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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凌霜(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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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拙拍干净手上的酥饼渣子,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
从他薛哥领着他揍人,过了快一个月了。
头半个月,那几位大约是躺在床上“诶哟”,销声匿迹了一般,小半个城的小商贩都在调侃街头清净了许多。后半个月偶尔在街上撞见,他们怨毒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活剜了一般,却顶多只敢往地上啐一口,恨恨地骂两句。可横竖面子里子一块儿撕破了,阿拙哪里还会吃这个亏,都是笑嘻嘻地顶回去,什么伤人说什么,直逮着人肺管子戳。把他们逼急了,瞪着眼骂他“狗仗人势的东西”,他却笑得更欢,双手一摊,反呛回去:“那可不是?嘻嘻,也不知道是我这个‘狗’比较可怜呢,还是你们这些只敢欺负‘狗’的东西比较可怜呢?哦——我忘了,你们可没胆子欺负呢。”
阿拙想着他们那一张张暴怒到扭曲、却又明显忌惮着什么的脸,得意地笑了笑。随即他却又想到了什么,笑容僵住,缓慢地沉了下去。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狗仗人势”,眼下里薛哥愿意费这心思护着自己,可以后呢?保不准是心血来潮。就算不是……谁能保证他一直在呢?还是得给自己早做打算。这日子啊……
想什么呢!
阿拙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掐灭了心里冒头的半句话。他长出了一口气,像是遏止了什么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算了,有一天看一天吧。
阿拙站起来,揉了揉肚子。又趁着递消息的工夫蹭了他薛哥一顿点心,回头多喝点水,约摸能把晚饭省下来了。
他轻轻哼了声,靠到墙上,又撩起来半边眼皮往街上打量过去,面上半笑不笑,浑不在意似的。一手伸在衣兜里,拨弄着几个银钱。
大虎的小妹生病了,生熬着不知道会不会出事。要不还是去抓点药吧……药钱不便宜,不过,能让大虎欠个人情也不亏。
柱子那头打探消息厉害,只是见天的要糖吃,实在麻烦。得了,一会儿买两块给他,省得转头被西城那片拉拢了过去,那就划不来了。
听说二狗又跟人打架了,净招麻烦。不过这小子打起来厉害得紧,用得上的时候多了,不能赶跑了……得想想办法治一治。
……
阿拙把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一件件盘算过去,手底下的人便都点过了一遍。兜里的银钱也从手心里一点点拨出来,末了,大约只够剩下几块铜钱了。
行吧。多出来一块铜板也算是多。
他抽手出来,低头看了看手心,到底没舍得把汗往新洗的衣服上擦。他一边甩着手一边再次抬头,忽然一愣。
又是那几个人。
已经走出去挺远了,只剩了个背影。背影也好认得很,瞅着气势汹汹。每人手里都提着点东西,看不大真切到底是个什么。那样子瞧着……倒是像木棍和麻袋。那“鞋底子脸”手里还提着个白长条,像是个木刀。
阿拙眯着眼,竭力想再看清楚点。
又要去找人麻烦了吧。啧,怎么没被人打死呢?诶哟,这蔫巴了一个月了,还能活泛起来,也真是不容易……嘶,等下,那个方向好像是出城?
出城能干嘛呢?城外离得近的不都是他们自己家的田?剩下的那几个散户可不是好招惹的。说起来,薛哥回去也是打那过的吧……
诶,这会儿工夫,薛哥准是在茶馆听说书呢。那韩先生说的什么呢,谁知道。可……大约是真好听吧……
——“回去了回去了。昨儿跟师父打——打赌、输了,得回去烧饭了。”
阿拙心头一跳。
薛哥厉害着呢。他们几个能干嘛?就算、就算人多,又能怎么样!少管闲事少掺和,到时拖后腿的、倒霉的全得是你!管闲事的哪有活得长的!
他一个劲儿地念叨,却只犹豫了小会儿,便拔腿往那个方向跟了过去,远远地缀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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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夹在风声里,凌乱的,直冲过来——
薛逸不动声色,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响动。
猛地,他一个矮身,躲过了扣上来的麻袋。木棍从头顶上呼啸而过。
他伸手抓住木棍,狠狠往前一扯。
那人被带得一个踉跄。却到底占着了身量的便宜,很快便稳住了。
五个人把他围在中间,手里的棍子挥得毫无章法。胆怯、小心,又狠极戾极,足一个月的怨怒酿出了可笑的矛盾情绪,扭曲得让人心惊。
他们到底是得了半分先机,又占尽了身高的好处,从一开始便压制住了薛逸。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一双空拳,对上四条棍子。还得外加一个舞得虎虎生风的麻袋!
