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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刻心(一) ...

  •   胤历二五一年,十月初。
      那一日早课。
      师父一如既往的没有出现,薛逸也一如既往的溜了号,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周川坐在师父坐的位置上,带着下头念一本不知道哪里淘出来的兵法。
      二师兄这领头念书也领的有几分风格。他全神贯注盯着手抄的纸页,偶尔停下来深思,自顾自地念叨琢磨着,也不管下头的师弟们跟没跟上。
      下头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却是出奇的专注,一个字不落地跟着周川念,连疑惑或是思考时候的语气都模仿了个十成十。
      “这叫‘知苦才能思甜’。玖之,你是不知道早两年大师兄带早课的念成了个什么玩意儿。”方淮曾经背着薛逸,偷偷摸摸给顾玖之解释。他当时脸上全是“背地里编排人”的兴奋,装模作样地摆出来“当年的大师兄”的姿势,跟师父那叫一个一模一样——转头就被“眼下的大师兄”敲了下头。
      这位使劲编排大师兄的,这会儿倒是认真。拿着本自己穿了线缝起来的本子,一句句往下念,时不时停下来辨认自己挤成了一团的字。
      小七反复念着兵书上几句话,偶尔微微地出神,一会儿用用力地眨眼,强行把思绪拉回来,继续往下读。脸色不怎么好看,按着纸的手很用力,手背上绷出来明显的筋骨,却仍然是一页一页翻了下去。
      常在、梁好三个两个凑在一起,拼凑着不认识的字,你一言我一句地瞎猜着念法和意思。偶尔争论上几句,谁也说服不了谁,便大动干戈地去翻之前念过的,非要找一个“长相一样”的字来验证自己的想法。
      顾玖之像往常一样盘腿坐着,背脊自然地微躬,姿势散漫。面前摊着本泛黄的旧书,被翻了很多次了,书页服帖地平展着。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读,偶尔挑出来两个地方跟薛逸争两句。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页,内容却没有过心。
      终于连翻页也停下来,顿在了原地。
      薛逸不在。
      再正常不过了。大师兄时不时地消失一回,多半都是去平兰找阿卓的。这么大个人了……
      不对……眼下最明显的是薛逸不在了,可不是因为薛逸……
      顾玖之手上握着刀柄,一下一下地摩挲着金属上的花纹。凹凸的纹路压着他指腹上的薄茧,带来细微的磨砺感。他用力把手按下去。
      不安。
      没有任何理由的。他这几日过得都不算安定,心里总像牵着个事,却又摸不到那到底是什么。看不见的丝线牵着他,下头便是万丈的渊。
      到这一日,薛逸久违的逃课把这根线拉紧到了极致,下一刻便要绷断。
      他的不安到了顶峰。

      顾玖之干脆合了书,细细思考最近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
      昨日里周师兄炒了一大锅芹菜豆腐干,捞了几筷子,被薛逸抢走了大半的芹菜……前日里把老卫的信收拾了一回,老卫近半年的话是越来越多了,里里外外地分析着东南西北的战局,连带着每天晚上跟薛逸的争论都添了不少内容……再前日在师父那里吵了一架,就一个战术讨论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差点撩袖子动手了,被师父双双扔出了门……
      等下,师父。
      顾玖之抬起眼。
      师父屋里,剑架上的剑动过了。
      不明显,但跟原来差了点微妙的位置。
      师父没有想着要遮掩,他们也没有想着要探究。一眼扫过去,也只是看到它动了地方而已……
      师父对外号称那剑“只是个装饰”、“都不用上手提、一想起来要用这玩意儿就会头痛胳膊疼”,对内也一次都没动过。薛逸倒是有心顺着师父的话瞎扯,看他的反应大约是知道剑的来由,但师父委实是没用过……那东西就真的变成了他们眼里的装饰,天天见,天天觉得那是个跟墙差不多的东西,比柜子还要雷打不动不挪窝……
      ——师父在不安。
      他在不安什么……
      顾玖之抿紧了唇。

