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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灼风(八) ...

  •   “借来的人,留一千个守城,郑参将领兵。守城兵等我们过去之后,毁掉旁边的两处吊桥。再另外留五十个熟悉投石机的,一百个精于弓射的。
      “四处荒林,需要十二个人领头,一处三个,火起后,一人坐镇,两人下去截杀,务必杀了他们的将领,顺便给他们找点乱子。会说肃凉话的最好,不会的喊就行了。
      “四处各一千个兵,放一半这儿的守关士兵,一半借调过来的,把他们往中间赶,不要放过去。逐步合拢。
      “剩下的大约六千个人,全部压到后头,跟肃凉相连的一线上。逃过来的人成队的可能性不大,布三道防线,三千人,两千人,一千人。把火油烧起来,盾牌布阵,杀。把尽可能多的人留下来。
      “最后一千个人跟着去截杀的十二个人,把他们的队伍打散、打乱,往城门的方向赶。”
      顾玖之看了一眼柏舟:“我算一个,柏舟算一个,郑参将,我需要你再借我十个人。身手要好,要灵活,善于应变,能让兵听他的命令。”
      他一个个点过沙盘上那四面旗帜:“这里需要将领之间的配合,最难的是放火的时机,尽可能四处同时起火。我们需要一个信号。”
      郑广皱着眉:“响箭?烟雾信号?就算在晚上也太容易暴露了……”
      “没事。我们本来就不是‘偷袭’,是‘奇袭’,这样就行了……”他忽然吸了口气,扯着嗓子用肃凉语大喊,“着火了——”
      一群人再次目瞪口呆。柏舟笑出来。
      他指了指自己:“我带一组人?”
      “不。你跟我。”顾玖之笑起来,“你猜,肃凉的主将副将好不好杀?”

      下午,借调来的兵抵达了莘邑,比预计多了将近两千个人,全部压到了后方拦截的三道防线里头。
      他们分了人,匆匆忙忙训了小半天加小半个晚上。
      一万四千个人站在篝火前面,有人昂扬,有人茫然,齐齐抓紧了手上的武器。
      他们都是士兵,要为这片大地战斗的士兵。
      十五个人站在他们面前,顾玖之更靠前一些,抓着刀,身上披着轻甲。
      火光映在他的战甲上,也映在一万四千个士兵的战甲上面。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战,可我们都有自己握紧了兵刀的理由。我不愿意让他们踏上这块大地,伤害我们的亲人。不愿意我们仍然只能看着他们叫嚣着侵略、进犯。不愿意惶惶地等待哪一日他们再次把战火扔到我们的身上,而我们只能被动抵抗。”
      顾玖之在火光下面露出个很锋利的笑容:“我带你们上战场。这一次不用等他们逼到我们面前来,我们自己去。打一仗,让这些想践踏我们脚下土地的人,永远留在这里。”
      风适中,月色黯淡,被云卷走、淹没。
      篝火的光映亮了一双双年轻或不再年轻的眼睛。
      一队队人安静地出发,奔向自己的位置和战场。
      方才锋芒毕露、意气昭昭的人,那一刻沉默地看着他的一千三百个人,一个个看过去,像是要把他们的脸都刻在自己的心里。
      “走吧。”顾玖之忽然收回目光。
      他挥了挥手,越过这些人,走到他们前面,再也不回头地向前。

      //

      顾玖之嘴里衔着枚树叶,蹲在树丛之间,安静地望着下头,手紧紧握着刀柄,金属陷进他的掌心。刀身上涂着极薄的一层染料,遮蔽了反到上头的月光。
      四周寂寂,只有野鸦偶尔发出一声尖嚎,凄厉肃杀。
      顾玖之朝身后摆了摆手,站起身,又立刻猫下腰,贴着地飞掠出去,无声而迅速地逼近下头肃凉的军营。
      柏舟紧跟而上。
      他们无声地摸进了军营,贴着树木和军帐的阴影移动。

      巡夜的五个士兵打着哈欠,从他们不远处经过。
      队伍中段的一个士兵似有所查,往四周望了一圈,狐疑地转了回去,不放心,又往回看了两眼。
      “怎么了?”另一个士兵问。
      “我不知道,总觉得有些不安。”
      “嗐,担心什么,这个地方隐蔽得很,埋伏个三年五载的都发现不了。”那士兵笑呵呵地说。
      旁边又凑过来一个人:“再说,那些大胤人向来谨慎又胆小,我们这么多人,打过去都是稳妥的。他们怎么可能有胆子来我们这?”
      “少说废话,赶紧做事。”领头的转过来训斥道。
      三个人诺诺地应了,又跟上去。
      一开始的那个士兵落到了最后,他又转过来,一边警惕地望着四周,一边向前走。目光将将要触及顾玖之所在的边缘。
      柏舟卡着他视线的死角,闪身而出,一手捂住他的嘴,匕首抹过他的脖子。
      顾玖之同时跃出,短刀的刃切着风的轨迹,鬼魅般滑出,抵上一个士兵的脖子,在他来得及反应前,割断了他的脖子。
      反手,切过再前头一个士兵。
      顾玖之倾身掠过他,扑向再前面的一个,刀刃沿着他的颈部斜切出去,他只来得及微微睁大了眼睛,惊惶地看着前面。
      他最后的视野里,柏舟捂着领头人的嘴,一匕首了结了他。

      柏舟放下没了声息的人,和顾玖之对视了一眼。
      顾玖之朝他比了个手势。
      柏舟点点头。
      两人迅速地移动,分别靠近营地中心的两顶军帐。
      顾玖之吐掉树叶,沉了口气,大吼:“着火了——”
      在寂静的夜里像炸开了一个惊雷,一层层传开。
      沉寂了片刻后,火光窜起来,刹那间泼天。

