊悚又有几分好笑。
      薛逸手上沾的血迹和脏污全抹在了草叶上,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便枕着胳膊看天。
      太阳已经西斜了,不刺眼,只暖融融的,照得人骨头里都发酥。橘黄色的光,安安静静,把四周都笼到底下,柔软里透着寂寥。
      薛逸半闭着眼睛,懒懒地问:“阿拙,你叫什么?”
      阿拙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薛逸点点头,似是不在意,连眼都没有抬一下。
      阿拙学着他的样子,枕着胳膊看远处的天。
      太阳的光落在眼里,那么灿烂。好像很多年前便那么灿烂,又会接着灿烂很多年。
      阿拙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爹娘走的时候,我还没几岁,前头记得的事都是散的。只知道他们叫我‘阿拙’,连到底是哪个字都弄不明白,更不记得姓什么。带我的伯伯说,贱名好养活。‘拙’跟‘浊’里头,就取了这个。”
      他伸手在半空中写划那两个字。一笔一划都很清晰,也不知道是哪里习的字。
      薛逸早就扭过了头来,眼神认真。他脸上映着天光,晕染出温柔的暖意。
      阿拙扯了扯嘴角。他半张脸都是肿的,做什么表情都很勉强。可他那半拉的笑很真诚很干净。
      他眯起眼,轻轻晃着脑袋:“薛哥,不是我吹,我原本家里还算有钱的呢……”
      他说着轻轻地笑了起来,话语里本来的酸楚悲伤、被这片将落未落的暖阳蒸干了,余下来悠长的怀念,混着淡淡的感慨哀伤。
      没什么来由的,他说起自己的过往,慢悠悠回忆起那段他刻意想忘掉的日子。
      幼年的时候,家境大约是殷实,父亲是生意人,母亲知书达理。他在双亲的期望里出生,家庭和睦,父母宠爱。
      流亡的路上,爹的头发沾满风雪,娘的眼睛通红干涩,他们临死的时候用力拥抱他的双手、同样用力地把他推了出去,望着他的眼神含着绝望的爱意。他们的话语刻到他骨头上。
      那个带着他的伯伯,抱着他、带着人群拼命赶路。后来被敲破了脑袋,身上的衣物都被搜刮了个干净,尸体丢在荒地里。
      后来他被那些流民欺负,忍气吞声,差点便饿死在路上,拼死拼活才到了安稳的城镇,连乞讨都是千百次许愿才得来的“幸福”。
      他离了原本的那群流民,在各个城镇之间辗转,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打过各式各样的架。后来架越打越少,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他黏糊在平兰有几年了,这里的烟火气都像是渗到了骨头里,让人懒散下来,不愿意离开。
      可其实也不怎么容易。平兰城里乞丐之间势力周旋很是复杂,谁都觊觎着这一方好地方。他在这里跟人吵架、耍嘴皮子,也跟人打架、周旋着抢地盘,攒下来一小角城,手下十几个孩子。
      ……
      他经过的人生,才不过短短十年不到。已经坎坷得像是有些人走了一辈子。
      阿拙声音平稳,时不时地调侃两句,偶尔又透出洋洋的得意。
      最后一句收尾,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暗红的霞漫卷过整片天空。像火将灭未灭——或是将起未起。
      那焰映在阿拙的瞳仁里,他很珍惜一般地望着,用力呼吸。像是只有在半暖半寒的空气塞满胸腔的时候,才能彻底地忘掉那些有的没的,单纯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吐出来一口气,挠了挠头:“大概,也就这样吧……谁知道我到底叫什么呢?反正连要到哪里去都不知道,混着混着也就过了……兴许,我明儿就跑路到其他地方啦,那还有谁会在意呢。”
      盯着前面的光,一步步踏踏实实踩下去是一种活法。沉在混沌里,有今天没明天也是一种活法。
      唯一不变的,是站着爬着都在往前头去,一刻不停地往前头去。
      一刻不停,一刻不快。无论前面是极乐还是黄泉。

      阿拙说着,念叨了两遍自己的名字,没脸没皮道:“其实叫‘阿拙’还算好的,要是叫‘阿傻’、‘阿蠢’的,那可太糟践人了。”
      “阿傻?”薛逸捂着脸笑,“那得是多缺心眼啊。”
      “可不。要是混出名堂了,在外头一报名字,‘平兰阿傻’,诶哟,这他娘的掉价掉到地里去了。”阿拙傻笑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打了两场架的“患难与共”,还是摊开了那些往事的“坦诚相待”,阿拙在薛逸面前不知不觉地收了那些精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似是头一次不再有心机,而是真正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自家兄长面前毫无顾忌地丢脸。
      他转头一想:“‘平兰阿拙’好像也威风不起来。诶薛哥,你说我编个什么名好呢?”他翘着脚晃来晃去,似是随口一问,半点不在乎薛逸怎么回答。
      薛逸没有接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来。
      阿拙愣了愣,不明所以,却也跟着他起身。
      两个平日里素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人,规规矩矩地盘着腿对坐。
      阿拙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眉毛。
      “‘卓’。薛卓。”薛逸拎着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来这个名字,“我想,大概是这个字吧。”
      他低着头,阿拙只看得到他半张脸,那眉宇里是他没见过的认真。
      薛逸写得很慢,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地深刻在泥土上。
      “薛卓……”阿拙愣怔着,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阿卓长大了会是很了不起的人。”
      原来……是卓啊。
      他闭了闭眼。
      他从未认真去深究过那个念作“zhuo”的,到底是哪一个字。说白了,不就是个称呼么,知道是在喊自己就行了。
      ——可是这一刻,有滚烫的东西,随着这两个字,从喉咙一直翻滚到胸腹,连带着心口一起烧烫起来。
      像有什么东西再也不愿意沉寂。
      他歪着头,明知故问:“那为什么是‘薛’啊?”
      对面的小少年果然笑起来,一脸的理所当然:“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兄弟了。自然要跟我一个姓!”
      薛卓用力点头:“好啊。”
      从今天起,我有名姓了。
      也有兄弟了。
      我……
      我是薛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凌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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