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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窥光(二) ...

  •   没有人知道她是一时兴起,还是计划了有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能够重新拿起了那柄□□,在死前又想过什么。
      玖之发现的时候,已经是那一天傍晚了。夕阳很红,映在满地干涸的血上。
      秋菊开了一地。

      玖之那时候五岁出头,忽然闯进了那个场景。之后许多个漫长的夜晚,入梦都是那样灼目的血红。
      女人背倚着木桩,垂头坐着,长发高束,发尾落下来。
      孩子一个人站在血泊的中央,看着女人安恬的笑容。四周寂静,只有风的低喃。
      不觉得可怕。
      那么空落落的,入目都是殷红。可那一片风里,她只闻到淡淡的悲伤,和很满很满的安宁。
      惊悸,又艳绝。

      “她是玄光。”玖之把手贴上去,木纹印在掌心里。
      她的声音很轻,像揭开了一张尘封多年的封印,滞涩的空气[1]开始流动。
      被埋葬了很多年的名字,还给了那个死了很多年的人。
      玄光,无名夫人,在这里走完了她奇绝的一生。
      顾怀泽闭着眼,把翻涌、复杂直至了麻木的心绪都压下去,一点点消化吞食。他深吸了口气:“她……”才一个字出口,他却忽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玖之看着他,目光平静:“我只知道她手脚都有伤,但是刀术很好,兵法很强……别的,我都不知道了,她从来没有提过。就连‘玄光’两个字,都是我看到她的佩刀,之后又过了很久,才确认的。”
      她说得很慢,缓缓垂下了眼,眼睫投下一声叹息。

      记忆里,总是这样的午后,晴好,风清云淡。
      那个女人拉着她坐在地上,背靠着木头桩子,随口讲起曾经的见闻,讲起战局,讲起天下。讲宽广的世间,和没有边界的天空。
      也不管孩子是否听得懂,好像只是讲给自己,或者是给长大后的她。
      女人总是一身素衣,袖子大剌剌地撩着,满不在乎地露出手腕上狰狞的伤疤。长发高束,不施粉黛,不配钗环。斜飞的长眉,一双眼睛灼灼明亮,里头藏着锐利的刀光,或是烧着永不熄灭的火。常年压着嗓子说话,连本来的声音都变得低沉沙哑。
      那把男女莫辨的声线下面,有大漠长空的勇气和骄傲。
      那个女人很好看。
      其实很难用漂亮去形容她。
      她五官清丽,偏偏骨相硬朗,凌厉的锐气随着十余年的征战化到了她的骨血里,连闭着眼睛的时候,都能透过皮□□迫到人眼前。
      是沙场老将的气魄,可又不止于此。
      那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挑眉的神色,嘲弄,大笑——都是不制于人的洒脱和恣意。好像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要挣脱这世间一切束缚,把命和自由都拿在自己手里。
      她像是翱翔于空的鹰,奔跑在旷野的狮子。
      连她低头的时候,眉眼里清凌凌的哀意,都染着不羁和旷放。

      那会儿还是慕容葵的玖之,有了些猜测的时候,曾经仰着脸问她:“你是玄光么?”
      她侧着脸微笑,目光落向很远很远的天空:“是不是呢?”
      “我听说……你遇到了什么事?”孩子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
      她不答,却伸手拉过孩子的手,握着,慢慢地举起来,伸向天空。阳光镀在手指的边缘上,又从指缝里落下来。
      “好看么?”她问。
      孩子乖乖地点头,认认真真地打量映入眼里的灿烂的光。
      “这天下啊,好看的东西太多了。最幸福的无非是,心所向处皆可往,意所愿事俱可为。谁都不该困于方寸的。”她说,偏头去看孩子的脸。
      那张奶娃娃的脸上满是懵懂,可又那么认真,固执地要把她说的话全都记下来,也固执地不愿意去问。
      那个小小的孩子啊,已经在拼命地想要自己站立在这个世间。总有一天将学会奔跑,学会飞翔。
      多像命运。
      她笑,揽住孩子的肩膀,又用力拍了拍:“所以啊,问以前的事情干嘛呢?身上背了太多,会飞不起来的。我啊,该报的仇早就报了,该杀的人早就杀了。早就忘干净了。这些过去的东西,没什么值得要紧的。”
      她望着远方笑,一段肆意的风华从她的嘴角、声音里便沁出来。