闪避之间,薛逸扫视过他们的脸,神色微动。
他忽地后仰,避开一条棍子,伸手——截住了从头顶上劈下来的木刀。
据说“练过”的鞋底子脸!
就藏在树上!
看来不全是糊弄人。
薛逸硬吃下了这一击的力道。他倒没有多惊讶,手指稳稳地绞着木刀,便要直接夺下来。
棍子又一次劈过来,他拧着木刀借力,错身避开。忽然被兜头遮住了视线。
麻袋直冲他的脸飞过来。
薛逸没有避,睁大了眼盯着麻袋飞过来的方向。他不再夺刀,直接连着鞋底子脸一道、逼迫着刀尖上挑,挥开口袋。另一只手反到身后,抓住了劈过来的木棍。
腿上一阵闷痛。
冲击感太强烈,身体的本能让他凝滞了一瞬。几根棍子跟着便落到了他背上。几个人叠在一起的重量压着他往地上扑。
相似的情景,攻防却是倒转了。
再厉害的将军,赤手空拳上阵,也得在杀机里拼命才能浮沉。
薛逸用力撑住地面,狠命挣扎着要爬起来,又被棍子捣了下去。
他的手摸到怀里,又松开,挣出去接住一根砸下来棍子。下一刻便被踩住了,狠狠地碾了几下。皮肉在地上的碎石子里刮破。
薛逸仿佛没有痛感,一声不吭地,瞪大了眼在乱棍里寻找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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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阿拙看到那群人围作了一圈,中间的那一个,满头满脸的伤。
破麻袋掉在一旁,四条棍子已经全被“势单力薄”的那方给剿了下来。薛逸没有机会夺到手里,他们却也不敢弯腰去捡。像是生怕在他们弯腰的一瞬间,这个被揍得快爬不起来了的孩子便会伸手扼住他们的脖子。他们更不敢让薛逸有机会拿到任何可以称为“武器”的东西,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把木棍远远地踢开了。
四条棍子滚到了一边,散着,无辜又冷漠。
那帮“恶霸”直接拳脚招呼。上拳头揍,上脚踹,打得眼都红了,似乎只有这样才更好发泄怒气和憋屈。
“知道错了么?”小个子从外圈挤进去,踢了他一脚,又快速地退出来,嘴里骂骂咧咧,“连你大爷都敢打。”
“你错了么!”薛逸高声反问,气息不稳,语气却比他还要嚣张。
又一轮拳头落下去,木刀狠狠捣在他肩上,把他刚刚抬起来一点的身子又捅了下去。
薛逸被七手八脚地按住,拳脚凌乱地落到他身上。
可他梗着脖子,眼神凶狠,像是被缚住的猛兽,挣扎着要露出利爪獠牙。那张脸上遍布着青肿和血痕,却狠戾得让人胆战心惊。
“服不服?”
“滚!”
他们拼命按着薛逸的后脑,把他的头往下压,企图打断、打碎他的一身筋骨。
他拼命仰起头,咬紧了牙,浑身上下没有一刻松开过力道。
像一张拉到了极限的弓。
阿拙脑子里“嗡”的一声,热血冲上了头顶。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扑到了他们面前。
一个壮个头退出来几步,狠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到地上。
壮个头趁势而上,卡着他的后颈:“哈。狗来了。瞧瞧你家主子,可威风。还不是得给我们磕头!”
阿拙用力挣扎。他实在瘦小,那么点力气像泥牛入海,转眼就被掼到了地上,肚子上也挨了一脚。
疼痛里,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满腔的血都凉下去。他习惯性地抱成了一团,蜷起来,是一个示弱的姿势。和以前的很多很多次一样。
壮个头嗤笑一声,把他拎起来,却没有动手,反而还把阿拙往前推了推,一指薛逸:“看到你家主子的下场了?你去——”
他卡壳了一下,小个子飞快地接了上来,语气险恶:“去朝他脸上吐几口唾沫、撒泡尿,再跪下给爷几个磕两个响头,前面的事情就当一笔勾销了。爷自个仁慈吧?”
