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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魂契(一) ...

  •   自上一年十月,至这一年三月,五个月里,辽姚、契戎在北关屡次受挫。守关将士的刀枪剑戟下,大胤北关固若金汤。两国士气一度低迷,尤其是二月战败后,退守至界碑以北。
      直到三月初七。
      出乎意料的,一直以来坐山观虎斗的漠康,会突然加入战局,与看似疲软的辽姚、契戎合兵,进攻雁沙、沙徊、西陵。
      兵力牵制沙徊、西陵两处,重心直指雁沙。
      雁沙北城门攻势猛烈。
      安北将军率北狼营抗击近十倍于他们的敌军,死守阵地。西陵、沙徊两处,沈威将军、赵承言副将,同样遭遇攻城,陷入了苦战,无力支援雁沙。
      二十一日,雁沙开城门迎敌,以几千人的兵力,斩杀了数万敌军,并将领若干。
      北狼营无一生还。安北将军阵亡。
      雁沙城破。

      好在,当时的雁沙已经是一座空城。安北将军率北狼营,在惨烈的战况下,死守了城门八日,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撤完了城中所有百姓。
      三国合兵拿下了雁沙,却也遭受重创。这支军队伤亡过九成,将领几乎全数折损。无人领导的虎狼之师被剜去了血肉,也被拔掉了牙齿,暂时失去了继续进攻的能力。全数踞守城外军营,等待下一步的指示或是新的将领。

      //

      薛逸急喘了两下。
      他下意识地想问你说什么?不要开玩笑了!
      可他只张了张口,便猝然红了眼睛。
      除了薛卓自己,没谁说得清他的消息情报到底是哪里来的。可是他从来没有出过错。

      “砰——”
      凳子被带倒,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筋骨寸断一般。
      薛逸和薛卓齐齐转头。
      门口落进来的月光和着薛卓手上的火把,照亮了桌前一片地方。
      顾玖之站在那张凳子前头,依稀能看到脸侧压出来的红痕。
      那张脸上半分表情也没有。悲伤,恐惧,茫然,愤怒——通通没有。眼里清淡一片,空且寂静,显出骇人的冷漠。
      薛逸掐住自己的掌心,强行把心神拉回来,上前了几步,按在顾玖之肩膀上。他手上一顿,立刻又微微加了点力。
      顾玖之单手背在身后,撑着桌子——如果不撑着,他根本站不稳!
      少年颤抖着,肩背单薄,像随时要落地的枯叶。
      薛逸抓着他的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里麻木成了一片。人站在这里,意识却像是飘在飘在远离这世间的地方。他听到昔年里的笑闹,一点点涌上来,啃着他的骨肉。
      倒不疼,只是那啃噬的滋味,像把什么从他的生命里活生生剥离。
      他只从那剥离的间隙里,感觉到自己抓着的那片叶,仿佛下一瞬就要碎裂在他的手心里。
      枯叶发出撕裂般的响声,从他手上滑了出去。
      ——顾玖之挣开了他,抬脚往外走。
      薛逸伸手去扣他的手肘。
      寒光猝然一闪。
      刀横在他们之间,顾玖之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几息后,转身便走。

      “哥?”薛卓试探着扯了下薛逸的胳膊,看着顾玖之的背影消失在门边,眉头紧蹙着,“我跟着他?”
      薛逸深吸了一口气,摇头:“不用。”
      他摸索着抓过来茶壶,倒了杯水,灌下去半杯。剩下半杯扬手便往自己脸上一泼!
      噬骨的魔无声地融化,留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薛逸闭着眼,一个多余的目光都没给。
      他听到很多年前自己的声音:“以后有我啊,我会照顾师父和你的呀。”
      那个人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啊。有阿逸在就可以放心了。”
      温热的、带着点力度的触感好像还没消散。
      有人却再也无法归来……
      薛逸,你他妈的丧个屁!你都撑不住,让师父怎么办!让顾玖之怎么办!
      你让他放哪门子的心!
      薛逸的呼吸慢慢稳定下来。
      他抬起胳膊,狠狠抹干净自己脸上的水,像是借此也抹干净了所有的情绪。
      “我去找师父。”

