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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灯河 ...

  •   胤历二四六年。
      边关无战乱,战事却断续。有人战死,有人流亡。
      百姓在零星的烽烟里麻木,艰难而质朴地怀抱住热望。

      //

      七夕的夜。
      槐阳城里照旧有烟花,只是谁也讲不清这个“旧”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漫天的花火落下来,缤纷的色彩,灿烂辉煌,映亮了无数人的眼睛。好像那漫长的夜空真的可以变成最好的布景,唯唯诺诺地让耀眼的明光去盛放。
      把黑暗照亮,长久不熄。

      慢慢地又散落。把一切归于了寂寂。空无的黑仿佛永无尽头。
      ——又或者,等待着下一次的燃烧。

      //

      玖之盘腿坐在草地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拎着个小酒壶。她仰着头看天,恹恹地等着不知道有没有下一轮的烟花。
      顾怀泽坐在她旁边,低着头折纸灯。
      她面前是天心河。
      玖之伸手,摸过来一张纸。目光还落在天心河上。
      汤汤流水,却像这个城一样安静。安静地向前而去,百折不回。

      天心河原先不叫这个名字。很多很多年前了,它还只有个普通的称呼,叫“槐水”。
      槐水两岸并不植槐木,流传着一个传说。
      说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轻人,是槐阳城里一个无名小吏的儿子。却自小好武,四处跟着人学武功、学兵法,一年年的,很是了得了。在战乱里投了军,二十多岁的年纪便封了将。
      当时正逢乱世,将才自然得重视,更何况这样的少年英雄。
      帝君爱重他,想把公主许给他。
      他却拒绝了,梗着脖子便说:“我心上有个人,喜欢了好多年了。我……我要、娶她的!”
      那个年轻的将军啊,那个对着数万的敌军围城都面色不改的人,在短短一句话的末尾就打了两个磕巴,悄悄红了一张脸。
      帝君跟旁边的大臣调侃了几句,当下便给他赐了婚。
      他在战乱的间歇里,娶了那个被他爱了很多年、也等了他很多年的姑娘。
      他们在帝都过了一段很平淡却又涂满了蜜糖的日子。但很快,那点从未熄灭的火星又在边关烧了起来。
      她在槐水旁送别他,把求来的平安符塞进他的衣甲,跟他说:“你要回来。我等你回来。”
      他笑着去亲吻她的额头,很认真地应她:“你得等我啊。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他走了一年多。
      有一天夜里,她梦到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神直白。她被那眼神吓住了,惊惶地去拉他的手,却看到他笑了,无奈又悲伤。他说,“你别等我了”。
      她从梦里惊醒,茫茫然望着屋外的一片漆黑,摸了一手的眼泪。
      几日后,她接到了他战死的战报。
      她对着送来悲报的官员同情又惋惜的目光,眼前一阵阵发黑,又麻木得像是听不懂那人在说些什么。可奇迹般地,她居然没有晕倒,甚至没有哭喊。
      好像所有的悲伤都在梦到他的那一夜,跟着梦里的人远去了。
      她一日日撑了下来,还没有爆发,便走向了平静。
      日子慢慢往前挪,她从当年的小娘子变成了中年妇。哪一年开始,她已经能够平静地谈起他,甚至笑着想起他们的过去。
      她一个人度过的日子,渐渐长过了他们青梅竹马的岁月。
      她早也习惯了身边没有那个人,再也不会午夜惊醒,抱着一怀的冰凉枯坐到天亮。
      也早就习惯了去槐水寄灯。
      他走了之后没多久,她便开始循着他们年少时做过的玩乐,折了纸船,点了灯烛,送进槐水。她坐在河边看着灯火漂远,放空了思绪。
      她不盼着能把那些无声的话语托给河水,帮她寄到那个人身边。
      她不盼着他的魂魄能够听到。
      她不盼着他能够入梦。
      如果真的有来世,不要有牵挂了吧。不要悲伤,不要回头——去一个再也没有战火的地方。
      可她从一开始的十来天来一回,到后来的夜夜寄灯。好像没有那盏灯,她便会迷失在黑暗里。没有他的黑暗啊。
      那么多年。
      悲痛早就在平静里化进了骨头,再也寻不到,也洗不尽。
      她还能笑着,可快乐也早就跟他一起远去了啊。变成无喜无悲的模样,只剩下漫长的思念。爱被时间深酿,变成带下墓碑的陪葬。
      跟一盏盏河灯,漂向看不见的未来。
      直到她和她的灯,变成了槐水的伤痛和祝福,永无解脱。