      求索堂的门突然被推开。推门的人几乎是撞进来的,收了点力气,可门还是差点撞到了墙上,门轴发出很大的声响。
      顾玖之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单手扣着刀柄。
      求索堂里的人都惊讶地抬头或是回头,望向门口。
      薛逸站在门口,大口喘着气,右手紧握在剑鞘上。他来不及理会询问的话语或是眼神,甚至来不及收拾表情,径直望向顾玖之。眼珠黑沉沉的,盯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目光凌厉又狠戾,里面云雷翻涌的风暴。
      顾玖之用力握住自己的刀。冷硬的金属陷进掌心。
      他微微动了下刀。
      薛逸面无表情地向他点头。
      ——打仗了。

      //

      “北关战事起了。辽姚和契戎同时向大胤宣战。漠康还没有明显的动作,却据说已经在暗地里集兵了。”薛逸顿了顿,“前天夜里,辽姚和契戎的军队,分别进攻了雁沙、西陵。”
      顾玖之从架子上抽出来一张舆图:“雁州雁沙、昆州西陵,相隔了小半个雁州,但北关这一条防线向来是贯通的,联结整个雁州、昆州边境。这条防线就握在北关守将手上。”
      “辽姚和契戎虽是突袭,但几年前已经有了蠢蠢欲动之势,被、安北将军镇住了。别的人兴许不会防备辽姚、契戎,安北将军可不会那么觉得。这样的话,北关的守军人数足够,被训练了几年了,眼下天还没有彻底凉下来,又是刚开战,士气必然高昂。”薛逸像是在回想着什么。
      顾玖之很深的看了他一眼,慢慢点头:“顾怀泽守得住。”
      薛逸点点头,目光移向地图的东南两侧:“东线和南线也不太平了。南边肃凉这两年韬光养晦,却头缩得厉害,看老卫信上的意思暂且顶多是观望。南绍难对付,但有靖西将军镇着,基本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眼下真正麻烦的是东线。没有强有力的将领。一旦打起来会很吃力。”顾玖之沉吟,“我猜……晋梁不愿意干看着了吧。”
      “嗯。晋梁还没有什么动静,但按早些年的风格来说,晋梁必然会挑头起战。”
      顾玖之敲了敲桌子,睨着那一小块地方:“晋梁向来棘手。就连几乎被打垮了这么些年,南绍都没本事吞了它,不可能一直安安分分地缩着。啧,当年还是没被打够。”
      “可不都是没被打够的。都说这两年北边关外气候不好,辽姚怕是得撑不下去。”薛逸冷笑了一声,“可哪有什么撑不下去的。六年前暴雨,九年前大旱,再往前雪灾蝗灾的,不也死撑着么?摆明了是攒够了胆子,觉得能欺负我们了。”
      近些年南绍凶得很,可再往前推个五六十年,南绍,甚至晋梁,都不是最重要、最难对付的对手——辽姚、契戎,这“兄弟俩”合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当年被“大胤天将”打到几乎灭国,才消停了这些时候。
      几十年过去,他们终于带着臣服于人的屈辱,想要用血洗干净这段历史。
      顾玖之挑了挑唇,眼里一点笑意都不见,显出冰冷的嘲讽:“可不是么?相互都觉得好欺负了,能打一场拿下来了。于是总有谁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开战,也总有谁想要在后头捡个便宜——可哪有那么简单。打着打着就变成混战了。而多半等双方甚至更多方都意识到这仗打得划不来,整个东洲都已经不太平了。”
      “而等真的东洲战起了,那便是想不想打都得被拖进去了。一旦乱起来,愿意的不愿意的,只要想活下去,便谁也逃不过——要活下去,增加活下去的机会,只有‘先下手为强’,那便要迎战、甚至主动出击。”薛逸目光冷沉,已经看到了地图上面袭卷一切又摧毁一切的火,“东洲之大,无人能够幸免。”
      “而我们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他乱起来——我们现在挡不住。”顾玖之声线冷淡平直,听上去却像是一声叹息。

