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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刻心(二) ...

  •   胤历二五一年,十月。辽姚、契戎进攻雁州雁沙、昆州西陵,安北将军顾怀泽于北关兵线迎敌,大捷。
      二五一年,十一月。辽姚、契戎再次进攻雁沙、西陵,西境守将沈威将军、北关守关副将赵承言分别守城拒敌,安北将军率兵于沙徊绕袭,与西陵夹攻契戎大军,杀敌近十万,斩契戎副将于马上。
      十二月。辽姚、契戎合兵,进攻沙徊,扰袭雁沙、西陵一带,沈威将军、赵承言副将分别守西境、北关城池,安北将军于沙徊抗敌。
      二五二年,一月中。安北将军麾下与辽姚、契戎,大战于沙徊城外落雁岭,大捷。
      一月末。南绍起兵压至南线,靖南将军卫子熙、南线守边副将萧方毅于南迦、景沧迎敌,双方呈对峙之势,战事一触即发。
      二月,辽姚、契戎再次突袭雁沙、沙徊,大败于安北将军手下,退至边境界碑之外。

      //

      时局不太平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辽姚、契戎先前安分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国猝然发难,便尤其地显出边关动荡。茶楼酒馆,乃至花街柳巷里头,都开始议论起战事。
      就连平兰这种“只要大胤不亡国,战火便烧不着”的小城,都开始弥漫起紧张的气氛。
      很是人心惶惶了四五个月。

      可这别管是紧张惯了,还是放松惯了,最了不得的便是“惯了”两个字。这么一天天的,一仗仗打着,北关仿佛是固若金汤,半点担心不着。绷得太紧的心神慢慢的也就松快回去了。
      百姓最是能苦中挨出来点甜,不用谁说,不知不觉地便恢复了正常。
      连带着雁沙、沙徊、西陵城里的百姓,都开始恢复到平常日子了。
      除了不接近北城门、家家户户收拾了逃亡的细软、准备着军中一下令撒腿就跑,便是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该喝茶吹牛的喝茶吹牛。城里有胆子大的小伙子,还时不时地去北城门那转一转,酒是不能再找守关的兄弟喝酒了,那也去看看有没有城防工事要修补的,可以搭把手。
      至于平兰,离得战火远,看什么都咂摸不出来个金戈铁马的味道,更是“惶惶”不了几日。
      北关的战报又一封封传回来,寥寥几句话,好像哪一个字写着的都是一个意思——安北将军厉害!沈将军厉害!赵副将厉害!大胤北关厉害!
      况且这街坊里头传个话,本就是一人一个说法的事情,战报更是给了好大一块发挥空间。等传遍了市井乡里,早就串了味道。战时防备没讨论出个结果,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出来的“英勇善战的安北将军”的故事已经被讲了百八十遍,城里几乎人人都能张口来一段。

      连带着从听说战事起,便忧心到恐慌的小七,都不再见天的蹙着个眉了。
      青云观里的弟子倒是少了近一半,梁好、万成几个有家人的,不管家离得近还是远,都早早的被师父打发了回去。观里除了个尚有血亲在平兰的周川和“来路不明”的顾玖之,还剩下的就都是无处可去的孤儿了。
      倒也还算热闹,除开一顿年饭、一顿元宵,今年里师父在,却也没了折腾的心思,连早课、午练都没断上几日——横竖师父平日里也是不管的!

      到眼下三月,似是跟平常里也没有差多少。
      除开师父。
      好像是为了印证去年十月那日,他说的“可以讲最后的了”,每晚师父给他们讲“故事”、讲战例、讲兵法、讲合纵连横——越来越快。
      那男人面上还是那副没骨头的懒散模样,还是等着他们讨论或是争辩,在旁边昏昏欲睡得像是天塌下来也砸不醒他,顶多也就是在两个人偶尔越跑越偏的时候,睁开眼嘲讽一句,把歪到十万八千里外头的方向再掰回来。
      可他讲得越来越多,讲到夜越来越深的时候,自顾自地掰扯“横竖你们逃早课也逃惯了,不差这几回,白日里睡呗”。
      他像是要抓紧最后的时间,把所知道的一切尽可能地告诉他的这两个徒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帮他们打磨完最锋利的刀剑和最坚固的兵甲。
      他像是被什么追赶,又像是要拼尽一切去奔赴一条道路。