      //

      少许的骚动在营地里起来。此刻还是水面上的细波,飘飘荡荡着,一重重向远处推开,底下还是平静。
      顾玖之从帐子的窗口翻身而入。
      他踩着那静水细波落地,毫不停顿地扑向帐子口,长刀擦着一个极诡异的角度,无声地切入空气,横斩出去!
      气流急速涌动。门口的人影抬手、闪身!
      顾玖之左手的短刀前劈——
      “砰——”
      重剑的刀身和长刀狠狠地相撞。
      同一个声响里,短刀刀背在劈斩在长刀刀身上面。力道瞬间灌注进去,扛下来了重剑上可怕的力量。
      对杀意的精准直觉、高速的反应力、超人的力量——果然不愧把是连“南刃”都要说一句“不好对付”的剑。
      浓重的杀意在他握上剑的那一刻暴涨,在窄小的帐子里有如千万柄当头压下的大剑。
      十几年前一度拖住了玄光的“战士”,十几年后比那些传奇中所说的,只会更加棘手。
      宽阔的剑身卷起风,锋利的刃破开空气,直逼顾玖之的面门。
      顾玖之不退反进,迎着剑锋而上,堵住了苗伦出营帐的路。
      外头人声脚步声越来越吵闹,一阵压着一阵,火光映在营帐的粗布上。
      苗伦手臂上肌肉虬结,紧绷成坚硬的石,那石却又无比柔韧——
      他手腕陡转,横剑直扫,劈开了半个营帐。
      火光涌进来。
      顾玖之拧身后仰,瞬间半身越过苗伦。左手短刀劈向重剑剑柄,右手长刀自半空中快速抹过。
      苗伦旋身闪避,重剑狠击向短刀,旋出,压满了力量和重量,切出暴烈的弧线,撞向长刀——圆弧向外推出!
      短刀直接崩出,长刀猝然外收。
      顾玖之借着短刀上的力道向旁侧飞闪而出,挥臂掷出了短刀,一脚蹬在营帐边缘的木桩上。
      苗伦斜侧过身,剑尖上挑。
      短刀应声飞出。
      只剩了半扇的门帘方才落下,落下半面昏暗。
      顾玖之双手持刀,前冲,撞向重剑的剑锋。
      旋腰,展肩,挥臂,腕拧转。
      力量自腰至背、肩、大臂、小臂、手腕、刀刃——
      和前冲的力量一起斩上去!
      苗伦跨前一步,剑尖下压,剑刃横扫。意欲接上先前的弧,推出完美的圆——斩开世间的剑圆!
      顾玖之陡然矮身。
      即将对上剑锋的长刀消失。
      刀刃带着汇聚成一线的力量,自斜下上挥,斩击上重剑剑身!
      重剑拧身回斩——
      凝聚在圆弧上的剑意破碎!
      顾玖之和苗伦迅速缠斗到了一起。

      荒林里越来越吵闹。嘈杂的人声、马蹄声、脚步声,统统混在了一起。
      火光越来越盛。
      营帐里,苗伦被顾玖之死死拖住了,防水的粗布一面已经碎成了片,骨架还在拼命支撑。
      营帐外,几十个肃凉兵打扮的男人围住了营帐,混乱中的肃凉兵不断从他们身侧跑过,鲜少注意到他们脚下缓慢增加的肃凉兵的尸体。

      重剑和长刀不断地交锋,又在刚刚触及到力量的时候猝然撤开。
      数不清多少次来回。
      两人身上都多了些血口子,斑斑驳驳的粘稠。
      不断地拼杀,招招奔命而去,又贴着锋刃闪过。像踩着地狱的边缘疾行。
      疾行向哪里的尽头?等一个人先下了地狱!
      苗伦力量极盛,剑上带着巨力。可他又远不是外表看起来的五大三粗,雄壮的身体像跟重剑融在了一起,每一剑的暴戾和杀意织成了细密的补兽网。
      顾玖之精神绷到了极致,在剑刃织成的网里疾闪。用速度、角度、时机,去补力量的差距,正面硬扛下来重剑的锋。抓住旋身藏刀的那一刻,鬼魅般递出致命的刃。
      剑刃再一次呼啸而来。
      顾玖之侧身,背刀,硬生生用身体做了刀身,打断了将将挑起的剑势。
      一口血喷了出来。
      顾玖之刀尖上撩,回身,再一次前冲。

      五脏六腑都像在灼烧。
      顾玖之和苗伦之间,差的远不是天赋,是几十年的打磨!
      像顾玖之这样的毛头小子,苗伦要他的命都花不上多少本事——
      可惜了。
      苗伦隔着顾玖之,对上的是“东洲重剑第一人”。
      顾玖之的刀术或许比不上苗伦的剑,可自他对上重剑,每一个闪避、每一个杀招都是那个人教出来的——这世上恐怕没有谁比那个人更清楚重剑的弱点和命门!
      顾玖之踩着剑身跃起,双手持刀下斩!
      整个人压上去,力量和重量爆发到极致。
      苗伦反手上撩,格挡。
      顾玖之却骤然下压了刀尖,不痛不痒地切过剑身。
      他借着斩切的力道翻向苗伦身后。
      重剑侧起,格住长刀刀身。
      锐利的寒芒一闪而过——
      没入苗伦的后心!
      重剑顿了一下。疯狂地后斩!
      顾玖之左手手腕拧转,一脚踢开重剑,身体彻底越过苗伦,飞速下坠。
      方才从长刀上消失的重量和力量,终于压到了苗伦身上,蛮横地切开。
      ——致命的斩切。
      苗伦剧烈地挣扎,重剑再一次抬起。
      顾玖之死死压着刀柄,一寸寸横切开去。
      苗伦抖了一下。
      重剑落地。
      雄壮的男人晃了晃,轰然倒地。
      顾玖之扑上去,一刀抹过他的脖子。几乎切下来半个头颅。
      血流了一地。
      “我还有一把刀。”顾玖之慢慢站起来,在苗伦衣服上擦干净了短刀上的血,收进怀里。
      他随手蹭了蹭溅了大半张脸的血,走出营帐,回身。长刀精准地斩过几个点。
      军帐彻底倒塌,埋葬了那个将军。

      //

      有些日子没下雨了,天干物燥,火油又成桶成桶地往树上泼,烧起来摧枯拉朽一般。火很快包围了营地。一点点向中间蚕食,只剩下了面朝莘邑方向的一个缺口。
      大胤的兵配合着那火势,把肃凉兵往那个缺口上赶。试图往边上跑的散兵,一个个都被利落地围杀了。
      荒林里到处都是四散的肃凉兵。
      跟着火起下来的几百个人,眼下都换上了肃凉兵的装扮,混在人群里。几个会讲肃凉话的,四处高喊着“这边烧起来了!”、“往那个方向跑!”、“完了大胤怎么这么多人!”、“再不出去要烧死在这里了!”、“后面不能走一队弟兄已经掉沼泽里了!”……
      有些个还冷静着的,试图稳住人心,还没说两句就被藏在人群里的大胤兵悄无声息地砍了。
      好些还有一线清醒的人,被周围的人裹挟着奔跑。躁动、不安、恐惧,经由那一声声呼号钻进了他们心里,吞噬了清醒,把他们拉入无边的惊惶和狂躁。
      一片混乱里,不时地有人倒下。放眼望去,四周却全是自己人的打扮,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根本看不清敌人来自哪个方向。
      燃烧着的树丛后头,影子疯了一般晃动,影影绰绰全是大胤的兵。
      苗伦将军不知所踪,吞钦副将不见人影,小的领队一旦露头就是死路,被杀得七七八八。
      群龙无首。
      更何况这“群龙”,多是初初上战场、甚至没怎么见过血的大虫,看见白日里还一起吃饭打屁的人,转眼便死在了面前,手上刀都要提不住了。
      军心一下子便乱了,散了。所有的人都在四散着逃命,被人流裹挟着,几近癫狂地往唯一的一个安全口冲。