      //

      慕容葵认识她,是在三岁多那年。
      这个小帝姬,刚出生就得了封号,甚至尊崇过了她的几个兄长。可却没有半点公主端庄模样,刚学会跑就在整个殿里摸高爬低。明明是个不太活泼的孩子,一张脸上总也不怎么见表情,偏生是个能闯祸的,冷着个脸也能折腾得鸡飞狗跳。把奶娘和教养女官愁的,成日里唉声叹气。
      那一日,慕容葵照例溜进了逐明阁,轻车熟路地跑到这个院子前,扒着门往里面看。
      好些天前,她误打误撞冲到了这个院子口。门没有关上,她从那望进去,看见一方院落,一个背影。那人坐在石凳上,轻轻晃着,哼着古怪的调子。发尾摇曳。
      没什么稀奇的。
      小小的孩子想。可没有任何来由地,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目光黏在那个背影上,不愿意挪开。直到那人站了起来,她才慌忙跑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不知道为什么要看她,更不知道为什么之后便开始经常来了。
      那人总待在院子里,背对着她,喝酒,放歌,有时候拍着桌子大笑,或者哼哼唧唧地说梦话。一个人就能撑起满场的热闹。也有的时候,那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寂寥而荒芜,像是亘古的冰原。
      慕容葵执拗地看那人的背影,也执拗地不愿意进去。她模模糊糊地想,是这个人的地方呢……
      小帝姬恐怕从来没记得,自己到底闯过多少个“别人”的宫殿楼阁。
      直到这一日。
      那人睡了一觉,从石桌上爬起来,一手撑着头,一手举起来挥了挥,也懒得回头,半梦半醒地说:“你要进来么?”
      慕容葵想了想,谨慎地点头:“嗯。”
      那人笑了一声,扭过半边身子来看她:“来吧。”
      太阳大好,落在那人眉眼上,勾出淡金色的笑意。

      淡金色的笑意弥漫,浸透了慕容葵人生的头上那几年。
      那扇虚掩着的门被缓慢地推动。
      木门厚重,孩子用上了全力,才推开了一小道窄缝,从缝里钻了进去。
      女人仍是背对着门,松散的衣料衬着伶仃背脊。她身体自然地歪靠在桌沿上,背影里便是数不尽的慵懒自在。
      她转头,看到进来的人,眯了眯眼,很不上心地举起一只手:“哟。”
      慕容葵跟着她地动作,面无表情地挥手:“哟。”
      她笑起来:“‘小冰块’,过来。”
      慕容葵眨了眨眼,走到她对面。孩子扒着那石凳,手臂用力,整个人跃起,翻了上去。
      她伸手,推了一只杯子过去。
      白瓷的小杯,里面浅浅地装了一小半浅红色的液体,清澈透明,弥散出微醺的甜香。
      在孩子抬头之前,她伸出一根手指,压在杯沿上:“半杯。”
      慕容葵瞅了一眼压在她另一只手下面的小酒坛,没有说话。
      那根手指抬起来,轻弹了下杯口,发出一声脆响。
      “半杯。”她又说了一遍,语气带上了比方才更深的笑意。
      慕容葵到底点了点头,把杯子捧起来,浅浅地抿了一口,微微眯起眼,脸色都跟着软化了不少。
      她挑眉,拎起来酒坛,跟慕容葵手上的杯子碰了碰,直接对着坛口灌了一口。她很快又搁下坛子,吹了声口哨。那清啸声里都染上了酒水的醇香。
      “上回讲到哪儿了?”她随手问,从石桌下面的木盒里抓出来一把黄沙,洒在桌上,铺出来薄薄的一层。她用手指在上头勾画。
      “埋伏。”慕容葵说。这两个字念得还有些绕口,模仿着记忆里的字音强行复述出来。可分外的认真。
      她的指腹落下最后一划。桌面上,寥寥几道勾出来个山水走势,四周城池。
      她拍掉手上的沙粒,伸着胳膊到慕容葵面前,打了个不响的响指:“‘形兵之极,至于无形[2]。’”
      她声线低哑,像一面好瓷器,却生生被磨出了坑洼,算不上好听。可漫不经心的语调里,自有一种方寸乾坤的壮阔、和全局在握的锐气。引得人去倾听,去窥探,去仰望。
      裹挟着山河黄土,漫卷过这一方院落,把时光都浸洗出苍茫。
      那是她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