      屋里一盏油灯,快烧到底了。橘色的光线摇曳,把投到墙上的人影拉拽成了鬼影。
      可那鬼影见不到他想见的那只鬼魂。
      师父盘腿坐在榻上,面前还是那副沙盘,几面五颜六色的小旗子还抓在手上。
      他定定地望着薛逸,目光在灯光下头晦暗不清。
      薛逸硬着头皮跟他对视。
      不能退,自己不能避。如果我都动摇了,那谁来撑住他们?
      薛逸一言不发地看着男人的眼睛。
      那里面像千百种情绪掠过,却片刻都不停留,一点点沉寂下来,变成了一片彻底的荒芜。
      很平静的荒芜。
      像是山雨欲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场雨将落,抱着些许的准备和些许的侥幸,望着天空,恐惧又平静。雨果然落了下来,惊天的雷劈下来。只摇着头叹息“不出所料”,却依然会因为湿透的衣服而悲愁。
      ——那种平静。
      良久,男人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是么?”
      薛逸心口一悸。
      男人摆了摆手,随意打发薛逸:“行了。我知道了。”
      小旗子的木棍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陷在他手心里,指缝里滴答出鲜血。

      天光泛出了点白。
      “哥。我要出去一趟,看能不能再打听点什么。”薛卓在走廊上拦了一下薛逸,提着根熄了的火炬杆子,姿势像哪家的火工提着根烧火棍。
      薛逸点点头:“你还有人么?”
      “有。哥你说。”
      “最近几日控制一下城里,一旦北关的战报传到这边,就把‘安北将军牺牲之前控制下来战局了’的消息传出去,越广越好。”
      城里人心必然不稳——更糟糕的是,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明白了。我去办。”薛卓说着笑笑,“我们的城,哪能让人说折腾就折腾了。”
      那话里的嚣张居然有了几分薛逸的模样。
      薛卓回想着可以用的人手,微微眯起眼,露出来的神情沉稳笃定,像是操控着整座城池的王。
      他早就不是很多年前那个畏缩着苟且偷生的孩子了。
      ——平日里在自己大哥面前时而乖巧时而狡黠,像个孩子一样信赖着大哥的少年,也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哥,不用担心,我已经足够强大,可以同你一起分担。
      薛逸按了按他的肩,没有再说什么。

      太阳出来。是个好天,晴朗无雨。
      青云观里剩下的弟子集中在院子里。小七和宋无忧安抚着几个小一些的孩子。常在跟任可行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茫然。
      薛逸跑进来,后面周川和方淮落后了半步。
      “大师兄。”
      “大师兄出什么事了么?”
      “要我们干嘛么?”
      薛逸没像往常一样同他们笑闹,只抬了抬手,制止他们的声音。
      “北关出事了。战局控制住了。等消息传回来城里可能会乱,你们这两日不要进城,实在需要的东西告诉我,我去买。在观里也尽可能呆在一起,多加防范。有流民可能会从北边一点的城镇过来。”薛逸尽可能地把语气放平和了,竭力把消息背后的动荡和惨烈掩了。全掩在了那几个“可能”后面。
      他们仍是愣愣地看着他。
      什么都掩不住战事的残酷。
      小七脸色煞白,微微地战栗。
      恍惚里他看到漫天的火光,鼻端都是鲜血的味道。
      记忆里的刀光像要撕开他,逼着他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肩,埋下头,惊恐着逃离这个世间。
      小七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一点点站直了,咬着牙抬眼。
      他看到他的师兄弟们通红的眼睛。
      再怎么粉饰,一句话便足以拖入梦靥。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往事里挣扎。
      什么都掩不住乱世的残酷。
      “好。”
      “知道了。”
      “大师兄小心。”
      “嗯。”
      ……
      每个人都竭尽全力从恐惧里仰出来头。

      日头盛。晒出来一大片一大片的光,树荫里的斑驳尤其的亮眼。
      顾玖之沉默的站着,手里卷着马缰,平视前方,什么都没看,放空了一切。
      新换的一匹马在他身边甩着尾巴,对什么都无知无觉。
      “安北将军牺牲……雁沙失守……没有更多的损失,在雁沙的三国联兵正乱着……沙徊、西陵还在打……”
      小半个时辰前听到的话,一个个字敲下来。砸下来。
      已经知道了,不是么?还要巴巴地过来等着战报,等着确认一趟,干嘛?不过是多余跑一次,不是么?
      顾玖之心里泛出一种空洞的凉。风呼啸着过,卷起里面冰渣碎屑。
      生老病死,天理伦常。
      ——去他妈的天理伦常!
      顾玖之攥紧了手上的刀,用力到像是除此之外,这个世上再没有别的东西属于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靠。
      良久,他从那柄刀上得到了片刻的平静。
      他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衣襟下面,坚硬的金属硌着骨头。
      顾玖之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向着北边疾驰。

