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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潮浪(一) ...

  •   胤历二四七年。

      和南绍的摩擦,从开春,一直延续到了夏末。从小打小闹开头,一路星火燎原,纷争借着暑热一路攀升。终于在春末,爆发。
      南绍大军压境。
      大胤境内,四面借兵,八方驰援。
      靖南将军带着和南绍相差无多的兵力,没有悬念地把这场战火按熄在了夏末。
      议和。老生常谈的议和。
      建清和亲南绍。
      出人意料。这场仗规模不小,却并不多惨烈,远远没有到要靠和亲拉拢南绍的地步。
      情理之中。跟南绍的冲突,多少年了,又还要让它持续多少年。
      可所有的将军都在看着大胤漫长的边境线,一致地对和亲三缄其口。
      南绍明明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这一仗?它想要得到什么,引燃什么?又预见了什么?

      //

      初冬。
      东清阁里炭火一向烧得旺,烘烘的热气,直要把人额头上的汗都逼出来。主屋里,纱帘后头一张小桌旁,结结实实围坐了四个人,更显得偪仄。
      玖之一进门便撂了大氅,只着了一件单衣,袖子撩到手肘,露出来线条流畅的一截小臂。她撑着额头,挺专注地翻看着慕容璟刚抱进来的书。
      顾怀泽也分到了一本,安安静静地翻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从撑着头的姿势,到袖子挽上去的高度,连那份懒洋洋,都出了奇的相似。像极了一个炉子里锻出来的铁器,或是一家里将养出来的父女。
      慕容璟摆弄着茶盏,偷眼觑着这俩。微垂着头,乖巧极了的模样,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斟酌着要怎么认个错,连狡辩两句的胆量都没有。可他的目光清明,实在没有半分慌乱。
      ——慌乱的是慕容璟旁边的那个年轻人。
      那人二十五六岁,穿着侍从的衣裳,不知道是哪个箱子翻出来的一身,皱皱巴巴,把这人的模样衬得愈发的愁云惨淡。他手搁在桌上,交握着都止不住颤抖,不住地掐着自己的手背。头低着,露出来一脑门子的细汗。
      慕容璟碰了碰玖之的手,食指轻搭住她的手腕,微小地晃了晃:“阿玖……阿玖我错了嘛……”小少年软着神情,一副求饶的架势,可怜兮兮。
      玖之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是真的没想明白:“你错什么了?”
      慕容璟又晃了晃她的手腕:“我没想瞒你来着。”
      他玩性起来,偷跑出宫,接连去了几日,终于不负众望地被风寒击倒,做回了东清阁里头的病秧子。老实养病。
      慕容璟这一年也才是个十三岁有余的小少年,淘气个一回两回,没人会觉得奇怪。
      除了玖之。
      “你也得瞒得过去。”玖之睨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
      阿璟要干什么不干她的事,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万一不凑巧,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算计上了,那也得他自己靠本事挣出来……唔。
      玖之听说这事便觉得奇怪,拉着顾怀泽杀到东清阁。侍女侍从哪里敢拦,由着这两位闯进“除非三殿下病得神志不清否则别人不能进”的主屋,正正撞上了要往衣柜里钻的年轻人。那人脸涨得通红,偏生他面前的三个,不管是抓人的、被抓的、还是看热闹的,一句话都不评价,施施然坐下来喝茶了。半分尴尬都没有!
      慕容璟弯着眉眼,又乖又软,笑容清澈而天真,全然的信任,甚至显得有几分缺心眼:“阿玖。”
      “嗯。”玖之头也不抬,伸手往纱帘外点了点,“那些劳什子的补品。”
      “嗯嗯。我……”
      “吃了吧。”
      “好……诶?”慕容璟比划了一下,脸垮了下来,“阿玖,全吃了?”
      “嗯,别浪费。”玖之随手拍了拍他的肩。
      慕容璟结结实实噎了半晌。把目光投向顾怀泽:“先生……”
      顾怀泽抬起头,摊了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慕容璟长叹了一声,慢悠悠倒下去,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
      那么多,一眼望去又净是些难吃的,阿玖这是要苦死我啊……
      “哐”一声巨响。
      慕容璟一个哆嗦,望向翻倒的凳子。
      年轻人站了起来,似也是被那声音惊着了,小幅度地抖了一下。可他又似乎被惊醒了,居然一点点镇定了下来,眼里的无措退得一干二净,又重新覆上冷静清明。
      他没有管那张凳子,后退了几步,双手平抬到额前,腰深躬下,端端正正行了个礼[1]。“在下贺清延。见过建平公主、顾将军,三殿下。”
      贺清延站直,跟他们对视,半点都不再回避。他脸上严肃而坚韧,有种近乎固执的正直,再也看不见彷徨和卑微。
      那个年轻人从方才的混沌中醒来,站直了,露出读书人清贵的背脊、和望向天下的澄澈的锐意。
      年轻一代清流里、最硬的那一根骨头、最纯粹的那一支锋芒——
      贺清延。

