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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窥光(一) ...

  •   胤历二四六年,晚秋。
      这一年秋天,天凉得尤其晚,暑气胡搅蛮缠了许久,才不甘心地退去。
      倒有几分像大胤那总是虎视眈眈的老邻居。
      好容易被逼凉了的天压了下去几分气焰,倒也算是安分了。难得的安分。

      //

      晟胤宫。逐明阁。
      玖之的地方。
      不大不小的一方院落,掩在楼阁后面,门上落着一把大锁。四周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阳光散在那里头,一下子便冰冷了。带出森寒的灿烂。
      跨进门的一瞬间,顾怀泽以为自己出了晟胤宫。
      院子里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一口井,边沿上搁着个木桶,上头吊着的绳子早就断了。再里头一些,立着几个木桩。
      侧边几间砖瓦屋,挑高了地基。屋子盖得扎实,灰瓦白墙,砖红色的木门,十字格的窗户。白色的窗纸被岁月染上了薄黄。
      很普通的一处院落,像是槐阳城外任何一处还过得去的人家。
      可这里是晟胤宫。
      顾怀泽挑了挑眉。他跟着玖之进去,什么都没问。
      玖之一手拎着酒,一手提着刀,走到木桩前面,随手把酒放在了地上。一个翻身,便跃上了木桩,稳稳地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打量整个院子。
      她的目光扫过一圈,停在顾怀泽脸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怀泽很放松地同她对视。
      玖之拔了刀:“顾怀泽。来。”
      顾怀泽慢条斯理地脱下罩衣,从怀里抽出来一柄短刀。在刀即将出鞘的前一刻,一跃而上!
      玖之迎着他劈刀。
      顾怀泽握着刀鞘反手回格,右手上刀刃直切向她的脖颈。
      她一个后仰,侧刀,同时迎上顾怀泽的刀和鞘。
      金属相撞,发出尖锐的重响。

      他们在木桩上缠斗,快速地过招。刀刃不断地相切,碰出来一片金属的鸣响。光影锐利。
      玖之跃起,下扑。刀刃压向顾怀泽的头顶,连着她整个人的重量。
      马上斩![1]
      骑兵迎面错身的前一瞬,武者自马背上跃起。刀和体重及对冲的力道一同斩下,直击对方的颅顶——
      战场上的这一刀可以把骑兵的身体和战马一同斩开!
      顾怀泽跟着她,以相同的动作。
      前冲。
      跃起。
      回刀。
      马上斩!
      他撞着玖之的刀刃过去,强行加快了两人对冲的速度,压缩了玖之蓄力的时间,逼着她提前攻击——如果她不想同样面对一次马上斩!
      搏命的技巧。
      不要命的人永远强大。
      致命的杀招被硬生生变成了力量的对冲。
      刀刃对斩,发出可怕的鸣金声——
      从刀身压向手腕的力道可怕,几乎要震碎人的骨骼。
      先后不超过半个眨眼,他们落地,双手持刀,连着刀鞘,压向对方。
      胜负已经没有了意义,从马上斩用出来的那一刻起,这就是战场上的性命相搏!

      玖之咬紧了牙不退,扛着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全身的骨骼肌肉爆发到了极致。
      一声脆裂。
      顾怀泽面色微变。
      他撤力,挥刀上挑,拨开了落下的断刃。刀鞘敲在玖之的大臂上,逼着她卸了力气。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后跃,拉远了距离。
      玖之大口喘气,闭上眼,回想顾怀泽方才的动作。
      以攻代守。拼着谁的力量更强,谁的技巧更纯熟——谁更不要命。
      疯子的做法。
      玖之抬手,跟着脑海中的影像,慢慢做出个上劈的动作。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一次比一次快。
      顾怀泽审视着她的动作。

