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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倾世(二) ...

  •   那场雪下了一晚上。薛逸和顾玖之却到底是没能看成“换干净衣服焐暖和”之后的那后半场。
      两人回了观里,泡了热水,换了衣裳,吃了饭;到前几日才从北边回来的师父那里,听说了个新的局势,对着沙盘对了两个多时辰;回到屋里接着争论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没辨完的战术——顾玖之再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便栽了下去。
      “卧槽!顾玖之!你怎么回事?!”薛逸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接他,接了满怀的热烫。
      顾玖之挣着要起来:“头晕了下……”
      “晕个鬼!你他妈的真烧起来了不知道?”
      “啊?”顾玖之茫然。
      薛逸糟心得要命,恨不得咬自己两口,你个名副其实的瞎子!
      他不理顾玖之,直接一把把人抱了起来,两三步跨进里屋。

      顾玖之体质好,除开受伤,好些年没有跟病榻“缠绵”过了,连风寒发热也是一帖药、几大壶水下去,便好得七七八八了。他自来对冷了热了也不上心。
      可这一烧来得气势汹汹,像是要把之前欠的全补回来,不让他以后再也不敢胡来就不算罢休。
      顾玖之以后还折不折腾实在难说,这一场倒确实是够折腾。
      薛逸火速把师父从床上挖了起来,让师父看了顾玖之。拿了药方,去库房里凑齐整了药,上厨房煎上。再回到屋里的时候,顾玖之已经烧迷糊了。
      薛逸搬了张凳子,就坐在床边守着。洗冷敷的帕子洗温了一桶冷水,添完了小一包碳,喂下去一碗药。
      熬红了一双眼睛。
      他不是第一次通宵不眠,却第一次觉得那么辛苦。心口揪着,七上八下地等着顾玖之睡过去,等着天亮,等着他醒来,等着他再慢悠悠地怼一句“大师兄你这熬夜熬不住不行啊”。
      发个烧而已,多半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薛逸明白得很,可就是放不下心……也难受。
      偏偏生着病的这人还犟得很,硬气得很。
      不住地翻身,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循着本能地把自己团成一团,再团紧,细微地打着颤。冷。可模模糊糊里还死命地咬着嘴唇,安静沉默,一声不吭,一个字音都不愿意示弱。
      薛逸摸摸他的额角,把滑下来的帕子又搭回去。
      这人……明明意识都不太清醒了,还不知道哪里绷紧了,非死扛着要熬下来,嘴唇咬得泛白。
      薛逸把装着冷水的木桶捞过来,手浸进去,泡得冰凉了,才擦擦干,搭在他额头上,压着那块冷帕子不让它掉下来。
      拇指是手上唯一一点还剩着些暖气的地方,轻轻地蹭着他眉尾,无声地安抚着。
      顾玖之似是真的在薛逸的触碰下感觉到了安全和安心,乖乖地挨着他的手,又无意识地往他手上去蹭,去贴那点暖热和冰冷。
      那个身手和嘴皮子都厉害得不行的小师弟,像是忽然变成了孩子。那么倔强,可又那么相信他,相信到撇开了坚硬的壳,露出来一点点脆弱的内里。
      薛逸叹了口气,俯下身,靠向他的额头,他的脸。
      顾玖之的皮肤贴在他手腕内侧,柔软热烫。
      就像在山顶上那会儿,他用手心去触顾玖之的脸,直白地贴上去,可实在生不出什么暧昧或者旖旎的心思。
      他只觉得难受。一抽一抽的难受。
      他搞不清来由,甚至不知道在难受些什么,只觉得那个人脸上不正常的红、呼吸里的灼热,都像在拷问着他,把他放在火上煎熬。
      薛逸忽然想起来年幼的时候。