      一个小兵跑过主将的营帐,多看了两眼,又被前头的人推着跑了出去。
      再后面几个,有人脱离了人群,往这边跑过来,目光警惕地扫过帐外十几个大胤兵。
      下一刻营帐就塌在了他面前。
      “苗伦将军!”他脱口大喊。
      顾玖之飞身跃到他边上,一把搭住他的肩。
      “你是……”那个士兵刚要反抗,颈侧一凉,视线已经暗了下来。
      长刀无声地抹过他的脖颈,血飞溅出来——溅到顾玖之扯着的一张破布上。
      顾玖之随手甩下那张破布,对身边的一个兵做了个手势示意。随即他状似惊恐地大喊:“这群大胤兵太多了!苗伦将军先走了!将军让我们去打这群狗娘养的大胤人!”
      还没散远的大胤兵脸色怪异,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他。
      片刻后,几个反应快的回过味来,冲到人群里,仰着头大喊:“狗娘养的大胤人!后面肯定有后手!”
      “赶紧跑!到莘邑城里打这群大胤狗!”
      人群里,柏舟扑出来,截住了刚要混进去的顾玖之。
      柏舟大口地喘着气,手上脸上都是血迹:“吞钦不在!他娘的出去遛弯了!”

      //

      刚起火的时候,在顾玖之翻入苗伦的军帐时,柏舟摸进了副将吞钦的军帐,却摸了空。
      军帐里空无一人,榻上整整齐齐,没有睡过人的痕迹,触手冷凉。油灯灭了,灯芯和灯油都是凉的。
      柏舟心里升上不好的预感。

      吞钦死不死不是大事,问题是吞钦在哪里。如果他半道上出现了,以他副将的身份,必然能够引导军队,稳定军心——更糟糕的是,如果吞钦混入了人群、或者在外面伺机而动呢?
      吞钦领着这群被吓得乱窜的兵,杀不进莘邑,可他们人数多,又是逃亡求命,逼到了生死关头,人人能榨出来疯狂和爆发力。冲破后方的三道拦截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想赢,赌的是肃凉军群龙无首,吞钦的存在必然带来巨大的变数!
      如果让肃凉军回去,他们这一仗就算是败了。他日肃凉卷土重来,他们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片刻的功夫里,外头已经开始乱了。
      柏舟当机立断,摸出去,拖了一个肃凉兵进来,匕首压着他盘问。
      他在云州边关混了那么多年,学着那些老将,把南绍和肃凉的官话都学得七七八八。他头一次这么庆幸自己当年跟这饶舌的话死磕!
      “吞钦哪里去了?”柏舟三两下绑了人,握着匕首,刃口在那肃凉兵的脖颈上逡巡。他心里急得火烧火燎,面上却一片平静,姿势里甚至算得上漫不经心。
      那小兵哆嗦着看他,又瞟了两眼军帐里头,眼珠子散乱地转着。
      匕首往里递了递,压了点力道上去。血线一下子切出来。
      小兵嘶哑地叫起来。
      柏舟笑笑,匕首后撤回方才的位置:“你想好了再回答。你答好了,我带你出去,保你的命。答不好……这里这么多人,总有人想活的。你说对么?”
      他说着,脚上状似无意地勾了勾军帐的门帘。泼天的火光涌进来,四散奔逃的人像是在地狱火海里煎熬的罪人。
      门帘落下去,像隔开了一个世界。
      他看着门帘,指腹轻轻摩挲过匕首,盯着小兵的眼神比那利刃更寒。
      他心里却在想,好像有点明白阿光为什么有时候也是一副那个漫不经心的鬼样子了,得扛着事唬人啊,心里慌不慌的,面上都得不慌……
      那小兵大口地喘着气:“我说……我说!吞钦将军说觉得无聊,入夜之后便带人出去了,具体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我真的不知道!将军也不可能告诉我们!求您!我就只知道……”
      小兵瞪大了眼睛,缓慢地倒地,眼里映出来他自己的鲜血,还有溅了半身半脸血的柏舟。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恶鬼用力蹙起眉,心说这几句连吓带哄的还真是什么时候都好用。可惜情况真糟糕,这他娘的什么鬼运气。

      //

      “遛弯还是别的什么都说不好,要紧的是让他一直‘遛’下去。”顾玖之语速飞快,边说边弯腰从一具尸体上捡了把刀,掂了掂,“总归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跑个把的将领都不是事。我们有人盯着。”
      顾玖之边说边混在人群里走,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了两把灰,表情里带着些惊惶,脚步匆匆,身上披着件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甲,杂在肃凉兵里头几乎可以乱真。
      “吞钦能混到个副将,不可能是没脑子的人,他必然留了人,一旦出事便给他信号。现在情况混乱,吞钦即使赶回来,肃凉兵也不一定还有了——他的这个递消息的亲信得亲自去,好随机应变。而出去的传递消息的人和逃跑的人,跑法是不一样的。”
      顾玖之微微垂着头,刚抢过来的短刃贴着小臂隐藏,随意地伸展出去,安静利落地捅进一个百夫长的后心,一击即收。
      短刃再一次被扣回小臂内侧,他吼了一嗓子什么,匆匆低头掩入人群。
      柏舟手上的匕首从旁边一个队长似的人颈侧撤走,低调地压回到臂甲中,抬脚跟上顾玖之。
      “有人盯着,去追了。再说,老卫给我们的斥候不能白给。等着他们的信号吧,吞钦跑不了的。”顾玖之压着声音。
      柏舟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嘴唇略微开合:“你早就猜到了?”
      所以每一处一百个人下到营地里头,而还有二三十个人只是“待命”。
      “没有。”顾玖之眯起眼,下意识地笑了笑:“只是我的老师教我说,‘战场上瞬息万变,没人能期望所有的事情按他的预期发展。那便要预想所有的可能,为最糟糕的情况做准备’。”
      柏舟一怔,旋即道:“那他一定很厉害。”
      “是啊。”顾玖之一仰头,“来了。”
      漆黑的夜空里,一个灿烂的亮点升空、爆开,绽放出一簇耀眼的光。
      光映在顾玖之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映出来他眼睛里锋利的明光。
      他确认了方向,往那边疾行了几十步,抢下来一匹马,朝柏舟点点头:“小舟,这里归你了。”
      柏舟却上前一步,也攥住缰绳:“我去。”
      顾玖之蹙着眉看他:“还是我去吧。我比你能打一些。”
      柏舟笑出来:“不行啊。你要坐镇全局的,你要去追敌了,让剩下的人可怎么办呢?顾小将军?”
      顾玖之沉默。
      “玖之。”柏舟敛了笑,严肃起来,语速却飞快,“我虽然打不过你,好歹也是练了这么些年的,这点事,还是能做到的。”
      “……千万小心。”顾玖之放开缰绳,干脆地后退了一步。
      “放心。”柏舟翻身上马,向顾玖之举了举手上的匕首,疾驰出去。