      //

      薛逸坐在房顶上,吹着冷风,目光落在远方的某处,一言不发。

      今晚他们去找师父,难得的见着他没有在划拉着沙盘打发时间,也没有窝在榻上垂着头打瞌睡。男人站在剑架前面,背脊挺得笔直。
      “哟,来了?”师父还是那把漫不经心的嗓音,散得连骨头里都透出来懒意。
      薛逸和顾玖之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的意思——师父知道战事爆发了,甚至,他比他们更早地知道了。
      “师父,北关……不,东洲。”薛逸直截了当地问。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转身,仍是背对着他们,也仍是那个调调:“不远了。可也不会那么快。东洲要乱,你拦不住,我也拦不住。阿逸,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薛逸张了张嘴,又闭上。半晌,看了顾玖之一眼,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往前迈了一步:“师父,那你……”
      “今天不讲故事。”男人打断了薛逸的话,散漫的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你们先回去吧。如果明日里你们‘还在的话’,再过来。可以开始讲最后的了。”

      东洲要乱。你拦不住,我也拦不住。
      我们现在挡不住。
      师父的声音,顾玖之的声音交替着再薛逸的耳边回响。
      他知道的。
      为土地,为物资,为利益,为自保……冲突由来已久。
      人组成了国家,国家之间分了你我。站在一片大陆上,没有哪两处一模一样的地界——便有了不公、不平,便有了冲突。
      东洲的第一场战乱是怎么起来的,又是怎么变成了这个漫长的乱世,已经谁也说不清楚了。可是后来,仗打不打、东洲乱不乱,从来不是谁、或是哪个国家说了算的。不是这个,总是那个,不是这一些理由,总是那一些。就像一锅快要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不是这个泡先破裂,便是那个——破裂的那一瞬间,昭示着乱世的沸腾。
      不安,不满,不甘。可他们眼下只能屏息,等待着水泡破裂的那一刻。
      薛逸从未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对这个乱世的无力。
      它好像滚滚地推进,不为任何人、任何力量而后退。
      他们在它面前那么渺小,那么……不自量力。
      可乱世不是战车啊,可以用人的血肉之躯去填、去阻它前头的路。
      乱世是火,把人当成了燃料。只有把燃料烧尽了,才会熄灭。

      月光的清霜铺了满身满世界。
      薛逸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等天亮起来,虚幻的霜雪散去,他便会压下这些令人绝望的心绪,像往常一样去奔赴一个他所坚信的未来。
      可眼下他只觉得寒冷。
      他想起来那一日在荼余城墙上,他们说的话。不曾动摇也不曾怀疑,只是……
      他救不了那些在战火里挣扎的同胞,那些同样被鲜血埋葬的异乡人。他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扑灭那场即将烧起来的大火。
      无力和悲哀攥住了他。在庞然大物之下,无法反抗的无力。

      “顾玖之。”薛逸满心的躁郁,一张口,却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这么一句。
      喊完他自己都想嗤笑。
      想什么呢?要人安慰么?什么时候多了个撒娇矫情的毛病。真是越长越回去了——哦,还不如小时候呢,你小时候也不这样!
      何况,这些摸不准来由、摸不准指向的心绪,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也找不到出路,又要怎么说出口呢?即使是……
      “嗯。薛逸。”下面清冷的一声,清清楚楚传到他耳朵里。
      ——清楚得像是个幻梦。
      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平静到发冷。却好像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知道。
      你的所有无力、茫然、痛苦……甚至那些你都说不清也抓不到的情绪,我都知道。
      我也如此。

      薛逸心尖一颤。
      他闭了闭眼。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
      顾玖之跟着他沉默。
      万籁的空寂里,薛逸仿佛听到那个人的声息。好像就靠在他身边,温暖地抵着他的后背。
      他们呼吸相闻,他们血脉相抵。
      薛逸忽然平静下来。悠长的,亘古的平静。
      那个人就站在他的背后,从此无论在哪里,跌下去,粉身碎骨——
      都不会有冰冷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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