      //

      那是一个冬天里,下了雪。他窜上房顶,沿着回廊疯跑。
      屋面上结了冰,滑得很。他一个没留神滚下来,直直地栽进了一处凹地,被雪一路埋到了脑袋,呛得死去活来。
      那处凹地深,小小的孩子脚下根本踩不实,伸着个胳膊爬不出,一挣还往下掉。
      他整个人裹在雪里,奋力挣扎着,倒是没有冻僵。可雪也因此化开了些,浸着他露在外头的皮肤,又往衣服里渗,冻得要命。
      他偏生还不愿意喊师父求救——自己没看稳掉进去的,要是还不能自己爬出来,岂不是太没用了?
      他这一爬爬了大半天,等师父觉得“小崽子消停地太过了怕不是出事了”找出来,再等找到他,他已经把自己扒拉出来了半个身子。
      小小的孩子半趴在旁边的实地上,喘着气攒力气,只等攒够了再往外爬。
      “拉你出来?”
      “不用!我自己能出来的!”
      师父便就真的没拉,在他边上蹲着,看他歇够了,蹬着腿一点点爬出来。等他躺在地上傻笑着,才捞了湿淋淋的冰团子回去泡澡灌姜汤。
      可惜姜汤并不管用,他当晚便烧了起来。
      他烧得晕头转向,连自己是谁都快搞不清楚了,只模模糊糊地感觉有人给他灌了药,一直坐在床边,隔着被子,轻轻拍着他。
      他身上难受得直想哼哼,却又在那拍抚里觉得分外的安心。像被人暖融融的护在怀里,他什么都不用担忧,连阎王来了那个人都会帮他打回去。
      温柔得不像师父。

      薛逸第二天快中午了才醒过来,还晕晕乎乎的,烧却已经退了大半。
      师父撑着下巴靠在床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翻了个白眼:“你小子……”
      后半句话还没骂出来,就被薛逸凑上去打断了。
      孩子身上没剩多少力气了,却很努力地伸高了胳膊,揽住师父的脖子。
      师父僵硬了片刻,俯下身配合着他的动作,有些别扭地“啧”了声。
      孩子贴着他的面颊,轻轻地蹭了蹭,心说“师父你就嘴硬吧”。
      薛逸思维还很迟缓,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师父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和他脸上没收敛干净的疲惫和担忧。

      //

      师父那一晚上,约摸着也不好熬。
      薛逸走着神,把温热了的布帕拿下来,投到水桶里,顺手摸了摸顾玖之的额头。摸着似是不怎么烫了,可他又疑心不会是被帕子捂得太凉了摸不出来吧。
      他揣着脑子里七八个念头,绞干帕子敷回去,在衣摆上搓了搓手腕,等暖了些才又搭回去。几乎就在瞬间,顾玖之动了动,稍稍贴上来一点。
      手腕内侧一片热烫。
      还烧着……
      薛逸思绪里有些糊,钝钝地想,当年大概师父也是这么照顾他的。
      师父照顾他,他照顾小师弟……
      好像也是这么个理,横竖他还没有徒弟——哦,以后说不准也没有徒弟。那小师弟以后照顾他的师弟或者徒弟么?
      薛逸天马行空着,忽然又别扭起来。
      凭什么那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徒弟、能被小师弟照顾!
      这也太、太……太过分了!
      可、
      师父照顾我,我照顾小师弟,小师弟以后照顾他的徒弟。
      ——没毛病啊。
      薛逸自己又念叨了几遍,实在没看出来哪里有问题,可心里又总觉得不痛快。
      有什么可不痛快的?他想不明白。
      薛逸茫茫然去看床上,伸出空着的手,掖了掖被子。

      天快亮了的时候,这持续了半个夜晚的煎熬终于告了一个段落。热度退下去了一些,顾玖之终于睡安稳了。
      天亮了的时候,方淮在厨房里看到了没收拾完的药罐和药渣,火急火燎地冲到薛逸屋里,扑了个空,又杀到了顾玖之这,压着嗓音跟薛逸对口型“咆哮”:“大师兄!玖之怎么了!”被早就回过神来了的薛逸一脚踹了出去。
      早饭吃过了的时候,一众的师兄弟都来顾玖之屋子门口晃了一圈,连那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都在那伸着脑袋问,“玖之怎么样了要喝粥么”。薛逸指挥着方淮和小七,一个个打发了回去。
      太阳把昨晚的积雪晒化了些许的时候,薛逸一手药碗一手粥,琢磨着是先灌药还是先喂粥。顾玖之把被子往下扒了扒,把窝在被子里的下巴也露了出来,片刻后,又像是冷了似的往下埋了埋。醒了。