      //

      成千上万的人冲出荒林,向中间的大路聚集,又往前后奔逃。相互推搡着,相互簇拥着。
      人的潮水混乱而庞杂。
      往前通向莘邑,大胤的土地。他们的敌人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往后通向肃凉,熟悉的故土。他们的君亲还在翘首盼望胜利。
      前面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后面是……一片火光。铺天盖地的火光!
      刚刚从荒林的火里逃生的人们,对火有着最本能的恐惧。
      何况那火光后头,拒马连缀成一排,铺开在整个路面。拒马的后头……战甲、大刀、长|枪、巨剑——立着全副武装的大胤兵!
      放火的那些士兵绕过冲天的火焰和浓烟,在荒林里头丢下最后一把火,泼完了所有的火油,合围过来。
      “他娘的!他们想让我们死在这里!”顾玖之沉着嗓子大喊,挤开人群往莘邑去。
      “拦路狗太多了也要咬死人!往莘邑!”立刻有士兵跟上。人群里千百个人往一个方向挤过去。
      混乱不堪的人本能地想追随一个领头人。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领头人,也不管他们将被领到哪里——绝望里的人比任何时候都相信美好的梦境!
      大批的肃凉兵跟着向前涌去。
      也仍然有清醒的,几队骑着马的人逆着人群,向拒马的方向冲。
      “他们是幌子!他们没那么多人!”
      “我们回去!我们还能再来!”
      高声的吼叫挟持了失了方向的人们,浑浑噩噩地跟着前进。
      人群逐渐分流,像世上最奇异的水流,相背着擦身而过。

      火烧得旺盛,拒马狰狞,却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不可逾越。
      距离远,时间紧迫,又要防备着肃凉兵注意到动静——从莘邑运过来的拒马、火油,就地取的木材,堵起来这条路实在是勉勉强强。远看着万无一失,实际上却有很多可突破的孔洞。
      “千疮百孔”的屏障后头,立着一排排手持利刃的大胤兵。而在他们后头,每隔着一里多地,便横亘着一条土沟。
      连夜挖开的土沟,一共三条,上头盖着土色的枯草,里头伏着上千的士兵。
      真正不可逾越的,是这成千的士兵筑起的险阻关隘
      。
      “大哥,他们要过来了。”一个兵趴在压实的土壁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去小半个脑袋。
      “嗯。是该过来了。再不过来老子腿都要麻了。”刀疤脸松开握刀的手,又缓缓握上。
      周围的士兵都看着他,一人手上一柄大刀,刀身上抹着暗色的薄漆。一眼望过去,密密匝匝的刀,生长成掩藏在土下面的钢铁荆棘,等着破土的那一刻。
      那是莘邑两千个弟兄。
      “大哥,你怕么?”靠在刀疤脸边上的一个小士兵抖抖索索地问。那兵高大壮实,却也还是个少年的模样。
      外头闹哄哄的,周围却都是静的,很多很多双眼睛都望着刀疤脸。有无畏的,有空洞的,也有惶惑的,茫然的。
      刀疤脸伸手,呼撸了一把他的脑袋:“怕个球。姓顾那小子,你见着了?个嚣张得不行。说到头还不是副小白脸的样子,细胳膊细腿的老子一个手就能拧折,看着这大刀都举不了个把时辰!”
      “苗伦知道吧?那个使重剑使得贼他娘的有点意思的。说什么‘战场天才’什么玩意儿的。”他手掌按在自己的刀柄上,咧了咧嘴,“刚悄悄传过来的战报,小白脸还真把苗伦收拾了!把人都赶出来了。嘿!我说,人那副样子都能把苗伦干翻了,老子这么几千个兄弟,还干不动这么些软蛋?我呸!他们算个吊啊!”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着,方才提问的那个少年士兵先笑了出来。笑悄声蔓延开来。
      刀被一双双手握紧了。
      刀疤脸伸手按下正在查探情况的士兵的头,心思全在那边的动静上头,嘴里半点不耽搁地唠着:“再说了,他们不是想打咱们莘邑的主意么?那就让他们看看,莘邑是不是他们能妄想的!让弟兄们准备,要来了。”
      旁边的士兵迅速举起了刀。
      由中间向两侧蔓延开来,一把一把刀举起来了。
      他们即将迎来这场仗里头,最艰难和惨烈的一段。
      他们镇守在了这个战略的最前线,镇守在了莘邑的最前线,大胤的最前线!
      他们摒住了呼吸,战意在一双双眼睛里升腾。[1]

      肃凉的马冲向烧起来的火,终于在火堆和拒马之间找到了破绽,从缝隙里一闪而过,以一个相当惊险的扭转,奔向拒马中间的缝隙。
      肃凉兵身体前伏,压住了因为急转而惊起的马匹。
      越过了障碍。
      后头一个个紧跟而上,迅速地集队,冲向前面的大胤士兵,居高临下地挥动兵戈。
      大胤兵举着枪抵挡了两下,有人倒下,有人挑下马背上的人,有人被冲断了肋骨,有人砍下马蹄……更多的人向两侧闪开。
      连番的突破立起来肃凉兵的士气,他们几乎是势不可挡地冲出,奔往他们的故里。
      第一批骑兵冲向土沟,战马奔腾——
      钢铁的荆棘林生长,刺出!
      大刀刺入马腹,在马匹奔跑的冲势下剖开了马腹,大泼的血倾倒而下。
      战马被前冲的余力带出去,嘶鸣着倒地,掀翻了上面的士兵。
      两侧埋伏着的一千个大胤兵飞扑而出,和倒地的肃凉兵战到了一起。
      紧跟着冲过来的兵马已经来不及停下了。
      士兵拼命地拉住缰绳,可距离太短,奔马的速度来不及降下来,便跃向了土沟,被下面的长刀纵剖而过。
      “砍他们!”
      “让马踩下去!”
      有肃凉兵大喊。
      利刃从马背上挥下去,在剧烈的颠簸里头拼尽全力稳住马,刺、劈、斩、突!
      大胤兵奋力挥刀回格,绞着兵刃,从马腹下面刺进去,连人带马一起贯穿!
      肃凉兵勒着缰绳,从土沟里践踏而过,踩着大胤兵的头颅,在战马的嘶鸣声中翻滚下马背,和土沟外头的大胤兵挥戈相向。
      大胤兵满头满脸的血遮住了视线,死命瞪着眼睛,疯了一样地挥刀,在马蹄之间挥刀!
      生死当前,大敌当前,所有人都拼了命去战斗,压榨出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最后一滴血。
      再快一点!再多挥一刀——

      不断地有人倒下,路上堆起了尸体,土沟里血流成泊。
      “等等!再等等!撑住!他娘的给老子撑住!”刀疤脸满头的马血人血淋漓地挂下去,糊满了他用力瞪着的眼睛。他背靠着土沟的壁,举着刀嘶吼。
      身边的那个少年倒下了。
      “撑住!撑住!!他娘的撑住了老子弄死他们!”他的吼声在一片嘈杂里淹没。
      到处都是血,嘶吼,喊叫——
      马蹄声弱了,息了。
      耳边都是人的咆哮。
      “杀!杀了他们!”刀疤脸从土沟里一跃而出,提着刀扑向前面。
      “杀——”千百个人在他身边嘶吼。
      “杀了他们!”肃凉兵在吼叫。
      “杀——”所有的喊声混在一起,疯了的惨烈,疯了的雄壮。
      用血去突围!用骨去抵御!
      要冲破的,要镇守的,统统用命去挥戈!