      时光镀了酒,是她人生开始的地方,是她人生终结的地方。
      “就那吧,我看行。”
      慕容葵松开拎着的竹榻。竹榻跌了下去,砸出来些许灰尘。
      她也不嫌,慢悠悠踱步过来,蹲下来,角着力,要把那榻往旁边再挪几寸。
      她手脚都有伤,提不起太重的东西,经不得辛劳,甚至走不快步子。这方院子,她总是指挥着慕容葵打扫。院子归慕容葵,屋子归她。
      每次都是慕容葵早早对付完了,站在院子里,背对着那几间屋子等她。要到石板上的水干了小半或者大半,她才磨磨蹭蹭地出来。
      ——她不允许旁的人进来。那她之前一个人打扫,该是怎样的光景……
      慕容葵偶尔会那么想。就像这张竹榻,她一个人要怎么搬进来呢……总会有办法的吧。如果是她的话。
      “呐?”她支着一条腿坐在竹榻上,探身过来在慕容葵眼前晃了晃手,又指了指竹榻,示意孩子过去坐。
      她闭上眼睛,慢悠悠地哼起了歌。那调子辽远又苍凉。
      慕容葵攀着腿,微垂着眼听。又忽然转过头去问她:“这个地方很特别?”
      她睁开眼,慢慢地环过一圈院子,笑着反问:“特别不特别呢?”
      这人一手撑着头,上身半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宽大的衣袖铺散开,干净纯白。
      慕容葵歪着头看她。
      她的目光转到了旁边那几间屋子上,顿住不动了,流出了点怀念的色彩,又很快地消弭。她摇了摇头:“特别的不是这里,是这个院子。其实,就算在旁的地方——在任何地方,就算不是这个院子,是别的任何模样,都没什么分别的。人啊,或许总会盼望有个归处,只要坐到那里,就会觉得安心……”
      她的目光收回来,落到竹榻上,看着自己的手掌,在衣袖间半遮半露。那上面层叠的厚茧已经消去了不少,连或深或浅的疤痕都淡了些许。只有手腕上那道,依旧狰狞。
      她笑笑,把那只手握成拳,又伸开,举在半空中。
      风从她指缝里流过。
      “就会觉得自己还活着。”她眯着眼笑。

