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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灼风(七) ...

  •   莘邑附近有伏兵,人数比起荼余,几乎翻了一翻。莘邑附近少山,多平原,这几万个人便分散了隐匿在几处荒林里。和荼蘼山中的一样,暂且看不出进犯的打算。
      领头的是苗伦,驻扎在最大的一片荒林里头。
      斥候报过来的消息详细,却远不容乐观。

      郑广果然不同意出战。
      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看完了卫同光的战报,听完了顾玖之分析的形式,硬邦邦地丢出来六个字:“我不同意。不打。”
      军帐里十来个人站成了个半圈。郑广,参军,剩下的都是兵营里头说得上话的。三四十岁的男人,多半高大结实,挡在顾玖之和柏舟面前。甚至没让他们走到中间的沙盘边上。
      显然跟郑广是一个意思。
      一个中年人冲顾玖之抱了抱拳,客气道:“莘邑的城防满打满算不过七千人,肃凉五万余人。我们借着城墙、护城河和地势,还有守城之力——至少能撑到向州内各城、甚至是云州求援。但直接对上,恐怕是毫无胜算。”
      顾玖之慢慢扫了一圈众人,目光落在那个中年身上:“一万二——城里现在没有,但到晚上,不用,下午,至少得有一万二的人马。我说得对么?”
      那个中年人微微惊了一下,转眼便镇定下来:“顾小兄弟说笑了,我们这哪来的一万二。”
      “卫参将昨日里必然给你们传了消息,我知道的那些情报,你们最迟在昨夜下半夜,也知道了。郑参将是有经验的将军,向来以稳重谨慎出名,绝不会以为凭莘邑七千的兵,便高枕无忧了。那必然向周边各城借兵。
      “离得近的,汾庆、昂新、从连,虽说不会把全部的人马拿出来,可他们也怕打仗,不会太含糊,至少一半是有的——汾庆和昂新各两千,从连一千,可不是一万二么?先前派出去借兵的,应该已经到了吧。再折回来,下午怎么也该到了。我说得对么?郑参将。”
      顾玖之微微抬头,看向郑广,眼里似笑非笑。
      郑广看着他,眼神发沉。
      “一万二又如何?一万二的兄弟,对五万多的人,不还是去送死!你们这些人急功近利,不把人命当回事!那便自己去!别拉着我们的弟兄去当这枉死鬼!”一个壮年人耐不住,嚷嚷起来。这人脸上一道刀疤,不用听那语气,不屑已经从他难道凶神恶煞的疤上透了出来。
      顾玖之看了他一眼。
      “你们……”刀疤脸忽然噤声了。
      顾玖之那一眼极狠,极冷,简直像是从刀锋上洗出来的,硬生生从他心里逼出来了寒气。
      柏舟在心里冷笑。
      半年多前,卫同光杀了那半队人之后,这些话他就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没什么新鲜的。只是这人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显是得了郑广的默许。这位郑参将看着忠厚老实,也是个硬茬。恐怕不好对付……
      他往顾玖之身旁又靠了半步,握紧了手上的长|枪。

      顾玖之倒是没在意,往前走了几步,拿刀柄拍了拍方才那个中年人的肩:“劳驾。”
      中年人上步一挡,伸手便去摸刀。
      郑广按住了那人的手。
      他凝着顾玖之手上的刀。片刻后,目光移开,锁住了顾玖之的眼睛,无声地威压,像一柄不锋利却厚重的刀,慢慢把万钧的力道压下去。
      他缓慢地摇头:“大胤这么多年,一路仗打下来,这么防守才能保住我们的人和城。打到肃凉的地盘上,且不说会不会引起他们的反扑,赌这口气便没有意义。我不能让我的人跟你去送死。”
      顾玖之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寒而锐,像冰雪里抽出来长刀,一刀便要斩断那巨刃。
      “肃凉不会反扑。前有大胤,旁有南绍,半真半假,可大胤和南绍却实在还处在休战期——肃凉没有把握,一旦压重兵到大胤,南绍会不会趁机进攻。
      “不,肃凉很肯定南绍会这么做。那它便没有这个胆子现在来打大胤。我们要是入侵,肃凉会拼死反击,可我们一战即走,没有进一步入侵的意思,他们反而不会‘狗急跳墙’。
      “这不是无意义的。肃凉敢陈兵到这里,其他五家难道不敢?可要是肃凉这些兵交代这儿了,他们自此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顾玖之笑笑:“郑参将您也知道,这乱世里头,争得从来就不是一口意气,仗从来不是为了咽不咽得下这口气打的。他们想要土地、想要利益。我们让他们怕了,打不动了,他们就会安分——才会安分。
      “否则啊,这土地利益永远都在,仗就永远打不完。您说,对么?”