      薛逸举着个汤勺看他。
      顾玖之眨了下眼,目光落在薛逸脸上,一点点聚起来,忽然便笑了:“大师兄,你这熬夜熬不住不行啊。”
      他嗓子哑着,脸色实在不算好看,那笑却跟平常一模一样,带着点戏谑。又像比平常更柔软了几分。
      薛逸心底的恍惚、难受、别扭、不痛快一下全散了。
      管他呢,小师弟好好的、在这里,不比什么都强?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是的吧?
      是的吧。
      薛逸也笑起来:“小师弟,你这受凉受不得也不行啊。”

      //

      薛逸推门进去,裹着一身的寒气。手上的药倒是刚好,方才拿上手的时候还烫得差点拿不住,这会儿大约可以直接入口了。
      薛逸掩上门,抖了抖衣服,在原地转了两圈,等身上的冷意散得差不多了,才往里屋走。
      “小师弟,喝药。”
      “大师兄,我觉得我可以起来了。”顾玖之靠在床头,一本正经地看他。
      薛逸也一本正经:“小师弟,你可以个鬼。”
      他说着,把药碗往顾玖之手里一塞。顾玖之痛痛快快地接了,试了试温度,一口闷了下去。
      薛逸抢回药碗,撂在旁边,抬袖子一把蹭掉顾玖之嘴边的些许药渍,把人往被子里一塞,卷巴卷巴掖实了。
      顾玖之力气不济,反应也比平日里慢些,不留神便被薛逸团回了被子里头。他动了动,想坐起来。
      薛逸伸手,准确地按在了他的肩。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师弟,晕不晕?”
      顾玖之却不跟着他晃,似笑非笑地望着薛逸:“大师兄,你当我傻呢?”
      “小师弟,你眼下肯定比平日里傻。”薛逸满脸真诚。
      顾玖之扫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再动。
      薛逸笑起来,撤开手,去拿旁边的空碗,又摸出来一个小纸包放在旁边。
      “喏。张嘴。”薛逸一手端着空了的药碗,一手捻了个蜜枣,飞快地塞进了顾玖之嘴里。
      顾玖之愣愣地望着他,微微抿着唇,眨了下眼。眼神里居然显出点不易察觉的欣喜。
      薛逸看着这人稍有些迟缓了的反应,又从那反应里咂摸出些微傻气和乖巧。
      他心里一下子软成了一团。
      那人眼里一闪而过却又没有掩饰的惊讶和喜悦,就这么正正地戳在了心上最柔软的一块上。没下什么力道,轻飘飘地落在上面,还带着点热气。却让心头整一片都微微发麻,轻颤着,泛出来喜悦和惊惶。直直是不知所措。
      薛逸用了捏了捏碗。坚硬温润的瓷陷进指腹,把那些捉摸不透的念头给压没了。
      他想也没想地,俯下身贴了贴顾玖之的额头。顾玖之的呼吸落在他脸上。
      微潮,温热,已经不是半天前那样灼手的烫了。
      薛逸缓了口气,又抬手理了理被子,把他整个人裹严实了,就露出一张脸,陷在棉被里。
      顾玖之像是被那点甜收买了,安安心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他终于放弃了抵抗,睡得一动不动,只眼睛眨巴着。清净透亮的眼睛望着薛逸。
      薛逸又笑起来,轻轻拍了拍被沿:“冷么?”
      顾玖之想了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很乖巧地窝在掖好的被子里。
      薛逸伸手遮了下他的眼:“那睡吧。小师弟,晚安。”
      他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大师兄,午安。”闭上眼。
      眼睫在薛逸掌心里一刷而过。

      薛逸端着碗走出来,仔细地合上门。第一回坚持了那么久不跳窗户。
      他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走了两步,被外头凌冽的风一吹,方才那点攒下来的热气又给搅和散了。连发热的脑袋也一点点冷却下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在屋里的时候自然到不能更自然,这会儿,额头、掌心,连带着脸上,都烫了起来,一阵阵酥麻,搅和得天翻地覆。
      薛逸脑子里白了半晌,愣愣地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怎么跟喝酒似的,后劲还这么大?

