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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灼风(九) ...

  •   “荼蘼山这里是个山群。不过说是山,其实多是十多丈的土坡,最高不过二十丈左右,坡度很缓。但是山群占地广,中间一处山坳尤其。肃凉兵便驻扎在这一处。”
      ——“十来丈好啊。火箭往下头一放,冲下去直接便打了。”
      “是,这边没有莘邑复杂,但也因此没有地形优势可以利用着变化出来战术……不过,我们的人跟他们差了五六倍,本质上和莘邑是一样的。”
      ——“嗯,杀他们的士气。肃凉本身就是来埋伏和查探的,根本没有准备在这个时候打,自然没有做好应战的准备,不在备战状态里头——要杀进去不难,让他们恐慌也不难。而一旦恐慌起来,士气就会被轻易打散。”
      “但是人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会爆发出孤注一掷的勇气。这个程度很难把握。尤其对方是在生死线上淌过的士兵。他们确实应该大部分都没有上过战场,却不可能全部都是新兵。”
      ——“拉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惧怕底下生出来的孤勇也是。”
      “慌乱——生出战意——被力量压制,直面死亡的恐惧——再看到希望——再一次被压制——反复的拉锯里面,斗志会被消磨干净。”
      ——“是。不断地加强他们对我们的畏惧,激发出他们的斗志,再以绝对的力量杀回去,打碎他们的战意。”
      “这样的话……肃凉兵的恐惧便会成为不可晃动的东西,侵蚀他们,让他们再也压榨不出勇气。这些人即使逃回了肃凉,给肃凉带去的,只会是对大胤的恐惧,而不可能再是战力。”
      ——“是啊。我们不可能全歼,也不需要。让一部分人把这种‘恐惧’带回他们的国家。”
      “据说,最能催生出一个军队的持久、顽固且影响巨大的恐惧的,不是手段有多狠多残忍,而是绝对的力量压制和不可还转的无力感,感知到毫无抵抗之力。对国家的震慑也是。不知道我们这算不算。”
      ——“可惜,我们五千个人,对三万,要‘绝对的力量压制’不容易。”
      “我们做不到,也不需要。要的只是把这种恐惧散出去。人对死亡的恐惧几乎是本能的——我们要靠杀敌,也只有杀敌。”
      ——“让少数的人回去,把这种恐惧带回去,让肃凉、让别的国,不敢再轻举妄动。”
      “另外,擒贼先擒王。”
      ——“巧了。我觉得能拿下来。”
      “再加上……”

      薛逸把舆图一推:“四千五对三万,大概一个人对七个不到?咱前期干得好点,争取搞个一个对五个,那打起来好像还不算难。”
      “五千。”
      “啧啧,老卫啊,之前还说是五千五的,那五百个人让你吃了?”
      “不比你四千五多?五千,计划赶不上变化,再多给不出了。”
      “用不着,那五百也给你。四千五。”
      “五千。”卫同光坚持。
      薛逸扬了扬眉。
      卫同光忽然明白过来,眼神微动:“四千。”
      “那不行。老卫你扒皮呢?”
      卫同光大笑:“四千五就四千五。五千都能给你,还能扣你那五百?”
      “啧啧。老卫你这人……不好说。”薛逸咂着嘴,一脸的“不可说不可信”。
      这个“捉摸不定”的卫同光笑着笑着,忽然就沉了脸色,笑意收得干干净净:“小逸,战场是什么样的,你……应该知道。”
      薛逸慢慢坐正,迟缓地点了点头。

      //

      后半夜。荼蘼山。
      火油,打火石,箭头上绑了麻布的箭矢。跟随着士兵悄无声息地运上荼蘼山。
      半山腰上,四千五百个士兵猫伏树丛之间,连呼吸都压抑到微不可闻。
      脚下就是肃凉兵的营地。
      六小队值夜的士兵打着哈欠在营帐之间走动。战马在遥远的树丛下警惕地竖立起耳朵,轻微打着响鼻。只有几处篝火在燃烧,火光被小心地拢着,防备着远处的人察觉。
      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野鸟偶尔发出几声怪叫。