      她眯着眼笑,却在转身的一瞬间睁开了双眼。脸上的漫不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洗脱了,眼里暴出锋利的光。
      像出鞘的神兵,或是掠食的猛兽。
      上身拧转,从腰部开始带动,肩肘为轴,力道压往大臂,在向前推出,沿着手臂上的肌肉,流至手肘、小臂、手腕……
      直到刀锋!
      □□下劈,速度和力道在一瞬间被催到极致。
      破军的气势。
      下斩!
      战场上劈开万军的一刀。
      本应是战场上劈开万军的一刀——
      竹枝几乎擦着慕容葵的鼻尖而过,利落地破开了风,激起孩子的衣摆。锐利的刀意和杀气从竹枝尖端涌出,直逼到眼前。
      慕容葵咬紧了牙,瞪大了眼看着她的动作,强撑着不动。
      她的上衣丢在一边,长发高束,发尾咬在牙齿间。上半身裹着束胸的布条,手臂、肩背和腰部都算不上魁梧,却又都透出明显的力量感。薄而韧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随着她的动作流动起来。
      力量在她的身体流转。
      断在了手肘下面。
      竹枝下劈几乎没能带上半点力道。生生由速度才激出来了锐气。
      而她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过步子。
      ——很难想象,她平日里要有怎么样的艰难,才能维持住全身的爆发力,又要如何学会用最少的力气去站立,给腿脚最少的负担,再用肩臂的力量把失去的腕力补上……
      一根布条的尾端从她手里垂下,缠绕在她的掌心,一圈一圈。她甚至握不住那根被全力挥出的竹枝!
      她慢悠悠地收手,低头看了一眼站在近处的孩子。
      慕容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在她裸露的腰、肩、臂上来回,严肃而专注。孩子拼命看着、记着、思索着力量的走势。那双稚嫩的眼睛灼灼明亮,又冷静得可怕。
      她笑笑,用竹枝把上衣挑起来,展臂接住,随手搭在肩上。她把竹枝抛给慕容葵:“‘小木头’,看懂了就自己试试。没看懂也试试。”
      她一步步走到石桌前,缓慢地坐下来,胡乱拢了拢衣襟:“不过呢,你这会儿练也没什么用。等你真的拿过刀、上过战场才会懂——只有到生死一线的时候啊,刀意才能洗出来。”
      慕容葵没有理会她后面一句,一言不发地捡起来竹枝,闭上眼,慢慢拉开架势。
      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来回。从踉踉跄跄,到生涩,再到逐渐熟练。
      她沉默地看着,和往常一样,不管是对了还是错了,始终不会点评一句。只在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也按着平日里的习惯,冲她吹了个口哨:“‘小武痴’,你走不走?”
      慕容葵停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喘气。手臂酸痛,浑身都近乎脱力。一静止下来,困意便一阵阵往上涌。
      她也不急,半靠在桌沿上看红了半天的天。
      “你叫什么?”慕容葵忽然问,没头没脑的,声音迷迷糊糊。
      慕容葵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要喊她的时候只能“喂”、“诶”之类的词换着用,她也不在意。就像她总是不喊慕容葵的名字,倒是给她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外号。
      她“嗯?”了声,又随口答:“没了。”听着看着都是真的不在意。
      “没了?”慕容葵彻底清醒过来,走到桌边,把竹枝递给她,眉头轻轻皱着。
      “嗯。”她接过来,放在桌面上,“弄丢了。”
      慕容葵仰着头望她,有些迷茫。站得很近了,视线里只有她的一段下颌。
      那人轻笑了声,没有再解释。
      慕容葵像是终于憋不住了,今日里打定主意要跟“名字”杠上。孩子翻上她旁边的石凳,扒着桌沿去看她的眼睛:“你为什么从来不叫我的名字?”
      她整个人没骨头一样往前倒,伸着胳膊趴到了桌上。她头枕在一条手臂上,偏着看眼前的孩子,视线差不多平齐。
      她伸手,浅浅地点了点孩子的心口:“名字是圈着魂魄的东西啊,再不济也是祝福。你的可哪个都挨不上。”
      “葵”这个字,不过是家谱里划下来的,她刚刚好排到了这儿。换谁都一样的。
      慕容葵皱着眉看她,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你呢?”
      那你给我个名字,不行么?
      她笑着摇头。手落下去,牵住慕容葵的手,拢起来,包住:“我不会给你起名的。魂魄是你的。名字也当是你的。”
      她的掌心贴着慕容葵的手背,慢慢地把小孩子细细的手指蜷进掌心,握成拳头。
      她裹着那个拳头,用上她能用出来的全部力气,带着她握紧:“每个人终究会独自踏上征途的。那个时候,只有你有资格决定你的未来。你会得到自己的名字,只遵从你自己的意志。”
      慕容葵懵懂地望着她。
      她轻轻地笑,视线从她的身上落向旁边的一间屋子,透过窗纸,望进里面:“我叫什么都不要紧了。它在这里,不再需要任何人认同。”
      她用空着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眉眼里嚣张又狂妄。
      荒芜的笑意。