      //

      昨夜里,快天明的时候,他们两个坐在沙盘一侧,用两条不同的路,分别将死了对面的师父。
      最后一面旗帜夺下,师父在沙面上一划拉,拍拍手,半靠回了榻上:“哟哟,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还没等谁开口,他便又自顾自地倒了下去,歪躺着闭上了眼:“行了,可算讲完了。明日里不用来了。滚吧,别说话,别耽搁老子睡觉。”
      师父说得很是不耐烦,每一个语气里都是嫌弃。可他把沙划平的那一瞬间,面上的如释重负那么真切。

      两人回去又拿着纸笔划拉了半日,把每个细节都讨论清了,也顾不上从窗纸里透进来的太阳光,各扯了床被子,倒头便睡。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薛逸眼还没有睁开,便伸手往枕头下面去摸。碰到一块半温半凉的硬物,醒来那一瞬间绷起来的心神才放松下来。硬质的金属贴了一会儿掌心,被他松开。手抽出来,又往旁边伸出去要压被子,猝不及防触到一片温热。
      薛逸头皮一麻,立刻收手去抓才松开没几息的剑。
      倏地又碰到一个人的手,跟他手背贴上了手背,骨节微微抵着他,像是也在那一瞬间抓住了什么。
      剑柄入手,薛逸心下稍定,睡得迷迷糊糊的意识也稍微清晰了点。
      这才想起来,昨夜里对上师父并不轻松,早上回来便有些迷糊了,他跟顾玖之又死磕到了不知道什么时辰。站起来的时候已经一句话也不想多讲一步路都不想多走了,好歹才撑着爬上了床,没在桌前趴下就睡。
      “小师弟?”
      “嗯……”顾玖之也清醒过来了,嗓子还带着些暖热的懒,居然显出了些软糯。
      薛逸怔了怔,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
      耳朵已经是自说自话地烫了起来,思路还没跟上,还在慢腾腾地想着:倒也是睡迷糊了,躺下的时候又不是昏迷了,除了顾玖之,还有谁在边上分了半张床,自己还能安安稳稳睡着的?
      又不是第一回挤一块儿凑活了,还能每回都起来打一趟?!
      没跟上的思路始终没跟上,把敏锐过头的自发反应也给搅和晕了。耳际的热意退下去,薛逸翻身坐起来。
      顾玖之也坐着,外袍搭在肩上,手里还扣着刀,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脸上表情清醒得很,眼里却还带着点点迷糊。
      薛逸失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师弟?”
      顾玖之蹙眉,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里最后一点茫然消散,勾起点似有似无的笑:“大师兄好精神,这就想干一架了?”
      “小师弟过奖。”薛逸谦虚道,眼疾手快敲在顾玖之已经抬起来的刀上,剑身上施了点力抵着,语速飞快,“我看我们先吃点吧、打到一半饿趴了太亏。”
      “也是。”顾玖之抬手撩开薛逸的剑,越过他下床,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坛子酒,“上回去师父那偷的那些还有两坛,喝么?”

      天晚了,厨房里已经熄了火,周川倒是记得给他们留了点菜,外带方淮特意给他们扣下来的六个馒头。薛逸便直接把看着还能吃的菜连着馒头一起端了。
      眼下两个人就对着一盘青菜一叠腌莴笋喝酒,外加六个馒头。
      “这酒闻着没喝过,有点烈啊。”薛逸叼着个馒头,含含糊糊着说,把茶杯往顾玖之那里推,顺手捞过他递过来的空杯子。
      顾玖之一手馒头一手杯子,一口馒头一口酒,也不知道是想喝酒还是咽不下干了一半的馒头。他口齿不清地应薛逸:“是有点。”
      “阿淮这是觉得我俩多能吃。”薛逸两三口吞下去最后一块馒头,伸手去摸下一个,空隙里灌下去半杯子酒,热意忽地便冲上头,“这还真是……小师弟,今天恐怕可以跟你拼一拼酒量了。”
      “大师兄,何苦逞强呢。”顾玖之扬了扬眉,自顾自地倒酒。
      “小师弟,何苦嘴硬呢。”薛逸用跟他几乎一样的表情,挑着眉挑衅。手底下却把装菜的盘子往顾玖之那挪了挪。
      盘子底下露出来没收拾掉的几张纸,薛逸扫了眼,伸手揪出来,往旁边那一叠上去堆。
      他忽然一顿,捏了捏那叠纸,看着纸页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逸。”顾玖之突然开口,“你猜师父为什么那么着急?”
      “师父他……”薛逸喃喃,骤然又回神,轻轻“啧”了声,“小师弟,你套我话呢?”
      顾玖之露出半真半假的遗憾:“哟,大师兄你这果然有套话的价值。”
      薛逸坐回去,半仰着头想了会儿,慢慢说:“师父像是在赶时间。但……眼下里不是危急关头……”
      “但是师父近些日子焦虑得尤其明显。”
      师父的“故事时间”从最早的一两个时辰,到四五个前的三四个时辰,而从半个多月前开始,直接就从晚饭之后,一直拉伸到了接近天亮。
      他迫切到甚至懒得掩饰。
      “战事……北关……南线……安北……”薛逸轻声喃喃,又摇头,“北关,安北……”
      “北关很稳定,所有人都说安北将军战无不胜——师父在着急什么?”
      顾玖之跟着薛逸念了几遍安北将军的封号,忽然说:“师父比我们多知道点什么……”
      “跟战局有关系——而且很可能跟安北将军有关系。问题是他知道了什么?”薛逸慢慢转动茶杯。
      顾玖之皱起眉,摇头:“如果是‘北剑’,那没什么好担忧的。”
      他顿了顿,笑了一下,又加了句:“安北将军战无不胜。”
      薛逸忽地抬头看他。
      顾玖之那句话,像是在说个事实,又像在说服自己。
      担心么……
      那师父,也会担心吧……
      师父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师父可能很快就要走了。”薛逸脱口而出。
      顾玖之一怔,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下头念了一句什么。
      “嗯?”
      顾玖之摇头,仰起脸露出个很灿烂的笑,对薛逸举了举杯子。
      薛逸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想起来,举杯碰上去,一声脆响。