      薛逸手上一把短剑,凝神看着下面走来走去的士兵。没多久,他的视线从巡逻的士兵身上移开,扫了一圈营地,看向周围的山坡。
      四周的山上一片黑暗,看不出有人。树影安静。
      营地里的三队都巡逻到了外围,强打着精神。视线扫过山上,又转向营地中央。
      薛逸向身后的人打了一个手势。
      一声野鸟的怪叫自他身后的林间传出。
      底下的士兵恹恹地没有抬眼,反而转向身边的同伴,像是抱怨了两句。
      薛逸紧了紧缚在背上的长刀,举手一挥,贴着地奔下山坡。
      他身后十个人成队,迅速跟上。
      一次眨眼的功夫里,另两支十人的队伍从两侧接上。
      几息过后,又十组悄然滑出。
      周围的山坡上也动了。
      训练有素的士兵贴着地面急速行进。无声地融在黑暗里,像是从未溅起过的水波,只在偶尔的涌动里露出来端倪。
      五组人几乎同时奔至营地,脱出黑暗的一瞬间向前跃出——
      一手捂住肃凉兵的嘴,一手短兵器抹过颈动脉。三小队巡逻兵一声不吭地倒下,连敌袭都没有反应过来。
      另外十组人越过他们,扑向营地中央,用同样的手法解决掉了剩下的三小队巡逻士兵。
      战马踢踏着步子。
      后一批大胤兵跃入营地。沾地的一瞬间便朝四周散开,无声地潜向各个营帐。
      一组组人接连到达,在林叶的沙沙声里,四散开来。
      薛逸带着六个士兵摸向营地中央,分头去向三个营帐。
      一千五百个士兵,握着兵刃,沉默地肃立在敌军的军营里头,绷紧到极致,身体拉出长锋出鞘一般的锋利。
      又一批士兵从土坡上掠下来,肩上扛着装满火油的桶,无声地冲向军营的各个方向。
      薛逸缓慢地伸手,长剑高举。
      山坡上那不知道名的野鸟又叫了一声,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倒不凄厉,反而显得有些好笑。
      两千个士兵动了。
      一千五百个握着刀的士兵,几乎同时没入营帐。
      五百个扛着火油桶的,抽刀撬开了封盖,大泼的火油泼洒而出。

      薛逸贴着中军帐站立,全副心神凝在里头的动静上。
      肃凉军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真的暴露了,又会在这个时候被迫开战——突入肃凉军营不出所料的顺利。
      可问题是,即使肃凉军再松懈,也是军队,一个人数数倍于他们的军队。不可能太好对付。
      他们最大的优势便是在开始时,趁着肃凉兵还无所察,摸进他们的营帐偷袭。
      近处的营帐上,似有鲜血贴着地蜿蜒而出。
      但这份优势不会持续太久。他们没办法保证瞬间击杀,况且是两三个人对上一个营帐的兵。只要一个人得了空隙出声,整个军营便会惊起,到那时候,真正艰难的正面搏杀便要开始了……
      远处,一声大吼穿破了寂静。
      五百个大胤兵瞬间站定,擦亮了打火石。
      紧接着便是几声相同的吼声。
      火烧起来。
      又有声音接上去。
      火焰眨眼之间蔓延向四周,舔上旁边的军帐,一口吞下!
      嘶吼一声接着一声。
      薛逸握紧了剑柄,向军帐又贴近了些许。他听懂了那句话,“敌袭”!
      火在军营各处燃烧起来。
      越来越嘈杂,有兵冲出营帐,还没着甲,半身的血,仓皇提着刀,高喊着“敌袭”。