      贺家,不大不小一个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祖上清白规矩,没犯过什么大事,也没出过什么经天纬地的人物。在槐阳,坐到最高的楼上,往最雅致的街上倒一盆水,浇到的人里头,少说有一半来自这样的家族。
      直到这一代,贺家出了个贺清延。
      贺清延是贺家庶子,出身不高不低,不受虐待也不得重视。自小书卷气颇重,不怎么长于与人应酬,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直到二十岁那年,他在科考上拿下了状元,一鸣惊人。随即进入翰林院供职。次年被调入御史台。
      至今,贺清延为官六年,仍然是那个直眉愣眼的性子。他聪慧机敏,很快便摸清楚了朝局运作,看明白了底下那些弯弯绕绕和暗流汹涌。可他偏又像是不知世情,在这浸满了泥垢的局势里,不摇不晃,挺直了脊背,固执地不肯与随波逐流。
      他大胆直言,并非不懂变通,却容不下半分损坏家国百姓之事。得罪了不少人,尤以世家当头。却也慢慢地成了清流里最受推崇的那一两个,同道之人多以“与贺清延交好”为荣。
      从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他在不知不觉中,带着一批年轻人,一点点站稳了,立成锋利洁白的碑石。他们都说,“那是大胤的骨头”。
      终于,世家要掰断这根骨头了。
      这些年,胤嘉帝手段强硬,那些底下勾缠不清、试图把大胤拢到自己势力下面的世家,一个个被打压、铲除。剩下的几个苟延残喘,却也是最难对付的。
      手段自然非同一般——
      钉死贺清延的,是贪污赈灾粮款。
      二四三年,关州、河州大旱。二四四年,贺清延奉命前往关州赈灾,途经河州。河州旱情严重,民不聊生,在官道上放眼望去,竟随处可见散落的白骨,却难找到一具完整的尸体。贺清延带着的头一批赈灾粮充足,轻松便能应付到第二批粮食到达。他当机立断,分了一大半粮食和人马,先行前往关州,他带着剩下的人和粮,留在了河州。河州灾民多,那一些粮食只能应得了一时的急。贺清延一边命人彻查河州赈灾粮的去向,一边威逼当地及周边大族富户,“捐”钱款,向各州买入米粮。终于撑过了这一场劫难。河州逐步稳定下来后,贺清延立时前往关州。
      一切都慢慢恢复了秩序,时间也逐渐把这场浩劫掩埋。贺清延怎么都没有想到,那时候的触目惊心,会在三年之后,变成白纸黑字的诉状,列着灾民的哀哭和当地望族的控告。
      贪污赈灾款、倒卖赈灾粮、在当地敛财、欺压乡里……平地里掀起了巨浪。
      紧接着,滥用职权、收受贿赂、私下里拉党结营……一项接着一项爆出来,证据清晰而完整。
      贺清延从人人称道跌落到人人唾弃,也只是几天的时间。朝堂上与他交好的几位同道,想要为他申诉,却也求告无门。奈不过白纸黑字,甚至也遭到了打压。他们直到这个时候,才彻底看到盘踞在朝堂下面的这棵腐朽的树,是怎样的盘根错节。
      贺清延住处连夜被围。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官兵带着刑部的命令,终于闯进拿人。却发现一晚上没见的“贺大人”,竟是逃了。
      “清正廉洁”的“贺大人”畏罪潜逃了!
      这下可好,彻底把罪名坐了个实。
      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是有本事,不说他躲开守卫跑了出去,居然在全城搜查的口上,三日了还没有被抓到。
      谁能想到,谁又有胆子想到,这人就藏在了晟胤宫里。