      //

      柏舟伏在马背上,左手上匕首和缰绳握在一起,右手低垂着,抢来的长枪贴着马身。他已经适应了这杆枪的重量和长度。
      左肩和腹侧还在流血,肩上的箭已经截断了,断口齐着轻甲,只剩下一截箭矢没在皮肉里,腹侧一道剑伤,甲收紧了,勉强减缓了失血的速度。
      身边跟着的大胤兵只剩下了零散的三五个,都带着伤。

      又一道箭矢破空而来。
      离柏舟最近的一个兵中箭,在马背上晃了晃。那人不再奔跑,反而停下来,拉开弓连发。
      接二连三的箭射向他。
      肩、胸、腹、腿,不断地被射中。
      他却不闪不避,发了疯一般地从箭筒里抽出来箭,搭箭、引弓、放,抽箭——
      他像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快地射过箭。
      一支箭直射他的咽喉。
      他视线一寸都没有挪动。
      搭箭,引弓,放!
      最后一根羽箭破空而出。
      他咧了咧嘴。
      箭没入他的咽喉。
      战马嘶鸣——
      马背上空了。

      柏舟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也根本意识不到周围的兄弟在不断地减少。
      他紧紧盯着前面的一小队人。紧紧盯着最中间的那个人。
      有人停下来,有人中箭倒下,领头的那个还在策马奔驰。

      吞钦确实有些本事。
      柏舟带着一队兵,在离莘邑不远的地方截到了他。
      吞钦双剑轻甲,跟着他的一小队肃凉兵皆披甲,带着弓刀,金属的刃上都抹着不反光的薄浆——他们根本就不是出来“闲晃”的,他们是到莘邑城外查探了!
      他们没有来得及截杀掉传信的士兵。
      吞钦得了营地的消息,又见到了莘邑的动静,把他们的谋划猜到了一半,带着他的兵往营地中间的唯一一处通路疾驰。
      不能让他们回去!
      柏舟带着他的兵,跟吞钦交锋。
      肃凉兵长于奇袭,正面对上的近战却是比不上这些经过了严苛训练的大胤兵,人数也不占优。吞钦却是个硬茬,双手剑如入无人之境,柏舟的枪在他手上也讨不到便宜。
      大将在前,吞钦的气势轻易挑起了肃凉兵的战意,硬生生拉平了人数和功夫上的差距。
      大胤兵一心击杀吞钦,肃凉兵全力要撤回到大军之中。
      双方在追逃间几次交战,都折了些人,却始终没能留下吞钦。

      远处隐隐能见到火光了。
      柏舟不断地催马,避开一支箭矢,一点点拉近距离——
      冲进敌阵!
      还剩下的几个士兵紧跟着他冲进去,大刀阔剑齐齐挥出,挡住肃凉兵砍下来的刀斧。
      一个大臂上重伤了中年人直接飞身扑上,用他自己格在了柏舟和大刀之间。刀没入,几乎斩开他的一半身体。他死死抱住了那个刀手,拉着人从马背上翻滚跌下。
      柏舟一枪|刺出——
      “砰”地被剑格住。
      剑刃枪刃狠狠地相切而过,发出刺耳的嘶声。
      吞钦右手剑绞着枪尖,左手剑向后掷出!
      柏舟猛地后仰闪过。
      吞钦右手剑尖骤然上挑。
      巨力拨开长|枪些许。
      吞钦毫不恋战,收剑转身,剑柄狠击在马身上,飞奔出去。
      柏舟拧腰,身体向侧上方翻起,匕首利落地切开一个肃凉兵的脖子。
      一把阔剑挥到他面前,狠命格住朝他劈下来的大斧:“走!杀了他!”
      又一个士兵扑上来,用他的弓直接挡向朝着柏舟砍下来的大刀。他大吼着把箭捅进肃凉兵的脖子。
      大刀斩开了他的胸膛。
      柏舟从他身后擦过,策马狂奔而出。

      五个马身。
      四个半。
      四个。
      吞钦和他的距离不断拉近——
      火光和人声也越来越进。热意已经灼烧到皮肤上。远处零散的肃凉兵往他们的方向跑来。
      前面便是那片荒林,便是那个路口!
      不用几息,吞钦便会冲入战局!

      追上去!追上去!拦住他!杀了他——

      三个半。
      “苗伦麾下!向肃凉突围!”吞钦举着剑,在马上吼叫。
      远处的影子还在不断拉近,那些人却停了下来。隐隐绰绰,似乎有人转身,有人犹疑。
      吞钦会拨动整个局势!
      三个半马身都不到的距离,遥远得像是天堑。

      去战。
      柏舟忽然静下来,周围嘈杂的声音从他耳边滑过,没有一句入心。
      他模糊地听到自己的吼声:“莘邑城门将破!往莘邑!苗伦将军在!命弟兄们去攻!”
      他调整着握枪的姿势。

      为征伐——
      柏舟直起身来,双腿夹紧了马腹。他松开缰绳,反手一匕首狠狠刺下。
      战马吃痛,陡然加速。
      吞钦反身挥剑。
      柏舟深吸了口气,提枪。

      要赢!
      杀机和意志一同凝在枪尖上,撕裂了空气。
      剑前突,直冲他的胸腹。
      柏舟视野里只剩下敌人的胸膛。没有敌方善战的副将,也没有要他命的剑锋。

      战!!
      柏舟迎着剑锋冲上。
      这一瞬,这个普通的少年士兵,有如战神附体。
      枪尖的战意要撕裂开一切——
      长|枪|刺出!