      薛逸的手搭上军帐的门帘,他已经听不真切周围的动静了,全神捕捉着里面可能的每一丝动静。
      这一支军队的主将,乌拉年,按大胤的官制来说是个参将。据说从武功到谋略都“还不错”。但势力和野心就都很不够看了,传言还是个坚定的反战派,在肃凉武将里受了颇多排挤和冷眼——不然也不可能接了这个不知道具体要干嘛、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的任务,被打发到这个地方来。
      乌拉年实在没有苗伦那样的身手,也没有苗伦的副将吞钦那样的敏锐,只能算是个中规中矩的中年将领。
      ——可不怎么棘手不意味着他就好对付。
      薛逸对自己的功夫有信心,自然也有清醒的认知。他能杀得了乌拉年,却没有把握能在不被他察觉的情况下潜入,得手。
      而一旦薛逸没控制住乌拉年,他必然向士兵发出警示,也就必然打乱大胤兵的节奏。大胤兵将会提前被拖入混战。
      薛逸在等,等着军营里乱起来,等着他们到达那个避无可避的时间点。
      等着乌拉年的存在不会提前启开战局的那个时间点。
      那之后,会更凶险,但薛逸有把握拿下乌拉年,让他再也没办法指挥战局——而乌拉年不是可以用一两句喊话改变局势的那种将领!
      他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那便要为弟兄们争取更多的机会。
      肃凉的军营苏醒过来。
      薛逸听到营帐里利刃出鞘的声音。
      他贴着门帘闪入。
      人在混乱环境下面的第一反应是——
      查看四周!
      出入口——
      薛逸短剑横格。
      “锵”地挡住了劈向他的肃凉直刀。
      长剑瞬间刺出。
      乌拉年撤刀,闪身避过,借着旋身的力,双手持刀劈斩过来。
      薛逸短剑防守,冲向乌拉年,几乎是擦着刀锋突入,长剑直斩——

      刀锋剑刃织成了网,每一道都是死亡。
      长剑平斩,斩开刀锋上的杀机——直切刀刃!
      直刀擦向剑刃侧方。
      手腕拧转,剑刃瞬间锁住刀身,断绝了直刀回撤的可能。
      薛逸侧扑向乌拉年,短剑直刺他的喉咙——
      吃在长剑上的力道忽然松了。
      生死一线里,乌拉年放开了他的武器。
      这个中年人骤然之间爆出来无与伦比的英勇!
      他仰起头,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嘶吼:“敌袭!全军——”
      剑刃穿透他的喉咙。
      乌拉年双目圆睁,死死瞪着的,却不是杀了他的敌人,而是军帐外头的火光。(1)
      那后半句话,再也不会响起在这个世上了。
      再也没人知道他要说“迎敌”,还是“撤退”。

      片刻后,短剑拔出,狠狠切过他的喉咙。
      薛逸抹干净手心和剑柄,擦亮打火石,点燃了营帐。
      他丢了打火石,定定地看了片刻乌拉年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带着满脸的血,扑入外面的战场。

      //

      整个军营都在燃烧,到处都是火光。
      到处都是在混战的士兵。
      刀、枪、剑、戟、斧、弓、箭,各式兵器横飞。血泼洒出来,人倒下。
      所有的人都面目扭曲,嘶吼着,竭尽了全力去挥动兵器,去战斗,去拼杀。

      战场是什么样的?
      薛逸一直知道。不断地有人死去,用尽全力去拼杀。
      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人命如草芥。
      薛逸避开身后一个士兵劈过来的斧子,反手一剑刺出。
      残酷么?
      薛逸收剑,横扫挥斩。成片的血再一次泼在他脸上。
      已经感觉不到温热了,底下的早就凝固成一层血痂,板住了他的脸,封住了他的面容。
      上面新鲜的淌下来,像这片土地流下的眼泪。
      残酷啊。
      薛逸后翻,避开朝着他头脸劈过来的四五把大刀。
      他跃起,踩着刀身扑下。
      可是有什么办法?
      刀割开敌人的脖子。
      不远处他不知名姓的弟兄被人贯穿了胸膛,踉跄着发出吼叫。
      没有办法!
      他们没有力量阻断乱世,战争无可回避地碾压。
      那今天死的不是肃凉兵,来日里打起来仗,死的便是他们自己的弟兄、自己的百姓!
      薛逸一把抹过脸,向侧前方跃出。