      郑广脸色不动,重复了一遍:“我不能让我的人跟你去送死。”
      顾玖之点点头,绕过郑广和那中年人,走到沙盘前头,往莘邑城外点了几处:“肃凉陈兵五万有余,莘邑守城兵七千,您觉得打不过,他们也觉得打不过。而且大胤素来打的是防守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几乎没有主动跑到人家地界里强攻的先例。
      “您觉得不能打,肃凉也觉得我们不会打。再加上,他们暂且还没有要进攻的意思——这个时候,军心是散的。
      “如果我们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再造势,让他们以为我们远不止这些兵马。那他们五万多个人,真正的战斗力,至少得打个对折。”
      郑广皱着眉:“驰援劳顿,况且从来没有配合过,我们的一万二,也打不出来一万二的战力。”
      “不用配合。肃凉五万多兵,分散在四处荒林里头,我们让这些人,也分散到四处。”顾玖之拔起沙盘边缘的小旗,插在那四个点上。
      旁边一个身材格外壮实的中年人上来,看看那四个地方,又看看顾玖之,一瞪眼,满是看小孩子瞎闹的不屑:“这也太分散了!一万二的人全散进去也不剩什么了。顶多把他们打散了,他们丢点辎重,换个地方不一样驻扎,再不济便回了老家,过个把月又来一趟。我们这丢的兄弟哪回得来!”
      “那如果这样呢?”顾玖之伸手,在沙盘上划过,绕着那四个点,划出一道圈,他两手推着沙,缓慢地向中间聚拢,推进。
      刀疤脸看了一眼便嗤笑:“他们怎么可能顺着你的意思来?五万多个人,铺开来怕是捞都捞不着。”
      “不,等等,我记得……”一开始的那个中年人忽然打断了他。
      顾玖之慢悠悠接道:“这四处是荒林,夏季草木葱茏,气候炎热,极是易燃。而这四处荒林后头……”
      “是一大片土丘、沼泽和密林,地形极为复杂。”郑广脸上神色也极为复杂。
      顾玖之抬手拍了拍,扬起来细细的沙:“所以他们敢在这里驻扎。如果没有出众的斥候,荼余那边又没有露陷,那他们大约是真的不会被注意到。可惜,他们被自己人坑了一把,反而是把自己围死在这里头了。
      “从肃凉摸到这里,大约是找了当地的向导,可大半夜的,黑灯瞎火,他们恐怕不敢淌这一趟。”
      “如果他们敢呢?”又一个人站出来,话说得像是抬杠,神情却无比认真。
      “那便让他们不敢。我们就在这几处放火,能烧死几个算几个,剩下的,把他们往中间赶。火从那个方向烧起来,又明知道是要送命的地形。再在这里用稻草人或是别的方法造势,让他们以为有大量兵力,那大约没几个有胆子往那里逃。至于有胆子跑的……放火的这些兄弟便有事可干了。”
      “中间的路……你想堵死……”那人喃喃。
      “是。”顾玖之干脆利落地点头,“荒林里头的人,统统往中间的大路上赶。四处着火,成两侧包抄,又有我们的兵马守着——那要么往前跑,强袭莘邑,要么往后跑,‘留得青山在’。”
      另一个人问,认真看着沙盘,显然已经忘了他们方才还针锋相对,站在不同的立场:“让他们回去么?”
      “不。莘邑的守军压到后头,造势,再点火,把他们往前赶。护城河上的桥放下去一座,其余两处破坏掉。来都来了,怎么能让他们回去呢?”
      郑广眉心一跳:“你让他们聚集到城门前头是想……”
      顾玖之轻扬了下眉:“我记得,去年的时候,说这里在定制一套投石机,要用于城防。应该……备好了吧。”
      郑广沉默了一下,算是默认了他的问题,紧接着便摇头:“他们不会这么傻的,任由着你赶着,让往哪里便往哪里。”
      “那如果,群龙无首呢?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一旦没有人指挥了,混乱之下,从未训练过应对技巧的人不过是遵从本能的兽类——而这些‘兽类’,足以冲垮那些有应对经验的人了。再加上……”顾玖之淡淡道,忽然挑了下唇角,一连串饶舌的发音从顾玖之嘴里蹦出来。
      几个人呆呆地看着他。
      刀疤脸抓了把头发:“这他娘的是什么鸟语?!”
      “苗伦将军带人夺下来一座桥了!让咱们过河,进城!城里的兵都在这,他们拦不住我们的!把城夺下来!”郑广怔怔地念,“肃凉话。”
      顾玖之打了个响指:“再拨一千个人,五百个守住城门,另外五百个负责清理混过河的。”
      郑广望着沙盘上被划出来的浅沟和矮坡,好像能看见那铺满整个原野的火光:“破坏两座桥,他们会更相信中间一座是被夺下来了的。而同时,没有从两边被包围的担忧,便会更加大胆……”
      顾玖之眯起眼:“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没有不战的理由。”