      薛逸木木地走进厨房,门一关,把风全关到了外头,被吹得冻到了一块儿的脑子总算是重新活泛开了。
      前一个晚上满心的火急火燎,伸手,触碰,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却是无端的暧昧浮起来,又泛开去。
      ——薛逸倒也没品出来暧昧,只觉得烧得慌,心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乱做了一团麻线。
      他抬脚码了码墙角的柴垛,一屁股坐下来。
      这跟师父照顾他有什么不一样呢?他还抱师父呢……
      或许……那时候生病的是自己,这会儿看着顾玖之生病,那个难受劲儿,就觉得怪可怜的……
      可是前几年刚遇见的时候,方淮虚的就剩了口气,连“两眼泪汪汪”都憋不出来,岂不是更可怜?
      那会儿自己跟师父一起守了整整一夜,心疼是心疼,却也没有这么……翻腾着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又或许是被这人迷蒙柔软的模样扰了神智,听说家里往往是乖软的小孩子最是讨喜……
      但是小七岂不是更乖更软乎?让干嘛便干嘛,没让干的也总能收拾得妥妥当当,从来不吵嘴怼人,整天里便望着人笑,漾出来半边的酒窝。
      自己对小七指定是格外的好脾气好耐性的,可怎么着也不会一下子便被戳到了心窝上,茫茫然生出这么些惶惑和无措。
      顾玖之……
      连他念着这个名字,心上都是软的。
      就连想起来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下藏着的挑衅,他拔剑横刀时候眉眼里的凌厉,他一眼斜瞥过来目光里的冷静和玩味……他晃悠着酒坛笑得漫不经心又恣意张狂,他一把刀一身血策马踏过茶州边境,他坐在城墙上侧脸冷清又淡漠……
      ——他心里都是柔软的。
      这些尖锐的、冷利的、针锋相对的、明亮的耀眼的东西堆在一起,全部全部——堆成了一整片的柔软。
      薛逸脸上慢腾腾地烧起来。
      一直烧到了他心上,连起来一片焦灼和彷徨。又那么满溢,变成那人刷过他掌心的眼睫。
      微痒。
      薛逸愣愣地低头。失笑。
      药碗还端在手上。

      //

      “大师兄,你做梦呢?”
      薛逸一愣,对上顾玖之戏谑的目光,那里头还有些刚睡醒的懒散。
      “小师弟,你做梦醒了?”薛逸随口回怼他。
      顾玖之偏了偏头:“保不准。毕竟大师兄你这睁着眼做梦,难度高得不像正常里能干的事。”
      “哦,那小师弟你也不容易,梦出来个反应这么快的我。”薛逸挑了挑眉。
      “哦——原来这算是大师兄反应快的时候啊。”顾玖之嘲他。
      “那是自然。好歹比小师弟你反应快。”薛逸说着,自己笑起来。
      那些焦灼彷徨杂在他心里,像要燎原,这会儿忽然都熄了,留下那片干干净净的软。
      薛逸心里若是有一团麻,那顾玖之便是那柄快刀,总是能一刀便劈开那团麻,自此万物清明。

      他想有什么大不了的。
      顾玖之便是顾玖之,跟旁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又怎么能一样呢?
      那些错杂的思绪和心头的柔软,就算弄不明白是些什么,可只要是顾玖之,只要他在这里,便足以安然,便什么都可变成了欣喜。
      柔软给他,欢喜给他,像成了全部的自然。有人把它写到了薛逸的魂魄里,刻成了本能,从此不需要再问缘由。
      那是顾玖之啊……
      只要那是顾玖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倾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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