      顾怀泽收了声,将将好折个纸的功夫。好端端的一个传说,被他讲得七零八落。他放下手上的纸船,换了下一张。
      玖之望着水面。
      起伏的波纹倒映着大片的水灯烛火,投出来一片光辉璀璨。
      她伸手,透过指缝去看那火光。忽然说:“明明结局不好的。”
      那语气里有些厌倦,又有些烦躁。
      她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要等一个人,把自己的未来寄托给永不会归来的故人和永不回头的河水。也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是这样的悲剧,为什么这些旁观的人们偏要悲伤、偏要执迷,用那么一个名字去包裹一个故事或是一个时代的伤痛——甚至,热衷于这种连当事人都没能庇佑的祈愿。
      顾怀泽折着纸的手一顿,跟着她一起看向河面。他眯着眼,悠悠笑开:“因为后面还有一段。”

      他走了之后第十九年。
      有一日她从槐水旁回去,还没进家门,就被住在接口的老太太拦了下来。老太太专程等着,很是忧心地说,这两日有个年轻人总在这附近转悠,看着鬼鬼祟祟得很,你可要当心点……
      她道了谢,却不太在意,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早就全都无所谓了。
      过了几天,她也见着了那个年轻人。蹙着眉头在她家门口徘徊。
      她向来待人温和,从不与人起什么冲突,却也从不热心——可这天反常得很,她看着那个年轻人来来回回的背影,叹了一声,上前问“怎么了”。
      年轻人很困惑地抓着头发:“我总觉得我好像知道这个地方,好像答应了谁要回来……我……我好像要找什么人,很重要,可我不记得了……但是我之前明明从来没有到过槐阳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锁在她身上,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困惑。他犹豫了一下,问:“我……是不是认识你……”
      隔着几条街的人都知道,当年的那个将军回来了。回来找他的小妻子了。
      据说他那年被敌人逼到了绝地,掉下山崖,却没有摔死,昏睡了很多年,遇到了机缘才得以醒过来,却又失了记忆。只是记挂着要回来找一个人……
      这段经历简直扑朔迷离。可那个相貌年轻的男人熟稔地招呼当年的邻居,跟过去的好友兄弟插科打诨、追忆他们年少时在槐阳街头闯祸的日子,牵着她的手、小心又爱惜……
      没有人怀疑他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将军。
      是了,昏迷了那么多年,相貌还那么年轻也说得过去,和之前不太像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吧……
      一别十九载,故人自黄泉归来。还是当年的模样。
      他们都说,时她的思念上达了天听,打动了神灵,终于得了圆满。
      槐水从那以后,改名叫了“天心河”。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放灯成了人人笃信的祈愿。

      //

      “你信么?”十八岁的顾怀泽瞥了一眼旁边少年,打了个哈欠。
      “这就是你对我辛辛苦苦讲的故事的态度么!”安野躺得四仰八叉,刚要再损他两句什么,自己先也打了个哈欠。
      他揉了揉眼睛,忘了方才要嘲讽阿泽什么,只记得他上一句问,随口便答了他:“谁知道呢。反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也是。”顾怀泽无所谓道,又打了个哈欠。
      安野抬脚去踢他:“你够了啊。非要小爷收拾你一顿才……”他没说完,自己又跟了一个哈欠上去。
      顾怀泽大笑起来,一脚回踹过去:“指不定谁收拾谁。”
      安野拍地而起。冷不防旁边窜起来一个人,愣是让他和顾怀泽齐齐顿了一下,又双双栽了回去。他们隔空对了个视线,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嫌弃。
      被他们嫌弃的那人浑然不觉,往天心河边踱了两步,探着头张望。望了半天,几乎要被那满河的光晃瞎了眼睛,才摇摇头,又踱回来,盘腿坐下,望着半空中发呆。
      顾怀泽冲安野比了个手势,竖着三根手指。
      安野摇头,比了个“二”回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跟顾怀泽对口型:“赌什么?”
      “你想赌什么?”顾怀泽朝钟维的方向瞥了一眼。钟小将军这会儿面无表情地盘腿坐着,腰挺得笔直,比坐在帝君对面的时候还要严肃板正。
      “我嘛……你还指着赢我?”安野挑眉,很是嚣张。他说着手晃了晃,又压下去一根手指。
      “难说。”
      安野朝他勾了勾唇,露出来个笑:“你看着。”
      他慢悠悠地把最后一根手指也收了回去。
      钟维又窜了起来,皱着眉往河边走。把方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简直像是被安野牵着了脑袋上的那根线。
      跟安野赌他哥的行动规律,那不是没有悬念的事情么?恐怕天下也只有顾怀泽永远输不服了吧。
      安野呲着牙大笑。用力指了指顾怀泽,又朝地下点了点,意思是“你记着了”。
      顾怀泽也干脆,散散地拱手:“佩服。”