      //

      郑广承认他说得对,这个少年人的锐气,让他都觉得心惊。
      可他早就不是热血满腔的少年人了。
      年轻的时候,他见过玄光那样惊才艳艳的将领,大杀四方,把脑袋挑在刀尖上,从看不见尽头的征战里,凭空里杀出来一条血路。
      他们跟着上一代的传奇,在那个混乱不堪的年代里,奇迹般地守住了茶州。整整四年,他们凭着茶州不算充足的人马,把肃凉几乎全线兵力拖死在了这里。
      玄光何止是守住了茶州,那一刀一刀,简直像要劈开笼罩在这片大地上的阴霾。
      那时候,他也做过少年热血的梦,想着他们能不能把这些“邻居”永远赶回去,叫他们在界碑后头,再也不敢肖想大胤的土地。
      后来,战乱止了,玄光失踪,一代传奇彻底陨落。他继续在这个地方守着,打回去南绍或者肃凉残兵的小骚扰。兢兢业业地守着。
      年轻人长成了稳重的将领。热血一点点凉了。
      他开始看清这个乱世。
      少年的时候总以为,只要他们足够强大,有一天便可以不打仗了。长大了才发现,这个乱世到底是个怎样的庞然大物。
      它几百年地盘亘在那里,刀砍不动,枪戳不进——它在熊熊烈火里越来越壮大!
      他们只能绕着它,踩着刀尖,咬紧了牙战斗,小心翼翼地求生,小心翼翼地护着身后的大地和百姓。
      人人困厄,人人身不由己。
      他恐惧过,绝望过,强大的无力感吞噬了他,他怀疑过他们付出的生命和勇气到底有什么意义……
      终究归于了沉寂。
      所有的痛苦、不甘、抱负和绝望,都灭了。剩下一颗沉寂却沉稳的心,稳定地跳动着。
      他守了这个地方二十多年,想要的,只是守住这个地方。
      给它平静,让它生存。

      郑广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没有战的理由。”
      一直没有说话的参军沉吟了许久:“我们在这里,守城,能安安稳稳守下来。要是出战,是,赢了会很好,可一旦出了差错,连这座城都保不住。”
      郑广伸手,抹平了那些沙,像是从来没有动摇过:“我们做守将的,最要紧的便是守住身后的这座城。”
      “武将守城,亦为守国。我们当守住的,是背后整片大地上,千千万万的百姓。”顾玖之轻声说,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忽然笑了笑,方才的平淡里便瞬间卷进去冰冷的嘲意。
      他手上的刀不轻不重拍在了沙盘上:“玄光旧部,就是这么样的缩头乌龟么?”
      着话说得平静,甚至不带任何起伏,讽刺却铺天盖地。
      旁边一个老兵一下子就红了眼睛,提着拳头便要冲上来揍他。
      郑广伸手,一把拦住了那人。
      他死死地盯着顾玖之手上的刀。良久,问:“你能保证他们回来么?”
      “我不能。郑参将,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出战比守城,会死更多的人。”
      顾玖之沉默了一会儿:“是。”
      他慢慢垂下眼,盯着沙盘。明明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冷漠得很,可郑广看到他眼睫下投下的阴影,莫名地觉得,那是代替了眼泪。

      郑广看着他握紧了刀柄的手,忽地想起来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玄光将军站在他们这群兵面前,笑着说:“我们一辈子都在担忧什么时候战乱会重新起来。我们的百姓提心吊胆。战火一而再再而三地侵袭,我们甚至不得不把边关的城划出来驻军……几百年了啊,我们被这样漫长不见尽头的乱世赶着逃命——你们甘心么?”
      我……我甘心么?
      那么多年,问这个问题的人不在了,而他早就在一次次的征战里,磨光了心气。
      疲了,累了,认命了。
      可是……可是——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不甘心!

      郑广抬头,看向顾玖之的眼睛,大口喘息,又一点点平静下来。
      “好。我们跟你去打。”
      他慢慢攥紧了拳,手心里脉搏跳动。
      他以为早就凉透了的血,忽然又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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