      不知道多少次之后,她停了下来,仰着脸,笑起来。
      “这回对了。”顾怀泽把短刀收回鞘中。
      玖之睁眼:“顾怀泽,我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全力以赴?”
      顾怀泽没有用全力。不然,她不会有机会用出马上斩,她根本就扛不到那一招!
      “过两年吧。”
      玖之点点头。那模样里的漫不经心,和顾怀泽如出一辙。
      顾怀泽的目光却落在她手上,蹙了下眉:“玖之,松手。”
      她愣了愣,低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握着刀。
      最后的对峙里,为了不被崩掉刀,她压榨了全部的力气去握刀。过了那么久,自己都忘了这回事,却还没有放松下来。右臂的肌肉僵硬着,手不自觉地颤抖。
      玖之试着松手。指尖颤了颤,没有更多的反应。她不耐烦地“啧”了声,伸手,用力把右手的手指掰开。
      刀掉到地上。跟滴下去的血一起。
      虎口崩裂了。
      玖之皱着眉头,把手举到面前看了看,很嫌弃地往衣摆上抹了两下。
      顾怀泽叹了口气,撕下来衣摆给她裹了裹:“得换刀了。”
      他弯腰捡起来那半截刀,打量了一下断口,伸手轻碰了碰:“你这刀质量不行。下回换一家吧。”
      “都行。最好一次买个十把八把的,省得麻烦。”
      顾怀泽失笑:“你这打法是得了。还是得给你找把好刀……唔,槐阳的铁匠铺是别指望了,跟边关的比起来,都不好意思管这叫‘刀’。”
      “免了。”玖之摆摆手,走到木桩子前头,拎起来酒坛。
      她提着那坛酒,靠着木桩站了会儿。
      她挑开坛口的泥封,自己先灌了很漫长的一口,又把剩下的,一点点倾在了地上。
      满院子烈酒的味道。
      辛辣,纯粹。

      //

      玖之靠着木桩坐下来。围在一圈的酒水里。
      顾怀泽坐到她对面,在那圈烈酒的边缘。
      她盘着腿,托着下巴,手肘支在膝盖上,背弓起来一个放松的弧度。空了的酒坛子放在盘起来的腿中间,半圈半抱着。
      玖之看着顾怀泽,咧了咧嘴,笑起来。她在这里,是别处都没有的松快。
      顾怀泽跟着她笑,抵了下自己的脸。
      她学着顾怀泽的动作,戳了戳脸。
      酒气软化了她眉眼里的锋利,显出些孩子气的乖巧。
      她抬手,在半空中虚虚绕了一圈:“顾怀泽,你知道玄光将军么?”
      “自然。”

      “大胤天将”之后,“四方利刃”之前,大胤中生一代的四位将军,烨羽将军、冀安将军、玄光将军、琼花将军。其中,玄光是最神秘的一个。
      胤历二一八年,“显兴战乱”始。这一年,玄光横空出世。他起于草莽,投身于行伍,在激烈的战局中迅速地崭露头角。沉羽关夺旗,玄光一战成名。
      那一役里,玄光一箭射落了城头敌军的旌旗,带着东烈营的一支小队突出重围,踩着敌兵的尸体登上了沉羽关,砍下了敌将的头颅——之后的几年里、甚至几十年后的今日,这依然是说书人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
      然后便是拜将。玄光将军活跃了十余年,在“显兴战乱”后期,镇守茶州并昆州、云州一带,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成功牵制了肃凉全部、及南绍部分兵力,守住了大胤西南漫长的一线。
      他是和他同期的四名将军里,唯一一个活到了“显兴战乱”末的。
      直到“显兴战乱”终结,论赏封侯的时候,玄光将军突然从所有人视线中消失。
      到这个时候,到有人想起来回溯玄光将军的过去,世人才发现这位将军从头到尾都是谜。没人说得清他多大年纪、从哪里来、又是否师承于谁,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说不清楚——玄光将军的称呼从来只有“玄光”二字!
      说不清是战死还是归野,玄光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世上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么个人。
      渐渐有迷信或不迷信的百姓传说,他是归去了吧。像一个心怀执念的幽鬼,终于完成了所愿,归向他该去往的地方。
      不对不对,明明是神佛啊。降世的神佛,要把大胤从战火里救出来呢。