      笑意抹在她唇边,似有似无。她单手支着头,撑在膝头,声线平稳。
      “宛竹在大胤的最西南侧,气候潮湿。但这里不是边境关口。它的西南方向,接着一片荒原,戈壁石滩,再往远端,是沼泽,那是肃凉人也没有胆子跨进的地方。荒原辽阔,接着沼泽,一望无际,总让人想去看看那尽头有什么。据我所知,这地方百来年没打过几次仗,都在这个位置……”
      一小节树枝在地上划着。白色的砖石上铺着一层黄沙。袍脚顺着她支起的一条腿滑下去,铺散在沙石上。
      她说着,仰起头看向远处。她的目光很深,像穿过了上万里的路,落到她曾经守卫过的土地上。带着怀念,带着感慨。
      露出来一段线条流畅的脖颈,侧边一道伤疤,隔了许多年,依旧是可怖。
      慕容葵看着黄沙上的纵横交错,点头,小脸分外的严肃板正。
      她想起来什么便说什么,语气散漫,像飘在半空之中,可那下面的血气又那么真实。
      言语的间隙里,她瞥了一眼那个孩子。进门的第一眼,她就看出来了孩子的沉闷,不明显,却实实在在埋着心事。
      她不问,等着孩子自己来讲,或者不讲。
      她只细细地讲完了那几场仗,又轻描淡写地点评了几句双方得失,顺便畅想了回要是让她撞上得怎么打。末了,半正经不正经地总结:“这几回都是小打小闹。肃凉人其实挺有意思的。狠的时候是真狠,排好兵布好阵,打得跟不要命一样。怂的时候也是真怂,要没准备好打,被人杀到眼前了都能缩手缩脚。不晓得怎么想的。怕不是被南方的日头晒傻了。”
      她说得肆无忌惮,眉目里含着调笑,颇为恶劣。想必当年在边关的时候,也是个混世魔王。
      慕容葵低着头,目光凝在黄沙上,仍旧是蹙着眉头。有些话,这个年纪的孩子,拼死拼活也只能把她讲的那些事情听个大概,可又一个字都不愿意放过,囫囵着、生吞活塞也要记住。
      好半天,慕容葵才应了她一声“嗯”,表情松了松,又不太明显地垮了几分下去。
      她早就丢了树枝,手脚一起打着拍子,唱着边关的战歌。
      兵马站在浓稠的南方湿雾里,举着刀枪冲锋。士兵们面目扭曲着嘶吼咆哮。背后落日流云,和浓腥的鲜血交融。
      荒原的气息缓缓铺开。
      她换息的时候,慕容葵忽然说:“你说的,我都没有见过。”
      小孩子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鸣金声似乎还在回响,呼唤他们的人已经抽了身。她看着她,摸了摸颈侧的疤,笑笑:“我也好久没看到了。”
      慕容葵点点头,又摇头,咬着牙:“我想看。我想去外面。”
      她仍是笑着,眼神一点点复杂。她不知道前因后果,却也能猜着大半。
      早上的时候,慕容葵去书阁取舆图,看门的老侍卫看着她转来转去,在她出门的时候,忽然叹了声气:“殿下,您这是何苦呢?南征北战、开荒拓荣,都是男儿的事情。何况,帝君家的殿下们,那么尊崇的身份,当在帝都或者未来的封地,哪用得了受奔波的苦。”
      慕容葵当时只看了他一眼,抱着书册便离开了。类似的话,她听得太多了。她的奶娘、教养女官、看不惯她的夫人们、她的姐姐“建清”……劝她别折腾自己练武,别成日里野得没个正形。慕容家的女儿,得要端庄得体,好生生养在晟胤宫,未来嫁人,才端起帝王家的脸面。那十里八乡的事情,纵使打起来仗,她顶多是个和亲的公主,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倒腾个什么劲呢。
      慕容葵面上再冷静,也不过是个五岁还不到的孩子。长久的渴望、不服,终于被老侍卫的一句话擦亮,在冰原下烧起来,平静又暴烈。
      “我不想被困在这里。”慕容葵猛地抬头,冷冷地挑着唇,稚气的嗓音锐得像剑,“我不会被困在这里的。”
      她怔怔地看着那副同她相似的眉眼,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么小的孩子脸上,也会有“冷笑”这样的表情。
      她侧过身,按住孩子的肩膀,平视着那双眼睛:“你会出去的。宛竹、南迦、止戈、雁沙……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其实,在哪里都没有关系的。深宫大院,还是黄沙荒土,都是一样的。”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到那孩子心上,刻到骨头上,“逃不出去,在哪里都会被困住。我心自由,方寸也是天地——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你的选择,哪里都值得去、都能去。不顾一切去。”
      她轻轻叹息,揽住孩子的肩,像个真正的长辈:“这里不是囚笼,槐阳也不是囚笼。囚笼是纷争,是世俗,是人心,是自己——所有加在身上的强制,所有困住魂魄的世情规则。”
      愿你这一生不受桎梏,不被困囚。
      “去远方吧。”