      血。
      火。

      “小舟!柏舟——”
      柏舟仿佛听到顾玖之的声音,扭曲而尖锐,几乎辨不出是他。很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玖之啊……玖之要赢啊……
      要和阿光一起赢啊……

      //

      模糊的昏暗。
      和照亮他世界的光。

      和阿光认识多久了?
      十年?
      好像不止……
      第一次见着阿光是在景沧的兵营里。他爹在一次和南绍的冲突中战死了,他娘生了他之后便身体不好,巨大的打击下,没多久便也跟着去了。卫子熙收养了他,把他带到了兵营里。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是上一次战乱结束之后,南绍和大胤第一次开战,二三八年。
      十二年前。

      那会儿,柏舟才六岁出头一点。
      卫同光还是个五岁多的娃娃,远远不是后来那个锋利的长相,反而更像他娘一点,白净可爱。总被他娘裹了一层层精致的小衣裳,在军营里走着,就是个花团锦簇的奶团子。
      第一回见的时候,这只奶团子正在掉眼泪。
      校场的空地上,一群兵正在杀牛。
      仗打了没多久,景沧一片荒凉,后头挨着的城也好不到哪里去。军队驻扎在景沧外头,吃的用的都得从更远的城里运过来,这杀猪宰牛的活就落到了这些士兵手上。
      几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奈何杀人的本事有,杀牛的功夫实在不太行,几个人轮番上阵,还是折腾得狼狈。那牛一身的血,在校场里头发起了疯,不断地往四周冲撞,要冲出来一条路去。
      小小的卫同光就站在校场外围,从木桩子后头探出去头,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那头像被血洗了一遍的牛,怕极了似的哆嗦着,眼泪不停地滚下来。
      卫同光哭起来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不嗷嗷地嚎啕,只安安静静地掉眼泪。那双漆黑净透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泪在里头无声地积聚,又顺着脸颊滑下来。明明脸上没什么夸张的情绪,但偏就有本事让人看得肝肠寸断。
      柏舟目瞪口呆地看看卫同光,再看看校场里头的牛。
      每个小男孩心里都有个英雄的梦,他眼下被那几个士兵的喊声激得,只觉得也想下场露一把身手,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好哭的。
      卫子熙头疼地看着自己儿子,一脸无奈,显然是习惯了这个像水做的似的孩子。
      “祖宗诶……你别哭了……”他在卫同光蹲下,抓耳挠腮地给他比鬼脸,“回头被你娘知道了又要揍咱俩了……哦她不会揍你,可她会连着你的份一起揍我啊!”
      男人一脸悲苦,想起来自家夫人抄着把没开刃的枪,往地上一戳:“卫子熙你看看把你儿子带成什么样子了!见个血就哭!老娘这么大的时候早能提着刀宰牛了!就该狠狠收拾一顿,打到不哭为止!”
      天可怜见,这“收拾一顿”多半是收拾到他身上了!这位五岁能宰牛的女壮士转眼就撂了刀去哄儿子了,那叫一个柔情似水。直让方才四处乱窜着躲枪的卫子熙,觉得人生甚是玄幻。
      卫子熙想着,面色愈发悲怆,那愁苦的模样真像要跟他儿子一起哭起来了。
      才六岁多的柏舟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竟奇异地生出来种“自己是当家人”的错觉。
      他上前了两步,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卫同光:“别哭了。”
      卫同光的注意力终于从牛身上挪开,眨巴着眼睛看他。
      柏舟撩起袖子,刷刷两下抹掉了卫同光脸上的眼泪,力道没把控好,给那白皙的小脸上蹭出来了两道红痕,配上卫同光那茫然的小表情,瞧着甚是可怜。
      柏舟心虚地咳了一声,把手背到了身后,语气不由地软了几分:“我叫柏舟,你呢?”
      “卫同光。我是卫同光。”小孩子忘得快,转眼被柏舟吸引了注意力,盯着他的眼睛亮亮的,“柏——舟——是船嘛?”
      “嗯。”
      “哇!”卫同光的眼睛又亮了几分,“小舟!”
      柏舟皱起眉,不满道:“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哥哥!”
      卫同光摇头:“不要!小舟就是小舟!你也可以叫我小光啊!”
      “小光……”柏舟抖了抖,很是嫌弃这个肉麻兮兮的名字,“阿光吧。”
      “阿光。好吧。小舟!”卫同光仰着头,眼睛里灿烂得像落了星星的泉,一眼就能望到通透的底。
      卫子熙狠狠地松了口气,很是欣慰地摸了摸柏舟的头,想了片刻,又摸了摸卫同光的头:“小光,小舟是柏伯伯的孩子。”
      “柏伯伯、伯伯不是……”卫同光皱起了眉。
      卫子熙点点头:“嗯。所以以后小舟就跟我们一起……”
      他猛地把后半截话吞了下去,转折之快差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他绝望地看着卫同光眼里又酝出来水汽,眼泪成串地滚下来。
      “小光……小舟……唉。”卫子熙简直手足无措,想要安慰这个,又想要安慰那个,可是哪个都不知道怎么安慰,总不能说“别哭了,我已经把仇人杀了”吧。
      柏舟愣愣地看着他哭,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还没哭,这、这团子哭个什么劲。他用力瞪着眼。
      眼睛有点酸。鼻子里也酸酸的。
      奶团子突然扑过来,抱了他满怀。
      柏舟呆滞地被他抱着,感觉眼泪砸在自己肩窝里。这小子自己哭得整个人都在颤,还伸手瞎呼撸着柏舟的背,像是安慰。
      柏舟无语地望着天,终于伸手拍了拍卫同光的背。心说这小子不是水做的吧,真能哭,怎么能这么软弱啊……

      柏舟就这么在军营里留了下来。跟着卫家同吃同住,和卫同光相伴着长大。他们一起跟着卫子熙学枪,一起跟着卫夫人胡来,也一起看着卫子熙被他夫人收拾得上蹿下跳。
      渐渐地,柏舟想起他自己爹娘的时候,已经不记得悲伤了,封存在记忆里的,只有早年的温暖。
      他也习惯了他那除了打仗以外、脑子里都像缺根弦的“后爹”,习惯了他永远彪悍又永远纵他们纵得没边的“后娘”,也习惯了他那见不得血见不得伤一撇嘴就要哭的兄弟。
      八岁多的柏舟,整天里最忧愁的事情,就是他那一天能哭个八回的兄弟、不知道为啥、枪居然使得比他厉害了不止一点。
      说实在的,柏舟对这软乎乎的小兄弟,心里其实是有几分嫌弃的——男子汉大丈夫,整日里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话!
      可又总狠不下心真把人丢了不管。他总记得刚见的那天,这小子把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可那个拥抱那么温暖。