      钟维再一次爬了起来,满脸的肃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要往边关上去。
      安野终于忍不住了,踹了他一脚。
      钟维难得地没心思防备,居然绊了个踉跄。本能比脑子快,他半跌出去的时候还记得调整了下姿势,扭身便是一个对敌的动作。
      安野翻了个白眼,嫌弃得不行:“哥,你要是屁股下面有针、脚下面生疮,就赶紧治。别又坐又站地折腾了。头都要被你晃晕了。”
      “啊?”钟维抓了抓头,如梦初醒,“我晃了么?”
      安野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他拿胳膊肘捅了捅边上的顾怀泽:“阿泽,这人是疯了吧。”
      顾怀泽了然,往上游的方向努了努嘴:“得是。”
      安野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不知道哪里学过来的腔调,拖长了音:“那可——怎么办——呢?这年纪轻轻的哟——老爷子要急死了哟——这——”
      他朝顾怀泽挤了挤眼睛:“还没娶亲呢哟——”
      顾怀泽很配合地憋出个愁苦的语气:“可惜可惜。还有救不?”
      “这嘛——”安野继续他的怪腔怪调,“有——倒是有。”
      “那可得赶紧的。”
      “唉!这可赶紧不出来啊!治是有的治,可这药嘛——”
      “怎么的?”
      “在上游不知道啥时候下来呢!”安野陡然加快了语速,大约是换了一家茶馆,从一唱三叹变成了街头小快板,“把这好端端的一个大小伙子,生生逼成了疯子!啧!情之一字——唉唉。你想想看,大哥想见嫂子,可嫂子难见,嫂子难求,就这么急疯了!疯了的大哥还是要——咳咳咳,哥你干嘛!头都要被你推掉了!”
      安野跳起来,躲开钟维呼撸着他脑袋的手,从地上抽出来顾怀泽的刀,指着钟维。
      钟维浑不在意,走上去,屈指弹了下刀刃:“可惜没掉。你就是欠收拾——瞧瞧,把怀泽带成什么样了。”
      “哥!阿泽能什么样,可不好着呢么!”
      钟维摆出来个冷笑:“我说你们俩今天怎么不吵了,合起伙来等着我呢。”
      “不等着你等着谁?大好的机会,不嘲讽个十年八年的,不是浪费?”顾怀泽笑,扭头在安野的小臂上敲了一下,把刀又夺回来,“你跟大哥吵归吵,别祸害我刀。”
      安野反手抓过去:“你那刀能被小爷看上是沾了光——”
      “它怕是不想沾这‘光’!”
      两句话没说完,两个人已经扭打成了一团。刀扔在一旁,赤手空拳地对掐,像两个混街头的小少年,倒也打得很有些气势。
      钟维无奈,正要拉架。这两人忽然双双停了手,一齐跳了起来,往河边跑。
      安野嘴里嚷嚷着:“诶诶诶!跑了跑了!”
      “你喊也追不上。”顾怀泽一把扯了钟维,把他往河边拉。
      钟维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脚步快得几乎要扎到水里。
      天心河面上,数不清的河灯连成了明亮的光带。离他们很近的,漂着的那一盏,居然是个圆球形,在一片的“船”和“荷花”、“灯笼”里,显得分外的突兀。
      最外头的蒙纸上写着个“钟”字。
      钟维等了一晚上的河灯。千千万万的灯火,只有那一盏,来自他心爱的姑娘。
      他扑上去捞灯。
      顾怀泽和安野一起看着那灯发愣。
      “居然还真是个球。我还以为大哥忽悠人呢……”
      “嫂子这也……太厉害了……”
      “……是个人才。怕不是跟你是本家。”
      “本家你大爷!”
      这回没人给拉架了。钟维端着张信纸,站在河边上,姿势仿若端着和晋梁的和约。他读得分外的慢,一字字地像在窥探天机。
      “哥。”
      “大哥。”
      钟维终于从那漫长得、好像要到天荒地老的读信过程中、被拉了出来。
      “她……我……”钟维起了两次头,都没能顺利把话接下去,卡在了半道上,红着脸,却又傻笑开来。
      “我都不想认这是我哥。”安野小声说。
      “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我跟大哥认识。”顾怀泽很是赞同。
      他们说着,对视了一眼,相对着眨了眨眼。
      “哥,来,放一下。”安野从钟维手里抽出信纸,又塞回到“灯球”里,放到一边的地上。
      钟维顺从得像是喝多了酒,只“嗯?”了一声,还带着笑。
      安野也对他笑,又扭头冲顾怀泽:“三二一!”
      顾怀泽抬脚,和安野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把钟维踢下了水。