      “去远方吧。”
      慕容葵站在那排屋子的门口,忽然想起了许久前的这一句,问她,“你会走么?”
      她在屋里。没人回答。
      慕容葵想探头去瞧。手比脖子伸得更快,用力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干脆地背过了身。
      没多久,她走出来,两手空空。她看了看背对着屋子的小身影,笑起来,走到桌前坐下。
      茶盘上扣着两只杯子,一壶茶。是她早晨起来泡上的,大半天过去,已经凉透了。
      她伸手把杯子和茶壶一起捞过来。
      慕容葵在她旁边坐下,拿过一只杯子。
      “会吧。”她把玩着手里的那只空杯。白瓷漂亮却清冷。
      慕容葵侧过头看她:“什么时候?”
      她把杯子往桌面上一磕,伸出一根手指,在孩子的唇上轻压了下,调笑:“佛曰,不可说。”
      慕容葵盯着她的眼睛。良久,点点头。
      她笑着把手收回去,指尖在桌面上轻打着节拍,哼唱那些边塞的歌。南腔北调混杂。
      越落越远的歌声里,她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个孩子的身上。她一点一点正经起来,苍茫的调子收拢到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里。
      “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说了,就走不了了。”她垂下眼,往自己杯子里倒了满满的茶。碧色的茶汤,上面浮着几屑碎末。
      她泡茶总这副德行,只适合冲到粗陶碗里,和缺了口的那种最配不过。
      慕容葵像是没看见倒出来的碎茶叶,径直把空杯子递给她:“有人会不让你走么?”
      问完,自己又皱起了眉,摇了摇头,小声嘟囔了句:“你不会的。”
      她怔了怔,歪着头思忖了片刻,笑起来,很乐不可支的模样。
      笑完,才接上慕容葵的话,很笃定:“不会。”
      她捏着杯子,吹开上面的浮沫。没有喝,只是这么拿着,闭着眼睛去闻早就应该散尽了的茶叶的味道。像闻到一段老旧的岁月。
      很久,她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最终困住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多嚣张的一句话,是她一贯的模样。
      可她语气里洇出来悲伤,仿佛已经见到了未来。

      未来。未来的那一个初秋,夜里。
      慕容葵忽然从睡梦里醒过来,恍惚着坐起来,一转头,居然隔着纱帘看到她。她坐在小方桌前,单手撑着头,侧对着她。一身窄袖的常服,手边小小的一个包袱。
      慕容葵迷迷糊糊地开口:“你在么?”
      这一天都没有看到她。不在逐明阁,也不在院子里。
      影子偏过头,看向孩子。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她下意识露出了一个笑:“嗯。”
      半梦半醒里,慕容葵的思绪唯有一角分外清明。“你要走……你要回去了么?”
      回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稍稍仰起头:“嗯。”她的声音顿了顿,低下去,飘散在夜色里,“这条路走不了了。”
      “你还是会回去的。”
      “嗯。一条路不通便换下一条好了。”
      慕容葵想了想,点头:“嗯。……真好啊。”
      她看着孩子,一动不动。黑暗盖住了她的眉眼,看不清里面的神情,连月光都照不亮。良久,她笑起来,一侧脸。
      那一瞬间,淡薄的银白的光落到了她脸上,一抬眸里的华彩,简直光辉夺目。
      “睡吧。”她站起来,推门出去。
      她在那方院子里坐到了天亮。
      坐下木桩下面,用手打着节拍,把那些或悲凉或宏大、或悱恻或沧桑的调子,都和成了战歌。
      她一生征战,一生恣意。
      有人来过。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她。那人站了一夜,投下来一个孤拔的影子。在天亮的时候,无声的转过去,走了。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像毫无所觉。
      第二天,慕容葵见到她。还是往常的模样。半倚半趴在石桌上,袖子半挽起来,满不在乎地露出腕上陈年的伤。她头也不回地打招呼:“哟。早啊。”
      “早啊。”慕容葵走过去,也像往常一样,把一壶开水搁到桌上。
      她在桌面上胡乱摸索了半天,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她撑着桌面坐起来,揉了揉额头:“没茶叶了。今早……”
      她说到一半,很突兀地息了声,目光停在院子的一角。那里一株株的秋菊,才将将打了骨朵。她笑了一声:“今年天凉得晚了啊。”
      她说完,又把视线收回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伸手去摸茶壶。

      茶壶还在桌上。边上两个空杯子。
      落日夕阳里,满地的深红,映着粘稠的血。早已干涸。
      秋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满院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窥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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