      日暮了。夕阳,火烧云,漫天炽焰。
      薛逸奔向离平兰最近的一个驿站。
      白日里,找了师父,交代完了阿卓,安排妥了观里,回想了一遍现有的情报和北关的局势,思量了一通解下来的计划。
      他要去哪里最恰当,他要干什么最有用,他要怎么做最合适……
      薛逸计较的未来里,统统都只有一个他自己。
      ——他要怎么自说自话地把那个人计较进来?那是顾玖之啊……
      顾玖之还没有回来。
      顾玖之还会回来么?
      他不知道。
      刀随身,别的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了,他或许……直接去北关了。
      薛逸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冲下了山。
      他拼命地奔跑着,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拼命想要去寻找什么,又想抓住什么。
      他冲进平兰城。
      街道上小贩在叫卖,一家商户里掌柜的同客人为了几块铜板吵得昏天黑地,满城里新出炉的饼香肉香葱油香勾着人的食欲。
      战报还没传过来,平兰还是那个“死于安乐”的小城,连空气里都浮满了让人沉醉的烟火气。
      没有用的,顾玖之不可能在平兰。他没有任何到平兰的理由……
      可他还是跑遍了他们常去的角角落落。
      巷子里一片安宁,那家点心铺刚出炉了新的糕点,刘哥的铺子大门紧闭,城墙上望出去与往日无二。太平得好像战争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薛逸跑下城楼。
      如果世上所有的地方都如平兰……如果平兰一直是这般模样……
      巷子口,一个流民缩在地上,麻木地望了他一眼。
      从战乱到和平,这片大地断断续续走了数百年。从和平到战乱,一队兵一支箭一把火便足以抵达。
      顾玖之……大约是去北关了吧。
      战火浮沉,草芥飘零。
      可是即使没有战火,谁又能陪谁一辈子?
      薛逸跑过街道上来往的人。擦肩一别,好像永远不会停留,也永远不会再相遇。
      暮色四合。
      薛逸冲出城门,奔向他也不知道的远方。

      之后的几年里,薛逸每一次想起来这天,千百种滋味上心,最深刻的居然是恍惚。条理清晰的前半日,和他根本记不清自己干了什么的后半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过了哪些地方,又见过哪些人。
      当他夕阳下面跑向城外驿站的时候——又或许是更早,他站在城墙上、踏入平兰城,或者,冲下山的时候,他便已经不知道自己打算作什么了。
      再几年过去,他在命运里不断地浮沉,一次次在午夜里逼迫自己回忆一切,他才终于明白了那一天的自己。
      他想去见他。想再见他一面。
      仅此而已。

      月悬于中天。光辉清亮。
      薛逸一步步迈上石阶,朝着青云观的方向。
      他猛地抬头,顿在台阶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下一刻,薛逸攥了攥拳,拔腿往山顶上奔。
      ——“我有时候站在这里,总觉得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
      你在那里,会看见彼方么?会离那一端更近一些么?
      ——“雪下过,便没了啊。”
      ——“那还有明年,后年……以后很多很多年。总会有下一场的——有很多很多场。”
      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薛逸冲上山顶。

      //

      熟悉的背影,站在山崖上。
      薛逸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要把他刻到自己眼底。
      顾玖之回过头。
      脸上神色很淡,没有表情,眼里干涩。很平静,什么情绪都看不到,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深刻的是疲惫。
      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疲惫,像贴着皮肉生长,连呼吸都变成了负累。
      疲惫之外,是漫长的荒芜。
      薛逸松了口气,又猛地坠了下去。
      下坠。落不到地。
      薛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胸腔里漫出来疼痛。
      多可怕。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心肺。他疼,他便痛。他飞散,他也湮灭。
      他的魂魄里,岂止是融了这个人的味道,简直要与他同生,与他共死。