      营地里火越烧越旺,人影在火光里扭曲,像在地狱里挣扎的亡魂。
      他们都是亡魂。
      没有人再去试图救火了。所有的人都握紧了兵戈。
      战斗,战死,杀人,被杀。

      薛逸的剑再一次横扫。剑锋划出的圆弧内,清出了一片空间,又迅速被新的敌人填满。
      新的杀机劈头盖脸。
      身边的敌人在不断地倒下,弟兄也在不断地倒下。
      越来越多的敌人向他聚拢过来。

      一个大汉满身的血,提着把巨大的板斧,被六七个肃凉兵围攻。
      他压榨着最后力气挥动斧头,用力瞪着被血糊了视线的眼睛,去看清楚他眼前的敌人。
      多砍死一个敌人也是好的,弟兄们便多一分生机——
      大刀捅进他的后背。
      他踉跄了几步,肃凉兵合围而上。大刀从各个方向捅过来。
      他不知道哪里爆发出来了力量,迎着那刀口冲上去,一斧砍翻前面的两个人。
      他吼叫着冲进前面十几个肃凉兵的包围圈,发了疯一样地劈斩。
      斧子的刃随着他高速旋转——
      四把刀连捅进他的后心,他的头被斩下来。血喷涌出来,发出了尖利的啸声。
      身体倒下,压着那把斧头。死死地握在手中。

      一个年轻人连闪过朝他攻去的刀枪,刀刃猛砍向敌人。双刀以他身体为轴旋转开来,被他一步步推前。
      刀剑不断地落到他身上。
      他已经放弃了突围,也放弃了防守,疯了一样地拼命,疯了一样地杀敌。
      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便能多挥一刻的刀!多杀一刻的敌!
      他右手挥刀迎向兜头劈下来的砍刀。左手反斩而出,斩开一个肃凉兵的胸腹。
      能让他的亲人少一刻看到战火!
      刀刃碎裂。
      他滚地闪躲,砍刀切过他的右臂,拉出一条巨大的血口。
      右臂几乎失去了知觉。右腕剧痛到麻木。颤抖着握不起来。
      那就……那就——
      他连滚带爬地起来,转身扑向敌人最密集的地方,狠狠地撞了过去。

      薛逸挥剑,闪躲,再挥剑!
      他的弟兄们在不断地牺牲。
      目力所及,战势似乎渐渐平息下去。越来越多的敌人向他聚拢过来。
      两千的弟兄,将全部埋葬在这里。