      直到这年中秋。
      柏舟、卫同光跟着阿光他娘窝在屋里头做月饼。
      卫夫人一双手,提枪对阵半点不露怯,做起来吃食却是乱七八糟,两个小孩子更是别说了,没多大工夫就忘了一开始在干嘛,揪着面团当沙包乱丢。
      从校场回来的卫子熙一推门就被一个面团砸了个正着。
      三个人都呆了片刻,卫夫人指着他大笑起来。两个孩子也偷偷摸摸抿着唇,憋笑憋了半天。柏舟一个没忍住,哈哈哈起来,顺手戳了把卫同光的腰,戳得人差点笑岔过去气。
      卫子熙没好气地瞪着三个人,半晌,认命地叹了口气,把袖子往上一挽:“小光去打点水回来。小舟去你赵叔家要点面粉。阿锦你……阿锦你坐着就好了……别别别,千万别丢我……再丢咱们今天都没月饼吃了……”

      柏舟绕过几处军帐,再绕过几栋简陋的木房,还没走到地方,就被几个孩子围住了。
      这几个孩子他认识,都是军营里头几个士兵或是副将的孩子。他们得常年驻在这里,这两年也有人把孩子接了过来,像卫家那样,在城里买了屋子,或是寻了空地、自己搭起来简陋的房屋。
      这几个孩子跟他向来不对付。又是羡慕他能跟着大将军,又是瞧不起他没有爹娘。
      小孩子的好恶向来简单,你有的别人没有,便羡慕你,别人有的你没有,便嫌弃你。有时候结了好久的怨,不死不休的架势,真说起来,却连开始的时候到底是为什么结怨都忘了。
      这一天照例,冷嘲热讽了几句,便动起手来。
      柏舟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了下风,却拼着力气,不肯露出哪怕一点怯懦。
      边上忽然“嗷”的一嗓子,一个这两年不那么花团锦簇了的团子冲了过来,又堪堪刹在了混战成了一团的人前头,一个转身,跑得半点犹豫都不带。
      “哈哈哈姓柏的,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兄弟!”一个孩子放肆地嘲讽。
      柏舟撇了撇嘴,心说这位只要别哭起来,别的都好说。
      没过多久,远处一条人影又蹿了回来。卫同光拎着根不知哪捡来的长木杆,朝柏舟的方向直冲过来,眼神里含了隐隐的锐光。
      “不准欺负小舟!”卫同光喊着,直直切入了他们中间。
      打成了一团。

      他们瘫在某个营帐的阴影里头,避着人。
      两个人都带着伤,脸上青青紫紫的,煞是热闹。
      柏舟看着卫同光脸上的伤,有一处在嘴角,破了皮,下头隐隐地渗出来。他看着忍不住便皱眉:“阿光你过来干嘛?两个人一起挨打?”
      “那总不能让小舟你一个人挨打吧。而且我偷了条木枪杆子呢!不一定就是挨打!”卫同光开开心心地拽还拖在身旁的长杆子,一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伤,疼得他直抽抽。
      柏舟心口一热,转而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抽抽了半天,终于平静回去。他举着手要去摸伤口,却又停在那前头,眉头拧在了一起,手不敢靠上去。
      还好还好,可算没哭,不容易啊……柏舟兀自在心里感慨,强行搅散了那黏黏哒哒的暖热和动容。
      他看着卫同光要按上嘴角的手,暗道“不好”,赶忙想着要转移话题。一个走神,又被方才的疑惑带了过去。
      柏舟盯着长杆,百思不得其解,有些奇怪地开口:“阿光,你为什么不用那招对付他们?”
      那些孩子总是看阿光软软弱弱的模样,随便看到个什么都能哭上个半晌,自然以为他好欺得很。
      可柏舟和他整日里一同习武学枪,知道自己这个“万事哭一哭,万事都要怕”的兄弟,在习武上有多高的悟性。明明比他还小了半岁,一手|枪却已经使得顺畅。前段时间他们新学的那一招,极是霸道——他亲眼见着卫同光用那一招,挑翻了两个同样带枪的士兵!
      卫同光摸了摸自己脑袋,很是有些不好意思:“那招我收不住,方向也不稳,万一他们接不住,伤了……”
      “他们会报复?或者咱们被你爹罚?怕什么?横竖他们打不过咱们。横竖是他们先挑的事,说到你爹面前——说到谁面前,占理的也总是咱们。”
      “不是……他们会很疼的。”卫同光摇了摇头,“也就打个架,怎么能把人伤成那样呢?”
      柏舟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万一伤了他们,他们会很疼的。
      柏舟这时候才终于想明白,他的这位小兄弟,看见人杀个鸡杀个猪要哭,看到谁流血受伤了要哭,逢年过节祭拜要哭——可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弄伤哭过。
      甚至就这天早些时候,阿光自告奋勇去切菜,一刀切在了自己手上,血一下子便聚了一小滩,把卫夫人这个“铁血巾帼”心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阿光疼得一张脸惨白,死命按着那根手指后头,却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阿光他,不是软弱,是温柔啊……
      柏舟什么都没说出来,只侧身去撞了撞卫同光的肩,和他肩背相抵。像军营里的士兵,对待他们生死相交的兄弟。

      他们一年年长大。
      和南绍这年太平,那年战起。
      他们经历过南迦的破城,看到过离乱的百姓没命地奔逃、飘摇,上过战场,见过出征前还说着“你欠我一只烧鸡可别忘了”的兄弟死在自己面前,劈开过敌人的脖颈胸膛、热血溅了一身,守住过对方的后背、在前后夹击的敌军里突围,拖过对方从生死线上回到人间……
      他从一个总在心里发着狠、炸着毛的小孩子,长成了算不上多出众却能够优秀而平和的少年——
      他看着卫同光从一个好哭的奶团子,长成了战场上让人战栗的“凶神”。
      他看到阿光一年年地不再哭泣,不再沉溺于弟兄死亡的悲伤,咬紧了牙关去战斗。
      他也看到阿光为他们放灯,敬酒,对着夜空一个个告诉他们,我们赢了,我们还会赢下去的。我们守住了大胤,还会再守下去的……

      居然已经十二年了啊……真久……
      阿光早就不是幼年时的模样了。
      可是真好,他还是那个阿光。
      多好啊,这是他柏舟的兄弟。
      这么多年,他知道阿光拼了命地,想在乱世里杀出来一条新的路,想让他们背后的大地不再终日惶惶,让他们的百姓能够回到自己的故里。
      他知道他的兄弟做着一个无比艰难的梦。那个梦浩大,里面热血和决心烧成了烈焰。
      多好啊……他终于能够把自己点燃了,投进那烈焰里,去照亮他兄弟的梦——
      他兄弟渴望的未来!