      “小师弟,你这算是醉了还是没醉?”薛逸半倚在桌旁,一口喝完了最后半杯子酒。
      顾玖之撑着下巴看他:“大师兄,那你这算是醉了还是没醉。”
      “没吧……”薛逸视线里还是明晰,口齿一字一句的清楚,脸色正常,一派清醒。
      顾玖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盯着他的眼睛。
      薛逸的眼神跟着他的动作,流畅灵活得很。
      顾玖之笑起来,手指屈起来凑到薛逸眼前,关节轻叩了叩他的眉心:“哟,大师兄你这反应都不对了。”
      要完全清醒时候的薛逸,对着这带着点挑衅的试探,根本不会跟着顾玖之绕视线。半开玩笑、全开玩笑,都是要直接上手开打的。
      “嗯?”
      表面的清醒下头,酒液混着血淌过薛逸的身体,冲向头脑,把他的反应一点点给冲散了,融化了。发懵,血却在喧嚣着奔涌。
      这是他近十年的记忆里,都没有的体会。
      薛逸本能地觉得危险,几乎要跳起来拔了剑便杀出去,可又在看到顾玖之的一瞬间平静了下来。
      这个人在——只有这个人在。那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想,即使那一日在战场上,他昏迷不醒了,只要这个人还在、还活着,他便不会有事吧……
      薛逸茫茫然地跟着顾玖之笑,去扣他的手。
      顾玖之轻轻松松避开,顺手在薛逸脸颊上蹭了蹭,煞有介事地点头:“大师兄,你脸都烫了,不显而已。”
      薛逸脑子里有些懵,只觉得少年微凉的指腹触在他脸颊上,薄茧带起来轻微的磨砺感,把那上头磨出来一阵麻痒。
      他轻轻地战栗了一下。
      心说这酒真的是,师父都买了些什么玩意儿啊……这是脑子进浆糊了吧。浆糊就浆糊吧,可自己这算个什么毛病?对着小师弟,冒出来的这奇奇怪怪的劲……
      可他又好像知道,不是奇奇怪怪,不是毫无来由。
      ——那是什么?
      他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只愣愣地看着顾玖之。
      顾玖之撑着头靠在桌边,脸颊泛着点薄红,在油灯的光线下头,几乎辨不清楚,却被晕出了温暖的色泽。连眼睛里都染上了些许温和,杂在他的散漫里头,恍惚里居然像是柔软。束起来的头发一半落在桌上,一半荡在半空中。
      薛逸第不知道多少回,直白地想,这个人委实有几分好看。
      可他又慢了不知道多少拍,死活想不明白,他心里随着这句感慨,从哪里能漫上来那么多酸涩和欢欣。
      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欢喜,又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惶惑。
      ——惶惑什么?
      薛逸茫然地望着顾玖之,只顺着本能地,不愿意挪开眼睛。
      顾玖之歪着头看他,忽然倾身过来,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大师兄,你这岂止是喝多了。一人半坛,你可记得了。”
      “小师弟,半坛倒是半坛,可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怎么,没看出来啊,大师兄你还带睁眼说瞎话的。”
      “那不能。小师弟你平日里有这么……”
      他大约是想说活泼或者跳脱——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薛逸,回嘴都全凭着本能,还有本事扒开顾玖之平常里的壳子,比着眼下的模样,看出来他比平常里活泛了那么一点。
      可他一时寻不到词了,根本不过脑的回怼就此断了下去。
      他只觉得顾玖之的呼吸都落在了他脸上,带着点酒气,翻搅着他身体里头烧烫的醉意。
      顾玖之轻哼了声,忽然伸手擦过薛逸的耳廓:“大师兄,你可别逞强了。你今天恐怕是不认怂也得认了。”
      顾玖之带着点笑意的声音落下来,那么清淡的一把,像冬日里的冰花,偏偏被酒意浸得柔软又缱绻,变成了极端矛盾下头的瑰丽。
      砸下去,便激起来万丈的波涛,要把谁也吞没。
      薛逸脑子彻底懵了。他突然伸手,扣住那人的肩。
      他倾身上去,碰了碰他的唇。
      嘴唇相触,微潮的,柔软的。像落过的羽毛,洇了点春日里的水汽。
      一触即分。
      顾玖之呆呆地看着他。
      “我……”薛逸晃悠了一下,径直栽下去。