      顾玖之眯着眼打量他,忽然挑起唇:“哟,大师兄。”
      少年抄着胳膊,抱着刀,一瞬间把情绪抹得干干净净,勾出来哥漫不经心的笑。跟平日里没什么区别,好像他只是在这里打发打发时间,恰巧碰上了同样突发奇想的大师兄。
      只有脸色,在月光下头,苍白而冰冷。
      薛逸看着他,一言不发。
      顾玖之跟他对视了片刻,别开眼。笑容一点点淡下去,淡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薛逸的眼神太过坦荡,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和尖锐。没有安慰也没有疼惜——明净到他做出任何的伪饰都像是亵渎。
      顾玖之说:“我去了趟望城。”
      望城,望州首府。望州地界上,军情战报第一个会送达的地方。
      他明知道薛卓能拿到他们面前来的情报,便不可能有误,却仍然……抱有一丝侥幸。
      多不像他啊。
      可纵然自己都不信,他依旧死死地抱着那分侥幸,期许着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个人还活着。
      “下午决定不回来了的……”顾玖之的声音平淡,轻描淡写地说一场未遂的不辞而别。
      薛逸听着,又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血在他胸口翻滚,疼痛漫长。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去他妈的谁又能陪谁一辈子!
      他想。
      他要陪着这个人,要跟这个人一起,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穷尽他所有所有的期望和想象。
      北关?横竖自己也是要去的,凑个伴有什么不好的?
      他没有办法、也不愿意把顾玖之放到他的未来里去规设。
      那便,他去顾玖之的未来吧。

      “差点到济乐了……”顾玖之顿住。
      他陡然被薛逸扣住了肩膀。
      顾玖之抬眼,看到少年直白而坚韧的目光。
      薛逸按着顾玖之的肩,把他拉向自己,微微弯下腰跟他对视。
      他们凑得很近,几乎鼻尖碰着鼻尖。
      薛逸感觉到顾玖之落在他皮肤上的呼吸,看到他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几近暧昧的距离,他上一次便栽在了这里。
      可现下他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有生出来,只觉得疼痛和慌张,好像再晚一分片刻,就有什么要从指缝里流走,打碎到地上,再也拾不起来。
      薛逸直视着顾玖之的眼睛:“顾玖之,这世上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可是,我还是想跟你一起活着,一起去死,一起下地狱,一起过奈何桥。就算下辈子忘得一干二净,我也要找到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要去下一场找你。”
      少年神情认真,语气又凶又狠,眼神却那么、那么干净。
      顾玖之凝着他的眼。
      荒凉散了,清冷散了,那双眼睛凶狠而锐利。又被猝然投进了火把,烧起熊熊的烈焰。
      顾玖之忽然抓住薛逸的领子,一把拉近他,贴上他的唇。
      薛逸看到那双眼睛里的火,烧到了他身上,要把他们一起焚尽。
      薛逸愣怔了一瞬,抬手按住顾玖之的后颈,生涩而直白地撬开他的唇齿,与他纠缠。

      生离,死别。离愁,别恨。
      没有人能逃过命运的洪流。
      他们在那洪流里遇见彼此,轨迹交汇,魂魄缠绕。从此再也没有办法分离。
      所有的一切都会湮灭。
      ——那便纠缠吧,用尽一切去纠缠,把对方的名字也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刻到自己的魂魄上。
      这一生,下一世,去相信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从命运手里夺下来自己的未来。我们共同的未来。
      既然我们相逢。

      //

      唇舌相抵,呼吸纠缠。
      薛逸紧扣着顾玖之的后脑,在每一次急促的换气后,再度加深这个吻。
      顾玖之唇齿之间凶狠地跟他厮杀,抢夺着主权。一手环过他的肩颈,臂腕里的力道把他死死锁住,一手摸上他的背脊。
      薛逸压着顾玖之的后腰。这个人细细的颤抖,都像是催情的药,要烧干净他的理智。
      混沌,空白。
      把一切交付给本能,只剩下眼前人的触感和气味。
      血液在沸腾。
      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要触碰这个人,也被他触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稍稍分开。喘息着,头发和衣服都乱了。
      沉默地对视。
      心狂跳不止。
      顾玖之面上的神情愈发的冷淡,皮肤上却染着红晕,眼里漫着浓重的水汽,像山雾弥散。
      薛逸松开他的时候,手滑下来,抓着他的手,跟他五指相扣。
      薛逸知道自己喜欢这个人。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这么渴望顾玖之。
      想把他揉碎,按到骨肉里,从此他是他一个人的。