      他……早就知道的。
      这两千个人有去无回,他早就知道的。
      他便是带着他们来赴死的。

      薛逸咬着牙杀敌,向一个方向突围。
      黄泉中的火贴着他的面颊炙烤。
      他却想起来这天下午,布置完战术,交待完各个时间节点。士兵们站在他周围,围了好几层,有人冷静地复盘要点,有人埋着头比划扛火油桶的姿势,更多的人摩拳擦掌着。
      他沉默地站在他们中间,一个个看过他们的脸。
      他们慢慢地静了,都看着他。
      薛逸抿着唇,迎着他们的目光,眼里清明冷定,却一句话也不说。
      这一战,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能活下去——他要他们去死。
      前一日,顾玖之和柏舟走后,他跟卫同光反复推演了一夜,不得不接受,大量的牺牲不可避免——或者说,明知他们几乎是必死无疑,却必须把士兵们带上这条路。
      他们只有这些人,想赢,想让他们胆寒,想震慑肃凉甚至整个东洲,只有拿命去拼。
      可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活生生的他的同胞,他的弟兄。
      “薛小将军,我们有可能——不是,是基本上——回不来了,对么?”有人问,是个中年人,不太壮实,脸上线条却坚硬得像是石头。
      人群静默。
      薛逸沉默着点头,脸上像冰封一样,没有丝毫表情。
      他知道他应该云淡风轻,甚至告诉他们我们有机会赢的,他应该激励、甚至说服他们,告诉他们牺牲是有意义的……
      是啊,牺牲是有意义的。
      况且,不管他们怎么想,都是要去的。
      军令如山倒,他便是那推山的人。他不会收手。
      他自己把自己压到那山下,他也没有眨一下眼。
      他跟他们一起去踩那生死中唯一的一条线。
      ——可是,他要怎么才能跟这些人说,“为了莘邑的未来、大胤的未来,请你们去战死”?
      他们也是大胤的子民啊,也是人命啊!
      薛逸握紧了拳。
      将领当举重若轻,如果将领都失措了,那让他的兵怎么办?
      薛逸眼里静得像封冻的湖。一句话都不想说。
      “小将军,我们跟你去。”那个声音忽地又响起来,中年人脸上的表情跟方才没有半分差别。
      一个站在最里面一层的汉子举起来手,似是想拍拍薛逸的肩,又顿在了一半,收回来大力拍在自己的腿上,大声嚷嚷:“薛小将军,咱们跟你去!上阵打仗,总是要死的。活到现在已经很知足了!咱们也不懂什么打仗的大道理,可小将军你和卫小将军守的是咱们的家!咱们也想自己守住!”
      “是啊!要是我死了,能让我娘我妹这辈子都看不到战火!十次百次我也愿意死!”一个年轻人高举了手。
      一个壮汉抹了把眼睛:“将军我跟你去!十八年前他们杀进来,杀了我婆娘和儿子,我只要活着一天就想报仇!不打仗的时候不让杀,我就当我不记得了,可他们现在还想进来——我就是死了也要报仇!”
      “将军!只要能守住我们的地方!我可以去死!”
      “将军你要我们去,我们便去!弟兄没有怕死的!弟兄们就怕没有机会用命去挡他们!”
      “将军!我跟你去!”
      “我……我要去!”
      “俺们跟你去!”
      “咱跟你去!”
      “我、我……我也跟你去!”
      ……
      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稚嫩的,沧桑的,灵动的,木讷的——有一样炽烈的战心。
      他们是站在大胤前面的力量。
      他们将所向披靡,他们将成为敌人最可怕的梦靥。
      他们是这片土地最坚实的城墙。

      //

      四周一点点平息,只剩下薛逸周围,和远处零星的几处还在交战。
      “杀了他们!”
      “杀到荼余!”
      “集队!”
      “杀死大胤人!”
      肃凉兵的声音从散落的喊叫,聚集成声潮。
      远处传来血腥的欢呼。

      山坡上突然响起战鼓声,篝火燃起来,映出重重叠叠的人影。嘶吼声冲破天际。
      一桶桶火油被推下来,滚开,被火箭点燃。
      燃烧,爆炸。
      烈焰已更猛烈的姿势扑上已经被夺取下的阵地。
      箭矢、火箭落下来,如同雨点——世间没有这样雨点,那简直是潮水!
      斗志高昂的肃凉兵一茬茬倒下。
      片刻后,狼狈地拿起兵器格挡箭矢。
      有人开始往山坡的方向冲。

      薛逸挡开一支流矢,剑锋顺势斩过他近旁的一个肃凉兵。
      他朝前又冲出了一步。
      他们的两千个士兵,还站着的,终于只剩下他了。
      他跟卫同光谁也没说,可他们心知肚明,莘邑是抗敌的重头,可荼余……是真正残酷血腥的搏杀。
      荼蘼山将成为这场战斗里,最惨烈的一环。

      “跟着你的那些人,每一次都会有回不来了的。你就是在用他们的命去换胜利。”记忆里,有人这么说。
      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味。
      还会有人死的。不断地不断地,后面冲上来的这些弟兄,也大半都会折在这里。
      “你用他们的死换到胜利了么?换到胜利的可能了么?你要让他们成为英雄,还是历史上被人哀叹的枯骨?”
      箭矢不断地从土坡上射下来。
      有肃凉兵结起了队,撑着盾牌,朝向山坡上搭箭引弓。
      小股的肃凉兵靠近山坡。
      “你做好冷眼带着你的人,去杀人,去赴死的准备了么?”
      山坡上箭矢落下来的速度不易察觉地稍缓了缓。
      薛逸一剑横斩,斩过身边的肃凉兵。
      “你,害怕么?”
      他……
      不怕!
      他此刻便是他们的将军,他要带他的弟兄去胜利!
      不退——