      //

      顾玖之坐在黑暗里面。前头是床,床上是那个搅乱了人心神,一转眼就睡得人事不省的少年。
      那短暂的触碰,好像还留在他唇上,带着灼烫的体温。
      他沉默着伸手,恍惚里,像是有什么落到他手上又滑落开去。
      他忽然想起来一年多前,他打完了人生中第一场仗,匆忙裹了伤,策马奔向荼余。他以为他是去驰援的,直到在晨曦里看到那个少年。一身血腥,面色惨白,纵马向他而来。
      那一刻的安心,和安心之后胸腔里可怕的搏动,在这个黑暗里再一次复苏。
      他是来帮他的,来救他……来见他。
      就像他去见他。
      “我若是爱一个人,隔着千万重山,也要去见他。”
      爱么?
      爱么……
      顾玖之闭上眼,轻轻触在自己唇角。

      薛逸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
      头疼得很。一整片的茫然。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数着自己的呼吸。意识渐渐回笼,散碎的片段一点点归位。在他脑海里浮起来。
      顾玖之的模样,那人清冷里含着柔软的眼,微愣的神情。
      顾玖之的味道,淡漠的,像高山上一捧雪,经年的霜冻,浇过烈酒,倏忽间化开。
      顾玖之的触感,柔软的,温热的……
      薛逸的脸倏地红了。耳朵烫得吓人。
      心跳乱成了一团。呼吸再也数不清楚。
      他瞪着眼,只觉得脑子里那团浆糊搅成了一团,又一点点烧着了,沸腾起来,半分的清明都不给他剩。
      顾玖之……
      他忽地又坐起来,忍着从头到脚的混乱,挣扎着想要下床。
      一转头,在黑暗里看见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趴在外间的桌子上,安安静静地睡着。
      顾玖之。
      他下意识地念了一遍那个名字,心里松开。
      安心,欢喜,酸涩……千百种滋味在那一刹那涌上。
      莫名的情绪,不是毫无来由的情绪。
      他……知道了。
      是他对着那个人,有意无意里,忽略了很久的心跳。
      他隔着黑暗,却仿佛能看见顾玖之的眉眼。
      入了他心的眉眼,勾起来层层叠叠的情绪,下头埋着惶惑。
      惶惑些什么?
      惶惑他不属于自己。
      世上好看的人那么多,可只有一个是顾玖之。
      ——只有一个他希望是“他的”。
      他的。
      混沌碎裂,坍塌,清明铺天盖地的涌入,淹没了他。