      这一年是胤历二二六年。“显兴战乱”里一段奇迹般的平静。顾怀泽在槐阳的第二年。
      这一年夏末,钟维终于娶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薛家姑娘,开始不再成日里跟他们混在一起。
      顾怀泽和安野逛遍了槐阳城,喝酒、斗嘴、打架。他们自是没心思去惦记那劳什子的儿女情长,更想不起来那个奇奇怪怪的传说。
      下一年年初,战火重燃,他们逃出槐阳,返回边关。
      后来。
      后来他们便散了啊。
      有人离开,有人远走,有人负重挣扎。
      他们不再是当初的少年,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命运——他们共同的命运,这片大地的命运。
      直到很多年后,顾怀泽再一次回到槐阳。
      久别十五载,他独自穿过槐阳的烟水,没有来由地想起当年的天心河。少年懒洋洋的声音,把缠绵悱恻的传说扭曲成了平板叙述,又打着哈欠敷衍,“反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原来他还记得啊。
      原来,和他们都没有关系的传说,在漫长的年岁里,酿成了烈酒辛辣。

      //

      “你信么?”
      顾怀泽一愣神,旋即反应过来是玖之在问他。他沉默了会儿,又笑起来:“谁知道呢。不过啊……”
      他放下一盏纸船的灯,笑意温和散漫,胡乱扯着,全没个正经,像是旁的哪个人的样子、忽然映在了他原本的模样上。却又那么自然,好像那本就是他魂魄里的东西。
      “横竖跟我是没关系了。你想想,我都这把年纪了,要再过个二十年。怕不是得入土了。那要是再到处晃,得多吓人啊……”
      玖之“啧”了声:“不过二十年,能吓人到哪里去?”
      顾怀泽看了眼手上新拿的纸,盘算起自己无意的话,在心里飞快地过了遍,深觉得自己说得有理:“我要是有命活到二十年之后,那好像得谢天谢地了。再出来吓人确实是对不住天地了……”
      玖之拿膝盖撞他,下了大力气:“瞎扯个鬼。”
      顾怀泽胳膊一挡,隔开她的腿,轻轻松松推了回去,好脾气地应:“行,不说这个。”
      他手上不停,纸灯不断地成形。
      玖之把方才糟蹋掉的纸抛了,下意识地又摸了一张。上了层油的纸张在她指间周折,来回地转着把玩,依旧没有要叠的意思。
      满河的灿灿灯光映在她眼底。
      她忽然嗤笑了一声:“寄给河水有什么用呢?如果真的有神,就算真的听到了,难道会无缘无故伸手相助么?”
      顾怀泽随口答:“神能不能听到不知道。不过在下游,是肯定能捞着的。要不我去上游给你漂一张试试?”
      玖之斜了他一眼:“你闲得慌么?”
      “挺好玩的啊。你想想,在下游等着接心上人漂过来的河灯,不是挺有氛围的么……大约吧……”顾怀泽在玖之看傻子似的目光里,终于没绷住笑了出来。他摆了摆手,放弃了领悟那了不起的“浪漫”。
      “算了,我也觉得挺闲得慌的。”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摊手,“许是以后成亲了便懂了吧。”
      玖之扭过头,直直地看着他,很是莫名其妙:“你又不会娶亲。”
      顾怀泽反而被她那笃定的语气弄得一懵:“嗯?”
      “你不会娶亲的。”她重复道,又伸手点了点脚下,“至少你不会在槐阳娶亲的。你不愿意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你不喜欢槐阳。”
      就像你不喜欢宫宴。
      槐阳繁华、安宁,举目四望,烟水迷蒙里,不见烽火。
      可顾怀泽被困在这里。
      同僚的敬畏,世家的奉承,帝君的庇护,甚至那些施舍给他的、虚妄的“自由”……重重装点起来,变成甜美、华丽——
      这里仍然一座黄金做的囚笼,他是朝政博弈里的筹码。
      是臣子,也是棋子。
      他可以出入槐阳,却似乎永远、永远、永远,失去了去留随心的自由。
      他一日是大胤的将军,便一日逃不出这个巨大的漩涡——直至战火重燃的那一刻。
      就像她生在这座城的中央,流着慕容家的血。桎梏与生俱来,流淌在她的每一下脉搏里。
      “很多年前,我曾经很爱槐阳。”顾怀泽轻轻偏头,笑容落下来,变成一个很淡的弧度, “我记忆里的那座城永远留在二十年前,经久不变——这里不再是我的槐阳。”
      灯火照着他的眼睛,像在里面燃烧。投射出经年的悲凉。那么锋利。
      锋利得像能切断一切桎梏,却又把自己封进了鞘,甘受束缚。
      “我确实不再喜欢这里。我被困在这里啊……”顾怀泽叹了一口气,似无奈。
      可又那么像无所谓:“可是,什么是能困住一个人的东西呢……”
      这不是束缚。
      玖之定定地望着顾怀泽:“只有你自己。”
      能囚困他的,只有他自己——这是他选择的道路。
      “你有牵挂的人和事,你甘愿留在这里,为他们受围困。”她低声呢喃。
      顾怀泽望着她,眼神那么坦荡清明。他是安北将军。是大胤北关的剑。
      玖之突然直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顾怀泽。这灯是寄给——”
      顾怀泽平静地接上去:“亡魂。”
      他牵挂的人啊。
      在这世上千万个角落。富贵贫贱,蜜糖里泡着的,尘埃里滚过的——
      他们是他一柄重剑后面的国土。