      “冲锋!冲锋!!冲锋——”薛逸嘶声大吼,向前扑出。
      “杀——”士兵从土坡上冲锋而下。
      箭矢在背后不断射出,为他们扫开面前的敌人,护着他们冲锋。
      山坡上人影绰绰,一时竟看不出究竟有多少伏兵。
      薛逸用力挥剑上挑,挥开将将要压上他面门的大斧:“冲锋!肃凉将领乌拉年已死!我大胤一万儿郎!杀——”
      薛逸终于冲到他的目的地,他丢开左手上用于防守的短刀,双手持剑,长剑横扫!
      刀落在他的肩背、手臂、胸腹——
      剑刃势不可挡地挥斩。
      第一剑,劈开刀身。
      第二剑,扫开身前的敌人。
      第八剑,刺过剑身所能达的最后一个敌人。
      第九剑,斩过肃凉军旗!
      桅杆轰然倾倒,肃凉军旗落下。
      “冲锋!肃凉将领乌拉年已死!我大胤一万儿郎!杀——”同样的话,薛逸用肃凉语又喊了一遍。
      “冲锋!肃凉将领乌拉年已死!我大胤一万儿郎!杀——”薛逸交替着语言,一句接一句地嘶吼。
      将军的声音仿佛不知疲倦,穿透了人声,划破了长夜,像是猝然敲响的战鼓。

      “你用你的兵的命,换到了什么?”
      守我们的国,守我们的家——带他们去胜利!

      //

      火不断地燃烧着。
      火光映亮了大片的天空,橙红的一片,明亮而虚幻。硬生生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上面,是漆黑一片的夜空,浓重的黑暗,是任何光都照不亮的阴霾。
      下面,是熊熊燃烧的军营,大胤兵和肃凉兵战在一起,嘶吼着喊叫着,不死不休。
      鲜血,尸体,狰狞的面孔和紧握兵刃的手。
      长夜沉肃地望着下头地面上的炼狱,好似慈悲。

      肃凉兵的斗志已经开始散了。
      在第二批大胤兵露头的一刻。
      他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敌人在伏击。在他们以为逃出升天、以为将要反击的那一刻,猝然又被拖回地底。
      在听到“乌拉年已死”的那一刻。
      主将身死,群龙无首,对哪个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磨合和心理锤炼的军队来说,打击都是致命的。服从是士兵的天职,眼下,没有人再给出决策了,也没有人再尝试把这一群士兵拢合到一起了,没有人再告诉他们打不打、怎么打了。
      在军旗倒下的那一刻。
      肃凉军乱了。
      有人在竭力维持队伍,又很快被突入的大胤兵冲散。
      有人高喊着“不要慌乱!结队!反击!”,又被不知道哪里、哪个人捅出来的匕首缴掉了命。
      一片混乱里,甚至没有人留心到这“大胤一万儿郎”,居然能够轻易淹没进早已没有三万的肃凉军里面,一眼竟寻不出来。
      混战。
      又一次的混战。
      仿佛永无止境的混战。

      人一个个倒下,营地几乎烧空了。
      一脚踩下去,快要踩不到泥地。而脚下的泥土里,鲜血渗透而出,狰狞地抓住了一双双脚底。
      山坡上射下来的箭矢越来越慢。
      有肃凉兵终于冲上了山坡。兵刃相交的声音不断,金属反射着火光,喊叫嘶吼,不同的语言夹杂在一起,辨不真切。
      不要命的疯狂,和死亡恐惧下硬生生逼出的胆气。
      有人被逼入死地,迎着刀锋撞上去,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抱死了肃凉兵,一起滚下山坡。
      有人倒下,在倒下的前一刻,擦亮了打火石,果断点燃火油桶,山坡上爆炸、燃烧成一片。