      零零碎碎的传说夹着几个散乱的片段,一起从思绪里掠过。顾怀泽不自觉地眯起了眼:“我见过他。”
      玖之一怔。
      很久,她终于眨了下眼,略显局促地问:“他……怎么样?”
      顾怀泽目光轻轻扫过她,露出个和煦的笑,有几分怀念的意味:“爽快,能喝。很好的前辈。”

      二二五年,“显兴战乱”里仅有的一小段相对安稳里,顾怀泽见过一次玄光,在槐阳。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玄光也不过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
      那会儿,玄光在显兴帝的旨意下,来槐阳述职。未来的“四方利刃”当时已是佼佼,却也还只是在这一代的少年人里面。他们怀着兴奋和敬慕,偷摸着去“瞻仰”前辈。
      出乎他们意料的,那个能夺旗杀将的将军,居然不是个魁梧大汉。玄光高挑,却看着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单瘦,面容清秀得过了,甚至显得女气。
      他大约是对显兴帝不满,脸色格外的冷沉,戾气便从举手投足里散出来——战场上洗出来的杀机。
      “小兄弟,你们要跟到什么时候?”玄光那会儿拄着把刀,大剌剌坐在一家酒铺里,头都不回,遥遥地对他们举杯。
      他对这些小辈倒是豪气,请他们喝了场酒。一个人干趴了“初入江湖”的四个,末了还嘲笑他们“小少年还得练啊”。
      把他们气了个够呛,回去硬是围着桌,拼了一个月的酒,把酒量生生练了出来。
      也是那一次,那个人,在他们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把酒坛子往桌上一磕,笑笑说,战场上可别喝多了,虽说是谁更不要命,谁更能活,可兄弟们把命给你,每一条,都背在你背上。
      那天到最后,玄光晃晃悠悠地跟他们摆手,毫不留恋地说“有缘再会”,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冲他们扬了扬刀,“活下去啊。”
      像个真正的前辈,也像个兄长。

      “我在槐阳那几年,他只来过一回。后来,便没再见过了。”
      玖之点点头,指尖摸过背后的木桩。静了一会儿,又问:“你知道‘无名夫人’么?”
      “听说过,当年也是挺有名的事情……”

      有名到当年有从槐阳往北关去的同僚,都忘了自己跟顾怀泽不熟,兴致勃勃地同他聊了半晌。
      三三四年初,胤嘉帝继位的时候,封了帝后,还有五名封了“夫人”的嫔御。帝后并惠夫人、柔夫人出自当年支持胤嘉帝登基的世家,颖夫人、妍夫人是当时权臣的嫡女。
      只有剩下的一个,被胤嘉帝带进帝都,却没有来历,没有依凭,除了一间住所、几个侍女侍从和“夫人”两个字,连没有封号都没有,更是从来不在人前出现。
      所有的人都在猜测。她的身份、她的来历、她对帝君的意义……想要巴结她的、意欲利用她的、忌惮着她的,数不胜数。
      可最终谁都没琢磨出来什么。见不到她的人无从揣测,能见到她的人都三缄其口。她简直像是个活在后宫里的鬼魂。
      慢慢地,那些嫔御和大臣都消停了——帝君虽给了她名分,把她安置在晟胤宫里,硬是把她塞进了那四个“贵女”之中。可据他们所知,帝君一次都没有去过她住的地方,甚至一次都没有问起过,像是全然忘了有这么回事。
      倒像是早年里承了谁的情,允了“恩人”要给这女子一个庇护……许是帝君心善吧。
      那会儿,纷纷杂杂的这些人还没领会出来,帝君跟“心善”连半点边都沾不着!
      可好歹都歇了心思。既没有利益值得巴结,更犯不上逆着帝君去跟一个没存在感的女人过不去。不约而同地把这“无名夫人”抛到了脑后。
      再后来几年,彻底是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大约是死了吧。

      “有名到北关都……”顾怀泽忽然住声,倒抽了一口凉气,“逐明阁之前是谁的地方?你……”
      到底是谁的孩子?
      他记得听到过一句,玖之的生母是一位功臣的遗孤,还没来得及册封,就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走了……
      他闭了闭眼,声音都有些抖:“这是玄光的地方。”
      玖之指腹摸索着干燥的木纹:“她在这里,切断了自己的脖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窥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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