      //

      浑身的血在一寸寸冷下来,可是浑身的血又都像在燃烧。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片刻,模模糊糊里,柏舟听到顾玖之沉着的声音:“去莘邑!这群狗娘养的兵都在这里!他们没有兵守城!”
      后面紧跟着几声吼:“狗娘养的大胤人要弄死我们!我们先抄了他们的老巢!”
      “打这群占着地占着城的大胤狗!莘邑城是我们的!”
      柏舟心里松快起来。
      真好啊,玖之会赢的。
      前所未有的轻松,温柔地裹住了他。又在那里头,混上了飘渺的遗憾。
      阿光会赢的。
      太好了。
      阿光的未来会来的。
      太好了。
      太好了……
      ……
      就是可惜了……难得答应了他们去喝酒的……
      怕是……没有机会了……

      //

      “往莘邑!”
      “攻城!”
      “苗伦将军命弟兄们去!”
      “支援吞钦将军!”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去。
      后面是火、拒马和士兵构成的路障,三道防线绞杀了几乎所有妄图突围的人,血和尸体层叠着,几乎铺不开。空气的血腥气压过了焦臭。
      前面是城防空虚的莘邑,据说已经夺下来护城河了的苗伦,等待大军前去攻城的吞钦。将军的勇武把士兵们的士气掀动到了一个顶峰。
      肃凉兵组成的潮水在短暂的凝滞后,涌向莘邑城的方向。
      “杀!”
      “攻下莘邑!”
      居然在此刻,终于激发出了惊人的血性和战意。

      郑广立在城楼上,持着一张硬弓,看向护城河上唯一的一座吊桥。
      吊桥上铁索已经截断,靠近城门那一侧的木料大半已经被砍开,只剩下少数的连接勉力支撑,压着打火石,沾满了火油。
      远处燃烧着的两处吊桥遮蔽了火油的气味。
      郑广身边,弓箭手安静趴伏着,箭虚搭在弓上。
      后面,投石机一应列开,一眼望去,竟数不清有多少。
      经过了严格训练的士兵几人一组,半步不差地站在自己的位置,等待最后的指令。
      大小适当的石块堆积在每一架投石机边上。那是郑广去年便已经备好的。

      远处人声涌来。平原上举着兵刃的肃凉兵前冲而来。
      郑广摸了支箭,搭上弦,虚虚地瞄向吊桥。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了,不再是沉稳谨慎的将领,极致锋利、极致刚烈的刃骤然生长而出。
      他慢慢调整着呼吸,把自己融进那张弓里,安静地等待。
      仿若一张绝世的弓,搭着一支能射穿一切的箭。

      郑广当年就是靠着这一手弓,得了玄光将军的赏识,从一众士兵里被提了出去。
      后来更是玄光顶着一众的质疑,定下了诱敌、射杀敌副将的任务,又把最关键的一箭,交到了当时还是个普通弓兵的他手里。
      那一战他脱颖而出,才有了之后慢慢积累经验、积累功勋的机会。
      本来,他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兵罢了,性子木讷,少变通,除了擅长弓射,别的都是平庸。他该在军营里和弟兄们混着杀敌、求生,能多杀一个人便是赚了,能活到上了年纪打不动了、回到乡下种种地便是天大的幸运。
      箭射的好又怎么样?肃凉兵灵活,长于防御,弱于正面对抗。茶州守军便多以步战、马战为重。弓射或许重要,可和肃凉的战斗大多以城外拦截为主,也没人把制胜关键压到弓射上。弓箭只在两军对冲时起制敌的作用,一旦交锋便很难发挥多大的用处。而一个弓兵到头了,也不过是个统帅那几队弓箭手的领头人,杀那么几个乱军中的兵。
      他不是什么太机灵的性子,多半还是会编进步兵,跟着队伍冲锋,然后死在哪场战役里,变成不知道散落在哪里的尸骨,连一个无名的荒冢都没有。

      肃凉兵向着吊桥冲锋。
      郑广慢慢地引弓。
      等。
      弓弦一寸寸拉开,把他一寸寸拉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年轻人。

      当年他得了这一张硬弓没有多久,站在城墙上,摒住呼吸瞄准敌将,清晰地看到风的轨迹。他感觉到血脉在弓弦上跳动。
      眼下他很多年没有再在战场上拉开过这张弓了。可现在,他仍在城墙上,透过火光盯住吊桥上的那一处磨损。热血再一次流向箭尖。

      肃凉兵冲上吊桥。
      再等等。

      他无比冷静。他便是那弓,那箭。桥是他唯一所见。

      没有兵埋伏,也没有箭矢落下去——越来越多的肃凉兵涌上去。
      再等。

      他看到吊桥的每一下微颤,听到风的高歌。

      肃凉兵冲至吊桥中段,吊桥颤动,已经被截开了大半的木料发出呻吟。
      就是此刻——

      箭刃擦过打火石。火油燃烧起来。
      吊桥轰然倒塌,带着人惊恐的叫声,落入水中。
      还未入水的木料燃烧着。箭雨接连不断地落入水中。
      嘶喊声里河面被血色铺满。

      //

      “苗伦、吞钦、丹拓、西图木、觉辛、眉桑、弗哈岩、道昂登——死了!”
      一声大吼压过了嘈杂的人声。
      随即有人接上去,一声一声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大胤兵缓慢地向旁边撤去。
      “别听他们胡说!”
      停在了护城河前头的肃凉兵里有人吼道。
      有什么被抛起来,又落下去。
      惶然的人群不由地去看那个东西——
      血已经半干了的……苗伦的头!
      肃凉八个将士的头,回到了他们的士兵中间。
      “苗伦、吞钦、丹拓、西图木、觉辛、眉桑、弗哈岩、道昂登——死了!”
      又一声吼,这一次,如惊天的霹雳。
      活生生劈碎了美梦。地狱绝道露出狰狞的獠牙。
      刹那的静默。
      “苗伦将军死了!”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
      随即恐慌像巨浪一般泼开来,吞噬了每一个人。
      一个两个人转身扑出,跟后面的人撞在一起。
      越来越多的人向后拥去。
      凝固的人潮涌动起来,散开,拼命地后退。

      让他们慌乱,让他们无措,截断他们的退路,再给他们看胜利的希望,让他们的士气攀爬到顶峰,最后——给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士兵,打碎胜利的美梦,看到悬在头顶上的刀锋。
      撕碎了,破裂了。溃不成军。
      彻底的慌乱和恐惧征服了这兵甲弓刀的肃凉人。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糊起他们已经溃败的心。
      有人举着刀高喊“回去!攻城!后退者——”,便被涌过来的逃命人掀翻到地上,践踏着而过。
      尖叫号啕淹没了一切。
      大胤兵再无顾忌,挥动着手上的兵刃,斩杀过已经忘了抵抗的肃凉人,飞速地向外围撤退。
      成千的大胤兵从荒林和中段通路上撤出,合围而来。斩杀掉逃出来的肃凉人。
      顾玖之将他身边最后一个大胤兵一把推出人群。
      长刀横扫。鲜血切着刀圆边沿飞出。周围的人空了一瞬。
      顾玖之举刀——
      石块从城墙上落下,砸入奔逃的人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灼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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