      折完了一整沓纸。顾怀泽和玖之蹲在河边,把数不清的纸灯推下到水面。小小的灯盏慢慢漂开,却没有远去。
      顾怀泽吹亮了根火折子,凑上去。他没有放蜡烛,直接点燃了那些纸灯。浸制过的纸烧起来,燃成了一片。熊熊。
      玖之伸手,贴着水面,把纸灯一盏盏推出去。
      火焰顺着水面漂流,燃烧,又沉没。
      顾怀泽坐下来,望着水面,目光很认真也很柔和:“我不信神。要是要寄给他们,便直接给了,也不用通过神明。”
      他顿了下,哼笑了声:“可其实,死了的人又怎么可能听得到。不过是活着的人自我安慰罢了。”
      玖之什么都没说,在他身边坐下,盘着腿。刀压在膝盖上。
      顾怀泽眼底是那火光灿烂,把黄泉都一并点亮。他叹息了一声:“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血脉相连的兄弟。”
      他慢慢说起那些人。
      说有人顽皮,有人持重,有人顺服,有人桀骜,有人战死,有人归乡。
      说他们在战场上勇敢或怯懦,嘶吼或哭喊,骑马冲锋入敌阵的勇士,泪流满面着提刀拼杀的新兵。
      说他们并肩的同袍,他们埋骨的边关,他们背后的国土。
      那些死去了多年的人,那么多那么多,一张张面孔生动起来。
      战场上无名的亡骨,从未丢失他们被埋葬的名字和人生,清晰地映在他们将军眼中,复苏在这个七夕的夜。
      他们血泪鲜活,生动而灿烂,坠落又不灭。
      他们支撑成大胤不可摧折的骨头。
      旌旗漫卷。刀枪血火。
      灯河长明。

      “我不想在鬼节祭他们。算来算去,还是七夕最好了。”
      满怀都是希望和期盼。满河满眼的祈愿和祝福。
      给爱着的人。给有所爱的人。
      顾怀泽望着逐渐熄灭的火光,低头笑笑,轻声道:“愿我故去的兄弟们,魂魄归处皆为所愿,皆无所憾,无霜无寒。”
      我不信那些。可还是希望你们魂魄归故里。归向所有牵挂的地方。
      火光仍蔓延在他的眼底,熊熊燃烧。无声的烈焰卷着话语平淡:“顾怀泽还站着。”
      玖之伸手,握拳,用力碰了碰长夜。同样的明光照亮她的世界:“敬山河。”
      顾怀泽向虚空一碰:“敬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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