      清明的光雾里头,他看到顾玖之提着刀,笑得恣意又张狂,说“你的剑术也不差”。
      顾玖之端着个碗,面无表情地盯着一盘子青菜,问“谁他妈会在炒青菜里面放香料和花椒”。
      顾玖之懒洋洋地靠在桌边,抬手跟他捧杯。
      顾玖之在清晨里头跟他刀剑相对,淡薄的晨曦落在他脸上,衬得眉眼里意气飞扬。
      顾玖之和他相互试探,在热闹的平兰城里刀剑相对,又背靠背地歇息,吐息落在彼此耳侧。
      顾玖之坐在城头上,在他自己心里滚过千遍万遍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侧脸疏离而淡漠。
      顾玖之提着竹剑站在一众少年之间,指点江山一般,做他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做他们共同的梦。
      顾玖之和他背靠着背,面前是敌人,背后是同袍。那人滚烫的血映红了他的眼,那人的声音落在黑暗里,说着“晚安,薛逸”。
      顾玖之盘腿坐在青云山顶,抬起眼来看他,月光映亮他的眼睛,像落了满地的星辰。
      顾玖之晃着酒坛子,指甲上的酒液划过木板,跟他一同念过那些光辉耀眼的名字,说着“这个乱世,会结束的”。
      顾玖之背对着他,那片浸了水气的白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劲瘦的一段腰身,和他似笑非笑的眼睛,说不清哪个更容易入梦。
      顾玖之策马飞奔向他,满身的血和尘土,惨白的一张脸,却是太阳都晃不散的光芒,给他生死里最本真的安宁。
      顾玖之站在风雪里,张开双臂,风雪过他的怀,让他御风翱翔。他拉住他的手,高喊着他的名字。
      顾玖之乖巧地躺在床上,贴着他的手,眼睫扫过他的掌心。
      顾玖之站在他看不见的身侧,抹掉他的悲哀,他的无力,于是他有了无忧无惧的倚仗,有了魂魄的故里归处。
      ……
      顾玖之的呼吸落在他脸上,嘴唇柔软温热。

      一眼一眼,全部,全部,全部都是一个人。
      都是顾玖之。
      他捻着他的头发摸到自己的脉搏,因着他而生出的安心、完满、喜悦、愤怒、孩子气,疯了一样的心跳里面满是欢喜与焦灼,只为了那一个人的存在而拥有了一切……
      顾玖之笑着问他,我也是你兄弟么?
      他茫茫然问自己,师父照顾他,他照顾小师弟,小师弟以后照顾徒弟,他有什么可不痛快的?
      顾玖之是他的兄弟么?
      是么?不是么?
      ——他是。可他又怎么可以是。
      小师弟和别的师弟们一样么?
      ——怎么可能。
      那……小师弟跟师父一样么?跟他遇到过的、可能要遇到的,这世上其他的任何一个人呢?
      ——不一样的。怎么可能一样。
      顾玖之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他是师弟。
      他是兄弟。
      他是战友。
      他是知交。
      他是对手。
      ……
      他是世界上一切的一切。
      多奇怪。
      其他的所有人,薛逸都能痛痛快快地给他们安个身份,这是我师父,这是我兄弟,这是要找我茬的……
      只有顾玖之。他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讷讷地说,这是顾玖之。
      可又好像这一句就够了。
      这是顾玖之。
      ——世上只有的顾玖之。
      独一无二的顾玖之。
      他喜欢的顾玖之……

      薛逸愣住了。一片黑暗里,他看到脑海里炸开来烟花。

      他没见过情爱,看话本听说书又从来只关心那些演义故事,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的连个开头都没过他就能睡过去。
      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顾玖之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也仍然想不太明白。他只知道他……
      他想要这个人。

      每一寸的皮肉骨缝里都在叫嚣着,他想要这个人。
      他想要他的人,他的未来,他的魂魄。

      他想起来那一日在山顶上,他看着顾玖之的背影,心中生出来喜悦。
      ——那强大的喜悦,似乎从他遇见顾玖之的那一刻起,便占领了他。
      他统治不了那喜悦,只能让它与自己同行,直到它化入了他的血脉。他便忘记了独行的心情。
      就像独自在林间的兽,忽然遇到了一个同类。
      从此以后,他仍可以独自拼杀,独自穿行过这个世间,却有一抹魂魄永远留在了那个人身上。
      他骨头里永远刻上了他的名字,从此这一生变成了与他的一生。

      薛逸坐在一片黑暗中,忽然想,那个人入了他心,入了他魂,大约不在哪一个时刻——在任何一个时刻。
      他们相遇后的每一个呼吸和脉搏,这个人都离他的魂魄更进了一分,直到终于交缠融汇,再也分离不开。
      就算飞灰、破碎了,灰屑里也会有他的味道吧。

      他喜欢这个人。
      薛逸喜欢顾玖之。

      胸口剧烈地跳动着。
      薛逸揉了一把自己的脸,猛地一掀被。
      头脑里、胸腔里、皮肤上,他整个人还是烧烫的,思绪混沌不清,一时欢喜,一时忧虑,从来没有那么混沌过。
      可唯一清晰的那个念头,也从来没有那么清晰过。
      他要去告诉他。现在就去。

      薛逸一跃下地,三两步冲过去。

      门突然被撞开,一道身影跌了进来:“哥——”
      “阿卓?”薛逸把人扶稳了,眉心跳了一跳。
      薛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句子都来不及理清,一叠声道:“哥,北关……北关出事了!西北三国合兵!‘北剑’、‘北剑’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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