      呼吸散乱急促,目光里灼烫。
      可少年人自有清明,连眼底混杂的欲念都是坦荡干净。
      顾玖之忽然笑了一声。
      他稍稍踮起脚,重又凑近薛逸,几乎贴在了他的耳侧:“大师兄,有件事得告诉你。”
      顾玖之说得慢,一个字一个字磨在他耳朵里。含着点笑意。
      明明是清淡的声音,却每一个音调都在晃悠,和他的气息一起落下来,漫不经心地撩拨过薛逸的耳垂、脸侧、脖颈。
      薛逸不由自主地战栗。
      他的语气,他磨蹭着自己脸颊的皮肤,他似有似无地擦过自己耳侧的唇——都带着不经意的引诱,在纯真里不自知地混杂进了蛊惑。
      暧昧到了极致。
      薛逸脸颊烧红,全身的血都冲了上来,冲得他一片恍惚,像有什么要再一次失控。
      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又偷偷蹭回来半步。贪恋又珍惜。
      他这辈子始终都没有想明白,这么个清冷锋利又嚣张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浑然天成一般的魅惑。
      “嗯?怎么了?”薛逸脑子里乱得很,连循着习惯跟他斗嘴都做不到,老老实实地问。
      方才短暂的无措空白后,他便控制不住地思路乱飘——全都绕着顾玖之,里里外外都是这个要他命的人。
      薛逸大约这十几年都没有那么呆愣的时候。他近乎木讷地看着顾玖之。
      顾玖之松开常年扣得严严实实的衣领,仰起头,露出一段脖颈。
      皮肤下头隐约是淡青色的血管。
      薛逸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月光下,那条拉出来的线光洁,平整,自下巴延伸,平滑向下,没入衣襟。
      薛逸脑子里一懵,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顾玖之要说的是什么。
      他凝固在原地,思绪比身体凝固得还彻底。
      打死他都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顾玖之打量着他的表情,似是饶有兴味,脸上还带着笑。看不出到底是调侃还是嘲弄。
      她——又退了半步,慢悠悠把扣子一个个系回去,好整以暇地看着薛逸:“大师兄,失望么?”
      那语气,不正经到了极点。
      薛逸在她这种微凉带刺,却又封藏着点熟稔甚至是亲近的语气里,找回了平日里面对着顾玖之的放松和自在。
      他装模作样地打量,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他甚至刻意学着大街上登徒子的模样,在几个位置停了停目光。只是那目光太生涩,把痞气和窘迫都混到了一起。
      薛逸蹙起眉,摆出副嫌弃的表情:“是有点。”
      比起顾玖之是男孩还是女孩,薛逸更多的震惊在于自己居然毫无察觉。
      ——就算小师弟半点破绽没有,就算自己没跟姑娘打过交道……你是死的么?!
      除此以外,顾玖之是男的女的,什么模样,什么出生,大约不过是他跟顾玖之“斗智斗勇”的消遣——实际上都没什么要紧的。
      顾玖之“啧”了声,伸手拨了拨薛逸落下来的鬓发。指尖擦过他滚烫的耳垂,惊起来一片的酥麻。
      薛逸脸更烫了几分,刚刚稳定了些许的呼吸又乱了,再装不出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深吸了几口气,咬牙:“小师弟,你等着,我不收拾妥了你,就惭愧担你喊了这么几年的‘大师兄’。”
      顾玖之笑,弯着眉眼,乖巧得人畜无害,却故意舔了舔嘴唇,语气恶劣又嚣张:“大师兄,那你恐怕少说惭愧了有三年了。”
      薛逸张了张嘴,要反驳什么。突然心一横,猛地凑近她,压着她的肩,用力贴上她的嘴唇,细细地磨碾。

      “小师弟。”他稍稍松开些力道,唇还贴着她的,轻轻地摩挲,温存又暧昧。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烫红的脸色。
      薛逸却接不下去后半句话了。
      顾玖之一寸寸抬眼,看向他的眼睛:“抱抱我。”
      这或许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示弱了。
      她的声音含在他们的唇间:“薛逸。抱抱我吧。”
      薛逸心口猛地被扯住,拉拽出剧烈的疼痛。
      他用力抱住顾玖之,按着她的肩背,把她死死锢在怀里。
      顾玖之揽住他的腰背,手臂收紧,力气大得像要折断他的骨头。
      那场拥抱像依偎,又像较量。凶兽搏杀,看谁先把谁揉进自己的骨血。
      又或许,是彼此吧。

      薛逸倏然轻叹了一声:“顾玖之。你是男的也好,女的也罢,我抓住了,就不会放手了。我之前没喜欢过什么人,之后大概也不会再喜欢什么人了。”
      他语气平缓,安安静静地,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她,把最贴近内心的最脆弱的一块软肋,摊到她面前。
      “顾玖之,我算栽在你手上了。”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因为你是顾玖之。
      别的都无所谓——
      只要你是顾玖之。

      那人笑着红了眼眶,狠狠地跟他对视:“好啊薛逸,你别忘了。”
      少年十二万分笃定:“忘不了。”
      这辈子,下辈子,以后每一次轮回——我不会给自己忘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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