一笔勾销么……
阿拙耳边全是远远近近的声响,嗡嗡成了一片,他却听清了这一句话。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卷进过各种各样的纷争,知道街头打架谁狠谁赢,可这些权贵家的子弟却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他也确实无数次靠着机敏圆滑全身而退。他再怎么不清醒,眼下也看得分明,这几个人,是真的想要把薛哥的一身傲气挫断在这里——或者,打到他站不起来为止。
梁子已经结下,有多狠,又有多恨,再清楚不过。
……一笔勾销。
他手脚都是凉的。
这么些年,谨小慎微,好不容易长到了这个年纪,有了些自保甚至是立足的能力。
——他只是想活下去啊。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滚了下来。糊了满脸,狼狈又脏污。
害怕么?兴许吧。
好像很多年前也是这样。
那会儿他爹娘过世不久,他无依无靠,万幸被一个伯伯带着。那群流民里头,伯伯有些话语权,连带着他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他以为他们能这样平安到达一个好地方的。
可有一天,伯伯身上不小心掉出来了两块烙饼,干硬得像石头一样,那是伯伯常背着人喂给他吃的。却被身边饿急了的流民盯上了。他们趁着半夜伯伯带他起夜,几棍子下去,敲趴了伯伯,抢走了烙饼。可他们还不安心,生怕日后遭到报复,恶向胆边生,干脆一顿乱棍,把人给打死了。
他当时就在那,也挨了几下棍子。要不是伯伯倒下的时候护住了他的头脸,他大概早就死了吧。
真害怕啊那会儿。
天那么黑,夜风那么冷,眼前全是恶鬼的脸。没有人来救他们。没有人来救他。
真害怕啊。
小小的孩子一个人躺在地上,脸上溅到的血干了,浑身都在疼。身边是伯伯冰冷了的尸体。他疑心自己早已经死了。可最后还是硬撑着,一点点爬了回去。记忆里爹娘的面容悲伤,他拥有的全部希望都散尽了。
——“阿拙。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啊。挣扎着活下去。
只想活下去。
他终于在颠沛里混到了这么大。什么苦吃不下,什么侮辱承不了。
他看过太多人的死了。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是滚在泥尘里活,一把把病弱的骨头倒下去,成为荒郊野地里没有名字的尸首。
他不想这么死去。
人鬼当途,他只认活命这一条路。
有什么能比活命要紧?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脸皮?脊梁?气节?
都没有所谓的。什么话说不了,什么姿态做不出。
他贪生怕死,他见钱眼开,他曲意逢迎。
这世上魑魅魍魉。他孑然一身,要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就只能把自己也撕了皮,变成鬼。便好了。
阿拙闭了闭眼。
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想活下去而已。旁的都不重要。
真的么?
他内里压得密不透风的地方,有细细的声音在一遍遍问,一次次诉说。
你想这么活着么?像烂泥一样活着。
幼年的时候,他拿着鬼画符一样的涂鸦,跑到父亲面前。父亲摸着他的头:“阿拙真了不起。”
他举着木头小剑呼呼喝喝地,驱赶在他家门前撒欢的坏小子。被赶来的母亲抱了满怀:“阿拙会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呢。”
他站在凳子上,面前摆着从父亲那偷来的甜酒,屈着手假装端上了酒杯:“阿拙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
爹把最后一口干粮塞进他嘴里,目光温柔又悲伤。
娘用力把他推向逃亡的人流,眼底烧着烈烈的火。
“阿拙,你永远是我们的骄傲。”
我也想……成为我自己的骄傲。
那些沉寂了许久的,快要熄灭成灰烬的……期望啊。
他捂紧了耳朵。
仓皇地压住那些声响,不愿意去听,好像听到的那一瞬间,自己的存在就要被撕裂,从此判入地底阴暗。
无所谓么?
脸皮、脊梁、气节,还有那些……情义——真的都无所谓么?
真的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些有什么用!
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不就是磕头么?不就是屈辱么?
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
不就是……一个不怎么熟的熟人……么?
阿拙恍惚着往前迈了一步,膝盖发软。
他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指腹有粗糙坚硬的触感,硌得皮肤生疼。
他低头,看到自己手上捏了一块石头。在路边捡的。
一路跑过来,冲上去,被踢翻,被拎起来,在这里抖个不停——都捏着着块石头。
攥得紧紧的。
我是来……救人的啊。
“我的小弟,怎么能让人欺负?”
他孑然一身,挣扎着活命。旁的事、旁的人,全没什么要紧的。
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他阿拙,现在也是有兄弟的人了!
我的兄弟,怎么能让人欺负!
像是站了很久,又像是只一个低头抬眼。
阿拙陡然挥臂,把石头狠狠拍在了壮个头洋洋得意的脸上!
那人惨叫起来。
一个高个子靠过来。
他们揪着他的衣襟,不断地踢打。
阿拙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壮个头,全然不理会落到身上的拳头,一下一下把石头砸到他脸上,身上。
温热的血飞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