      “贺大人。久仰。”顾怀泽客客气气地笑。
      贺清延苦笑了下:“早就不是‘大人’了。”
      笑意没到眼底。他环了一圈三个人,却是转向了玖之,盯着她的眼睛:“可无论是‘贺大人’还是‘贺清延’,纵使不才,也做不出这等‘拿百姓性命中饱私囊’之事。”
      他语气很淡,字字有力,却不为了辩驳什么,也不为了说服谁相信。那一瞬间,年轻人的眼睛里露出淡淡的倨傲。
      玖之颔首,示意他坐:“你让人给陷害了。自然。”
      她也不再问贺清延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和慕容璟跑到了一块儿,好像求证完了她好奇的事情,接下来旁的人要折腾还是搏命,都同她无关了。
      “回去了。书还有么?” 玖之把书丢还给慕容璟,把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阿玖,茶凉。”慕容璟手忙脚乱地接住她丢过来的书,蹙着眉看了看杯子,又噌地站起来,匆匆忙忙就往门外跑,“阿玖你等下,还有几本,我去拿。”
      玖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着他拉开门,探头往外张望,确定了没人看见,飞快地溜出去,跑出去一段,又折回来掩上门。
      她收回视线,没意识到自己笑了一下。
      一只手伸出来,指节叩了叩贺清延前头的桌面。
      贺清延看到桌面上那只手,瘦长的指,骨节硬朗。他这才发现,自己下不自觉地避开了目光。他定了定神,抬眼,重新对上玖之的视线。
      她整个人的气氛都变了。
      眼神锋利,透亮,身上沁出凛冽森严,像出鞘的刀。直接地逼到他面前。
      “贺清延,你想逃还是想藏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他帮你是他的事,我管不着。可是如果你敢害他——”刀锋上勾出一个笑,薄而寒。
      “我不及你有谋划,可你也不及我能动刀。”

      “阿玖。”慕容璟追出院子,把书递到玖之手上。
      玖之把他往避风处拉了拉:“阿璟,你在赌。”
      慕容璟点点头,笑容乖软无害,眼里却含着跟他的阿玖相似的透亮:“阿玖,你说,我现在帮了贺清延,把命都押上——他以后会不会记得我的好?”
      玖之凝着他,目光微沉。
      慕容璟跟她对视,眼神柔软,习惯性地带着点小动物似的讨好。好像阿玖把刀抵到他脖子上,他也仍然会乖乖地歪着脑袋,露出来脖颈和肚皮。
      “慕容锋不会动贺清延,有可能的话甚至会保他。慕容锋不是傻子,不可能被这件事蒙过去。”玖之语速飞快,低声道,“但是他不会为了一个贺清延,在这个时候跟世家撕破脸。”
      慕容璟对他“父亲”的心思还没那么有把握。他思忖了片刻,点头:“如果贺先生死了,等时机到了,帝君一定会‘为他平反’,再以‘贺清延冤案’为由头,光明正大的对世家动手。那就好办多了。”
      “殿下要送贺大人出城的话,从正阳门走。”顾怀泽说,“傍晚或者清晨,城门开闭,或是守城士兵交接班的时候。”
      槐阳守城的士兵全都直接从禁军中调派,而禁军直接掌控在胤嘉帝手中,独立于朝堂上下、各个军政机构。世家纵使本事通天,也绝难在胤嘉帝眼皮子底下把手伸进禁军里头。但世家也是铁了心要按死贺清延,不会想不到在城门近处布置人手。
      而正阳门是最大的一处城门,大部分朝廷事务都从正阳门过,守城兵力也最多。这是世家最容易被迫有所收敛的一处,毕竟槐阳城里,世家胆子还没有大到直接打胤嘉帝的脸——前提是正阳门的禁军愿意放贺清延离开,而不是把他当逃犯押到刑部!
      “小心世家。”顾怀泽看着慕容璟,脸上是他惯常的神情,温和而疏离。
      慕容璟愣了愣,随即笑,恭恭敬敬朝顾怀泽揖了个礼:“多谢先生。”
      他说完,又转向玖之:“阿玖,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他眨了眨眼,“世家看不到我的。”
      玖之冲他扬了扬书:“阿璟你不用告诉我。自己要做的事,自己要走的路,自己担着就是。”
      “死了也得心甘情愿。”小少年嗓音清越,带着狡黠的笑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潮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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