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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窥光(三) ...

  •   “我一直没想明白,她最后到底有没有看到花开。可是,不管看没看到,她大概也就是说一句‘今年看不到这几盆开花了’。”
      那一天,不管花开没开,又开没开全,她都不会再等。顶多是轻描淡写地叹上那么一句,然后头也不会地踏上自己的归途。不会有半分的犹豫。
      决定归期的不是任何人,不是任何季节——只能是她自己。
      玖之偏着头,望着院子的一角。正红色的花,在阳光下灿烂到刺目。像火像血。
      “今年花期晚了。”
      “嗯。今年暖。”顾怀泽应着。他忽然意识到,这么些年,为什么这是他第一回看到玖之来祭玄光——往年秋菊开的时候,他总不在槐阳。
      她在花开的时候祭她。
      玖之或许是记不清哪一天了,或许是不愿意去记。是哪一天,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若是将军有灵,恐怕自己也早忘干净了的吧。
      “初秋的那天,她打算出去的,不再回来。我知道。可是,她没把刀带走。”玖之垂下眼,轻声说。

      很多年前的傍晚,慕容葵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沉默地站在她对面。鼻端浓重的血腥味,淹没了秋菊的冷香。
      夕阳将将落尽的前一刻,慕容葵忽然回过来神,走到她跟前,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
      没有恐惧。没有悲愁。
      慕容葵从她轻扬起的唇角里,看到了快意和安宁。一直渡到孩子自己的心口。
      她俯身抱了抱她。他们从未有过的亲密。
      慕容葵蹲下来,勉力抱起浸在了她血泊里的刀。
      那是一柄斩|马刀,刀身宽阔,刃口锋利。萦绕着战场肃杀,纠缠着亡魂。
      战场刀。
      慕容葵把刀拖到了一边,又把竹榻拖过来。她抱住她的身体,挪上去。想了想,又把刀挪上了竹榻。搁在她的旁边,挨着她的手臂。
      慕容葵蹲在她面前,轻轻碰了碰她的眉宇和眼帘。
      孩子拖着竹榻,一寸寸往前蹭。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湿透了,在深沉的夜色里,蹭出了院子。
      侍女掌着灯,凑近过来,呆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声尖叫。侍女强撑着没有晕过去,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找人。跑出去了几步,又想起来,硬着头皮折回去拉她的小殿下。
      油灯滚在一旁,一小片火油在空地上烧起来。
      慕容葵挣开侍女的手,摇头。
      微薄的光线里,孩子低头,最后看了眼已经死去的人,一言不发地松开手,走到院子前,锁上了门。
      孩子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脸上眼里,都不见情绪。
      之后的几日,慕容葵一直待在这个小院里,一个人清洗满地的血污,不让任何人进去。
      三天之后,慕容葵带着满身的脏污和血迹,在侍从惊恐的目光里,走出了院子,锁好门,回去睡了一天一夜。
      醒过来之后,还和先前一样,每天拎着装了白水的茶壶,或是一小坛酒,待在院子里。
      一个人。
      旁边一排屋子安安静静地关着。慕容葵很多次站在门口,又很多次离开。
      秋菊落了。
      雪落了。
      慕容葵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她看着地上一层薄雪,眯着眼,有些嫌弃的模样,又忽然叹息:“真想去北关看看雪啊。”
      孩子安静地站在一层洁白里。
      槐阳的雪啊。那么娇柔,那么脆弱。跟她真是不搭呢……
      “太好了。”孩子低声喃喃,面无表情地落了满脸的泪,又用力地仰起头,露出一个笑,“……再见。”
      慕容葵终于推开了屋子的门。
      正中的那一间。
      空荡荡的四方形,青石砖的地,光线从窗纸里透进去,映出来漂浮的灰尘。整个屋子里,只有中间一张方案,上面一个刀架。一个位置上空了,一个位置上还放着一柄刀。
      一柄长刀。

      “玄光将军惯于斩|马刀对敌。但我们在槐阳见到她的时候,她带的确实是一柄长刀。”顾怀泽说,每个字都放得很慢,声音低缓,“平日里跟着她的,应当就是那一柄刀。”
      玖之放在木桩上的手指,指尖用力地抓住木料。指甲泛出泛白,淤着些血色。
      “她没把刀带走。”玖之重复了一边,声音发着抖,平板又执拗。
      她离开晟胤宫,斩|马刀带不走。可长刀呢……她留下了。
      顾怀泽叹了口气:“玖之,你有没有想过,玄光出去……”他抿了抿唇,到底没有说下去。
      玖之摇摇头:“我知道的。”

      玄光手脚损伤严重,在宫里起居都已经是勉强,更不用说她要孤身出帝都。她即便有积蓄,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又要怎么应付意外。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去,好像所去便是自由无忧,去奔赴一个圆满的未来——
      她一直都清楚的。踏出晟胤宫,最终在外面等待她的,或许只有死亡。几日,几月,多不过几年,这是唯一的结局。
      可她还是要出去。
      她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看一看她曾经看过的风景,和未来得及踏上的土地。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连死亡都不能。
      那个秋天,慕容葵见到玄光的那一夜。白日里,她是打算走的吧。甚至已经离开了晟胤宫,或许都到了城门……却又折返了。
      也许,她是知道自己会回去的。
      她把那柄刀留下来的时候,便知道,她走不了了。
      她有了牵挂,有了牵绊。
      被命运圈禁的凶兽啊,把心遗失在了笼子里。恍恍然里双手奉上,用空荡荡的胸腔去拥抱一个血脉相连的怪物。
      于是,只要那颗心跳动一天,它便再也无法离开。
      也许终于有一天,它会终老在那里。也许会,也许不会,它将忘记曾有过的奔跑快意。
      可那是名为“玄光”的凶兽啊。它怎么会甘心。它怎么能容忍!
      ——死亡成了她唯一的归途。
      爱么?不爱么?
      玄光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吧。她只是回去了,去见了那个孩子,然后笑笑,在另一个她觉得适当的时候,踏上了她的另一条归途。
      仅此而已。

      “玖之——”顾怀泽凝视着她,眼神平静而柔软。
      玖之眨了下眼,朦胧的水雾冰冷。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泪落下来,又被吹凉。
      她一愣,仰起头,又抬起来袖子用力抹了抹脸。她望到远处的天,澄澈净泽。
      “这一生就是征战。最后赢的只可能是我。”
      很多年前,相似的天光下,那个人半仰着头,无畏又张狂。
      玖之看了会儿,忽然笑起来:“真好啊。”
      醉饮长歌,孤胆敌营。
      她是狂者,她是疯子。
      她是自由的,从生到死。
      她在牢笼里,从未被束缚。
      直到那一天……
      苍鹰重新回到了天空。

      “真好啊。她回去了。”
      玖之仰着头,张开手,透过指缝看到了天光。她慢慢握紧了拳,像那时候,玄光握住她的手。独属于玄光的力量不断地透过来,在漫长的光阴里与她同在。掌心温暖。
      “我要出去。”她笑,“如果能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拼尽了全力也要活下去。如果不能,那便不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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