      //

      薛逸反手刺出短剑。
      大刀砍入他的肩膀。
      剑刃贯穿他背后一个刀手的喉咙。
      大刀斜切过薛逸的背,终于脱离掉落到地上。
      薛逸剧烈地喘息着。
      疼痛已经麻木,大量的失血和脱力却让他有片刻的眩晕。
      薛逸拧身闪避,咬牙斩切出一剑,斩开又一个敌人的面门。
      太多了……
      肃凉兵的迎击远没有先前的有力。慌了,乱了。
      他们做到了第一步。
      可肃凉兵也太多了。总能够聚集起来,总能够合围。人多了聚在一起,恐惧自然便淡了。
      还不够。
      这样还不够。
      可是他们人数差得太远了。
      倒下,倒下,人不停地倒下,和鲜血一起。像没有生命的草人,说烧就烧了。
      薛逸自人群中跃起,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大胤兵,剑尖上撩,挑飞了直刺过去的戟刃。
      撑住。
      折了兵器的大胤兵扑向持着直刀的一个肃凉兵,在刀锋交织的缝隙里撞向那士兵的身体,双手抓住对方握刀的手,矮身一口咬上去,夺下直刀。
      撑住!
      山坡上一个士兵射下最后一支箭矢,把弓劈脸砸向朝他攻过来的肃凉兵,抽出捆在小臂上的短刀,悍然扑向敌兵。
      撑住——等到——

      “杀——”
      山坡上一队人马冲下来。举着兵刃,一路挥斩,沿途收割掉交战中的肃凉兵。
      当头的一个人长枪直刺,接连不断地冲开面前的敌人。
      他就是一柄破阵的枪。
      士兵如潮水般涌下,仿佛没有尽头。
      山坡上军旗扬起。士兵的身影层叠不绝,沉默雄壮,像传说中勇武的神兵。
      “大胤卫同光!带一万弟兄前来支援!”

      //

      漫天的火息了,只有少量的篝火还在燃烧,幽幽地照亮了一片地方。
      卫同光的到来终于冲垮了肃凉兵最后的一点士气。年轻的“凶神”的名字、一批一批仿佛没有断绝的援军、一次次以为胜利却被当头击碎的希望,终于把肃凉的士兵彻底拖入了混乱和恐慌。
      剩下的一万多肃凉兵,让卫同光带来的“一万”士兵和故意放出来的山口,解决了个干净,死的死,逃的逃。
      这场血腥而惨烈的仗,终于结束了。同胞的、敌人的生命堆积起了他们的胜利。
      恐惧、震慑,一切都如计划达成了。
      无人欢呼。
      连同卫同光带来的两千五百个人,活下来的士兵甚至不足两成。他们沉默地望着山坡和营地,那里的土地浸透了鲜血,有他们的敌人,也有他们的弟兄。
      尸体一具压着一具,分不出来谁是谁,也分不出来是大胤还是肃凉。
      英雄,败者,他们有人镇守了故里家国,也有人打碎了君王争夺利益的梦。
      ——都是乱世里流离的亡魂。

      //

      胤历二五零年,七月,肃凉八万余将士组成军队,秘密驻扎于肃凉、大胤边境,欲行查探、突袭。
      十七日,大胤于莘邑、荼余城外与肃凉交锋,大捷。
      杀敌近七万人,俘虏约四千人。折损士兵近一万人,包括卫千总五人,营千总两人,游击将军一人。

      这是大胤百年来首次完全的主动出击。
      这场胜利暂时打断了肃凉进攻大胤的野心,也给了其余诸国一定震慑。在一定程度上,将“胤嘉战乱”的爆发延迟了一至两年。
      从后世来看,这场战役虽没有正式开启大胤对抗乱世的时代,却被无数史官认为是大胤首次在真正意义上向乱世发起抗争。在大胤的战争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史称“莘邑-荼余元初大捷”。

      在莘邑外围战场上,游击将军柏舟为胜利做出了不可获取的贡献,壮烈牺牲。后追封为参将,破例授封号,“航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灼风(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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